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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廿二篇 ...

  •   听说她叫丑奴儿。可我怎么看她怎么漂亮,于是对她周身上下都好奇起来。每天早中晚的饭菜是她做好并送过来的,手艺恰是不错,花样点缀,味道细腻,适合做来给女孩子们吃,就算是口舌最刁钻的人亦不能对她有所挑剔。每天也是她凑好时辰进来打扫屋子,脚步悄悄,举手款款,呼吸暖暖,感觉走进来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腼腆乖巧的小虫子,经她擦拭过的门楣窗框桌椅床榻,一般干净。我喜欢得很,不由地想这样的她是否以往也这么安安静静细细致致地服侍过另一位女子?这个小山庄,曾几何时是否也种下过另一种温柔?无论如何一个女孩子家能养成这么美丽的照顾人的习惯,就是一份难得。我对她有好感,不是因为她的丹凤妙目和杨柳细腰,而是她内在的真正的可爱。看一看她再想一想那位脂香国前大将军吴大桂,无论是纤小的她还是高大的吴大桂,女子和男子,俱是让人一眼两眼甚至长久相处之间都不会去讨厌的人。听说人喜欢上人是要用岁月去累积而人憎恨上人却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要说下定决心一辈子都不会去爱一个人和恨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每辈子就有每一样的因缘。如果真有三生,倒是愿意在每一段生命体验中去安然接受来往于身边的每一张面孔。也许此时自己笑着而他人哭着,也许彼时就会有所颠倒。如此被身份和立场忌讳着的她与他来照顾着收藏着,窗外山中的日头却照起照落,相安无事,一晃也到了七月十五。
      晓觉芳檐片月低,依稀乡国梦中迷,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山里日月,格外生香,香中带凉,淡淡恬恬。我坐在陋室中央,端看前头丑奴儿擦窗。她已经慢慢做做了好久,并没有走的意思。她姿态小小娇娇动作柔柔腻腻,真像是夏风里的一首歌。那一份份一道道音容笑貌,可以当成帘子窗前挂,一夜回味,消却倦怠与恹懒。窗外的阳光也是疏惰已久,从山林树叶间隙里钻出来的它们,已经变成了点点光晕,像喝干酒缸里的酒后,还能在底部捕捉到的滩滩莹绿。丑奴儿可真是有本事,似乎从蓝天里的白云身上撕扯下一小块,粘到抹布里,当成皂角泡沫儿,被她拂拭过的窗棱便纤尘不染。我定睛再瞧,她已经将抹布甩在肩头,弯腰俯身,从脚边地上端起一个壶口损缺的破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株细草,绿叶子颤颤,抖开盈盈的光,讨人欢喜的模样。她不小心碰到叶尖的时候,那瓣瓣片片却突然像害羞的小姑娘一般,参差聚拢在一起。看着看着我的心弦儿也被撩拨得麻麻痒痒的,很想过去摸一摸的时候,她已把它在窗台上放好了,让人不忍心去打扰那一层寂静的美。可是这些东西明明是她带进来送给我的,虽然没有明确告诉,但她这么自作主张也不询问也不声张地一天又一天添摆进来一些女孩家肯定会喜欢的小物件,是担心我会寂寞吧。她背对着我面朝窗口,整个人仿佛沉浸在日光之中,无论她正在看着什么听着什么还是想着什么,都令后面呆呆而坐的我遐想无穷。
      想和她好好说一回话。我清清嗓子欲引起她的注意。我喊得很沉闷很沉闷,“丑奴儿。”她的身体几乎不可察觉地一动,到底从阳光中退走出来,来到我身旁。她倒是毫不扭捏地也坐在桌旁,并不看我,并不说话,许是生疏,许是懒怠,许是一些别的理由。她的肩膀上仍然搭拉着那块抹布,好像成了一种到哪儿都要带着的习惯。我笑了,就单单与她这样静静坐着,心情也变得轻轻的,像被她手里这块裹挟着白云的小抹布擦过了一样。
      “这是什么山?”
      “龙须山。”
      我喉头一叹,已经压得很低很低,怕被她觉察到我的大惊小怪。
      “窗外是什么林?”
