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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遣情伤故人何在 ...

  •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常更冷些,落叶萧萧,覆满庭院。
      每到这个季节,辛衣总会想起那个雪地里小小的身影,那曾经是她阴霾的童年中最温暖的慰藉,可眼前只剩一片寒色烟云,不见春日,不见旧时。
      或许那逝去的,就此一去不复了罢。
      是时,朝廷的封赏颁赐下来。
      二征高句丽,擒灭杨玄感,虽分不清胜负得失,却也掩不住勇士的功勋。
      宇文家被加封食邑千计,并赐宇文氏“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之权,恩宠无以复加。东征将士,也各自论功行赏。辛衣所率的军队,因功勋卓著,封勋受赏者,不计其数。
      钱士豪官升至五品,拜车骑将军。罗士信被封了长史,拜六品上,被调至齐郡通守丞张须陀麾下,镇压长白山王薄之乱。高子岑从都尉被提升为别将,本也应该与罗士信一道赴齐郡镇乱,可不知为何,他却执意要留在洛阳,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动用了父亲常信侯的权力,生生逃脱了赴任的旨意。
      “你这傻小子,前往山东,投到张大将军手下报效,立功获赏,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啊,别人争破头都想不来的机会,你为何要拒绝?”对于高子岑的固执,钱士豪甚是不解。
      高子岑闷声说道:“我可不稀罕什么功啊赏啊的。”
      “那你稀罕什么?”钱士豪斜睨他一眼,有些儿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说了一个字,却突然停顿了下来,视线定在远处,动也不动,面色渐渐凝重,如罩寒霜。
      钱士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校场之上遍地白草如霜,在朔风吹拂下簌簌抖动,远处淡色的山峦处行来两骑,马上两人,一个如秋日荧月,一个如夏日骄阳,交相辉映,熠熠灼目,远远望去,竟叫人有些瞬间的晕眩。
      “说起来我们将军也真是和这姓李的小子投缘,自出征回来,老夫几乎天天见他们呆在一处。”钱士毫稔须而笑道,“这二人,也算是旗鼓相当,少年英俊啊。”
      正说着,身边的高子岑却突然转身,大步走开,任钱士毫怎么唤也不回头。
      “这死小子!”钱士豪骂一声,摇摇头,往营区内走去。

      远处的辛衣,渐渐放慢了马速。
      “你怎么了?今日里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李世民见辛衣神色有些游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看着这眼前的景色,想到了一个故人。”辛衣淡淡说道。
      “故人?”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是啊。”记忆中的那片漠漠平原,初雪就含在半空,风簌簌地吹着,那样相似,却再也寻不见那抹雪白的身影。她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地平线,蓝色的瞳仁中却尽是烟云。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她。
      她偶尔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如同绚烂的阳光突然被乌云所遮盖,见惯了她意气风发的模样,望着这样的她,他的心不知怎的竟会隐隐作痛。
      忽然,她侧过头,蛾眉一挑,道:“你可敢与我赛马?”
      “有何不敢?”李世民朗声笑道。
      “好!”她马鞭一扬,迎着那冉冉红日,高声道:“我们,就比比看。”
      “以何处为终?”
      “天尽头。”她回头一笑,“直到天尽头。”
      李世民先是一楞,待见她的笑,拊掌大笑:“好。我们就去天尽头。”
      两骑马儿,发出长长的嘶声,并肩而弛,在茫茫原野上划过两道长线。
      湛湛长空,乱云飞度,吹尽繁红无数。
      鲜衣怒马的少年,奔驰在风中。
      那些忘不掉的,抹不去的,如纷飞的尘烟,渐渐消逝在马蹄下……
      可惜,这韶华不为少年留。

      几日之后,罗士信来向辛衣辞行。
      他走的那天,漠漠平原,烟云如织。
      暮色之中,年轻的小将立在她面前,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角,站立如挺直的白桦,意气飞扬中,透出勃勃英气。那张稚气的面孔,经历了战争的磨砺,已经渐渐变得坚毅起来,隐隐透出大将之气。
      “将军,这就送到这里罢,再送就要走远了。”
      辛衣望着他,心中竟是万分的不舍。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她亲手挑选出来的战士,更是她浴血疆场的伙伴,现下,却要离开了。她压下心中的黯然,伸手大力拍拍他的肩,笑道:“恐怕此去后,再见时,我也要改口唤你罗将军了。”
      “将军见笑了。”罗士信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
      “跟着张将军,好好打几场漂亮仗,可不许丢我的脸。”
      不知怎的,罗士信的眼睛忽然有些潮湿,脸上隐隐有依恋之色,“将军,这些日子来,你教了我很多东西,士信永远记在心里。”
      “好啦!我们从军作战之人,不说那些个离愁别绪,这就走罢!”辛衣笑着推他一下。
      罗士信翻身上马,双手抱拳,说声:“将军,我走了!”音尽处,竟有些哽咽。只见他策马扬鞭,大喝一声,骏马长嘶一声,振鬣而起,泼啦啦撒开四蹄狂奔,追风逐月般疾驰而去往前方驰去。
      “好兄弟!保重!”辛衣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说了一句。
      远处烟色正浓,瞬时便将那一人一骑包裹在了白茫茫的雾气中。
      辛衣转过身,刚要举步,却见身后的小山坡上站有一人,冷冷看这方,唇角紧绷,却掩不住眉宇间那一抹关切之色。那人,正是高子岑。
      “这小子。”辛衣微微叹一口气,走上前去,道:“你既来了,为何不现身?”
      辛衣知他与罗士信交情甚好,这家伙明明就不舍得好友远行,现下却偏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这样见见他便够了,多余的话我也不会说。”高子岑面对她的注视,似乎有些不大自在,见她越走越近,呼吸却也跟着骤然急促起来。
      辛衣有些诧异的望他一眼,道:“前些日子没有见你,听说是病了,如今可见好了?”
      高子岑身体微微一震,神色忽然窘迫起来,道:“早没事了。”
      “你小子,也真会折腾,还嫌身上的伤不够多么?”辛衣皱皱眉,望望他的脸色忽然又有点想笑,说道:“走罢,天色不早了。”
      夕阳余晖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她沿着那铺满枯叶的夹道往前走去,听得身后静了片刻,尔后一串沉重的步子响了起来,不快不慢,跟在她后面。
      “你为何要留在这里?”
      “没有缘由,本少爷就偏偏喜欢这里。”
      辛衣闻言,心里先骂了这臭小子一句,既而嗤声笑道:“依我看,你是舍不得那温香软玉的旖旎之乡吧。”
      只听身后“咔嚓”一声,显然是一枝段枯被他的鞋履踏上,顿时断成了几截。
      “不错,这里的美人,个个风姿绝代,娇媚无比,可比大兴的更加够味。宇文将军莫非也有此兴致,要不要跟我去见识见识。”那语调尽是调侃,显然是想记了辛衣那日的狼狈。
      辛衣嘴角抽动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将那要动拳的念头压了下去。这臭小子,最好别再挑战她的耐性,否则……
      二人一前一后,默然走了一段路,算是暂时相安无事。
      “你……和那个南阳公主,很……要好么?”身后的人,忽然闷声问出一句,弄得辛衣有些没头没脑。
      “你说南阳?是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说不定,再过不久我们还会结成姻亲。”辛衣脸上扬起了笑,这些日子,她眼见得南阳与三叔情意一天深过一天,想来赐婚也是迟早的事情,过不久,自己恐怕就要改口喊她小婶婶了吧。
      说完这句话,身后却忽然没了声响,一片死寂。
      她转过头,却发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动也不动,她的面颊几乎要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她连忙退后几步。他却只是望着她,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冷峻,唇角还紧紧抿着,仿佛在与谁赌气一般。
      气氛,忽然之间有点儿怪异。
      辛衣从没见这样的眼神,就仿佛什么东西被生生从心里剜出一般,有点儿痛,有点儿惊,有些儿迷惘。
      “怎么了?”
      他扬起下巴,对着她,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一般:“那倒要恭喜宇文将军了。”
      “恭喜我?”辛衣匪夷所思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双眉几乎绞在了一起。这小子,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为何每一次与他说话,这是这般困难。
      她正要说话,忽见远处一骑,飞驰如电,往此处而来,转瞬遍至,待见那马上之人,却是自己府中的护卫。来人急急跳下马来,俯地禀道:“三少爷,老爷正到处找您,请速速回府。”
      “出什么事了吗?”
      “太常卿忽然被皇上处死了。”
      “太常卿?”
      如血的夕阳下,两个少年的脸上却似投下了一片阴霾。

      ————————————————————————————————

      太常卿——高颎,乃是大隋赫赫有名的开国老臣。
      开皇八年,隋出兵伐陈,高颎为元帅长史,指挥全军一举灭陈,完成南北统一,以功封齐国公。隋朝建立,高颎任尚书左仆射兼纳言,为当朝首相,当朝执政近二十年,政刑大小,无不筹划,荐引人才,修定隋律,朝野推服,物无异议。这样的治世功臣,却突然被杨广以诽谤之罪当朝诛杀,落得如此结局,着实令人心寒。
      辛衣曾在朝中与之数次碰面,她还清楚的记得,那个矍铄的长者温和而严厉的目光。说来也怪,高颎平素都不喜宇文家的人,却偏偏对她有些另眼相看。这其中,亦有赏识少年将材之意。
      “辛衣,你速速令兵前往太常府,抄办高颎满门家属。”宇文化及脸上挂着冷冷的笑,忽然加重了语气:“不要叫放跑了一个。”
      “爹,高颎究竟所犯何罪?”辛衣忍不住问道。
      “他的罪,在于他太过聪明。”宇文化及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他对朝中的一切,都看得太过清楚,偏偏又不自量力,妄图去改变。”
      辛衣望着父亲的笑容,身体内却升起了一股刻骨的凉意,那凉意慢慢顺着她的血液蔓延至四肢,一点一点渗了进去,直至她的骨髓。
      “他是我们宇文家的敌人。除掉他,只是迟早的事情。我只是抓住了一个机会。”宇文化及冷冽的眸子投到她身上,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这,只是个开始。”

      辛衣领了五百兵士,往太常府而去。
      路上,她的眉一直郁郁地结着,没有舒展开过。
      “高子岑!”她忽然唤了一声,高子岑转过马身,靠了过来。
      “传令下去,令士兵在离太常府百步时便齐声呐喊,声音越大越好。”
      高子岑惊讶地望她一眼:“你……”
      “不必多问,照做就是。”
      她的握着马鞭的指节有些隐隐透白,语气却是那样威严。
      “得令!”高子岑一扭马头,往前奔去。他明知道如此行事,是私纵犯人,可是,她若敢做,他又有何惧。
      辛衣的嘴角却挂上了一缕苦笑。
      她明白自己的心软,终会成为致命的硬伤,每一次,她却还是重蹈覆辙。但即使自己这样做了,于事又有何用。父亲说的对,这场斗争才刚刚开始,即使她想逃,却也已无退路可去。
      “捉拿高颎满门家眷,别让他们跑了!”
      还没到巷口,士兵们就高声纳喊起来,那声音沿着空旷的街道传了出去,愈发显得响亮,路旁的百姓闻声顿时惊恐地四处逃散,无人再敢靠近此地。
      又候了片刻,辛衣才命破门而入。
      原以为,府内已经空空如也,却没料到,门开处,袅袅的香烟氤氲弥漫,满座衣冠胜雪。
      庭院之内,尽是身披麻衣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面对着鱼贯而入的士兵,脸上毫无惧色,定若闲庭,竟无一人逃逸奔走。
      “你们终于来了。”当中一个手捧牌位的白衣妇人淡淡说道,语气平静而萧然,就如同对面站着的只是寻常的客人。
      辛衣于马上逼视众人,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有些懊恼地握紧了马鞭,“你们,明知道我们要来,为何不逃?”
      “老爷含冤而死,我们岂能独活”,听见那妇人惨然一笑,道:“自当追随于九泉之下,随伺左右。”
      她的眼底笑中含泪,那几句话说得凄婉而坚毅,人人俱为之动容。
      一刹那,辛衣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上,有股陌生而熟悉的情绪在其中翻腾、搅弄,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岂能独活”,“岂能独活”……
      ……
      “你若死了,我岂能独活。”
      这几句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那消逝的记忆于眼前缤纷飞掠,化作流光明彩,依稀韶年如梦。
      是谁,曾经那样哀伤的望着她。那眼底的悲伤,深邃而凝结,无奈而决绝。
      是谁?
      是谁?
      明明近在咫尺,却转眼散成余霞,消逝殆尽,无处寻觅。不管她如何挣扎,也看不清那近在咫尺的面容,触不到那曾经熟悉的过往。
      “你怎么了?”高子岑紧声问道,急急伸过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腕,那样用力而霸道的,生生将她从幻影中拖出。
      她的身子微微一颤,抬起头来,视线扫过他的脸,竟有片刻的空洞。
      “你没事吧?”
      她终于望清楚了眼前的人,湛蓝的瞳仁慢慢收紧、沉淀,却缓缓摇摇头,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
      “来人啊,将他们全数拿下,押至大牢。三日后,悉数处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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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遣情伤故人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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