      “紫竹林。”
      谈话就在这样不知不觉间开始了,每个问题我都问得不由自主,她答应得倒是理所当然,而她的一个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回答,反而让我更紧着心地不断问下去,心头诡异的是,仿佛连这样的对话也是有人事先就安排好的。
      我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想哭也不能够。
      “林中可藏人?”
      “林中只一坡。”
      “坡上有什么?”
      “两只羊。”
      “哈!”
      我痴痴迟迟僵僵硬硬地说道,“你倒是挺会说玩笑话的。”
      “你要把我当个玩笑人,也可以。”
      “山下什么城?”
      “忻州城。”
      “原来如此。”
      我正色道,“这所庄院又叫什么?”
      她拿看怪物的眼光看着我,“当然,是我们脂香国的山中别院。”
      我声音尖锐,“何人何时造?”
      她突然瞪目并且目露凶色,口气更是阴冷无常。
      “五年前,公主游中原,路过小重山,看其可爱,宝贝得紧,聘请匠人,进山凿山,建了这几处小院子。”
      “原来是菀菀呀!”
      “你认识我们的公主,真好。”她说。
      是吗我心里叫着可一点儿也不好。
      丑奴儿却亮起了眼睛,难得志高而兴奋,微微动着嘴唇,看那样子戒心稍解,有主动打开话匣子的念头。让我很不好意思给予她否定的回答,可也实在倾倒不出与菀菀的交情,毕竟在宫里的时候生生受了她许多。
      我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丑奴儿,她竟把肩头的抹布拿下来了,正捏在手里默默地玩。
      “你们公主是为何目的建造这个山里小院的?”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送给一个人。”
      “那人,在吗?”
      “公主走了,那人当然也不在了。”
      “丑奴儿,你撒谎哦!”
      “小姐是什么意思?”
      “山中也藏人,至少,来了我这样的不速之客。”
      她笑,“要说有客,也不只你一个,兴许,来日还有更多。”
      我咂摸良久,到底也没能从她话语中生发出一个实在的意思。
      “你倒很会说老实话。”我只能说道。
      她撇撇嘴,“你要把我当个老实人,也可以。”
      纸窗上的日光走得很欢,这么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虽然你来我往像是有求必应有疑必解,只是寥寥表情短短数语更增加我心里的森冷之念而已。而此时的她也不仅仅是停留在清丽妍美的特点上,只要当她动嘴巴说话时,不止这个,只要她想要抬一抬眉毛想要耸一耸鼻子想要抖一抖脸颊想要皱一皱眉头想要笑一笑眼睛想要高兴一下想要生气一下的时候,除却她站立不动时是看起来那么静好无双,除却她举手投足时是看起来那么玲珑有致,是的只要当她运用起她的脸时,用这张脸要去做本来计划规定好的表情之外的表情,一切仿佛都显得那么平铺直叙了。也像动了动嘴也像抬了抬眉也像气着气也像笑着笑,可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说不出的不对劲。这场无关紧要的谈话之后,不知怎的竟有些恐怖于她的靠近了。她还是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我偷偷瞟了她再瞟了她。
      “丑奴儿是你出生时的名字吗?”我终于问道。
      “是啊!”她缓缓牵动起嘴角,要想努力地小小地笑笑,她的手伸在桌面上,而原本也在桌面上的我的手被我悄悄地收回到桌下的膝盖之间。
      “可是你长得这么漂亮。”
      “原本我只是一个丑奴儿。”她终于将一只笑容摆放成功,笑容被险险地叼住在她的嘴角,露出了她白白的牙。
      “怎么……”
      “你,要看看我以前的脸吗!”
      “啊……”
      “你要不要看!我可以撕出来给你看!”她竟将手放到下巴尖上作势已经捻起了一层皮的样子。真的要撕开吗,真的可以被撕开吗,掀去之后露出来的又是什么东西,又可以叫做什么东西,应该称作人的脸吗,好像是可以的,又好像是不可以的,在她晶亮的目色中映出的那张脸是我的吗,怎么渐渐地张大嘴巴像被人卡住一样地想要发出声音却不能够,手应该是人身体上最有力的部分,可是她眼里的那个我被施了咒术一般竟没有办法抬手掩嘴。像快喘不过气来了,她却已经将手放下了,“小时候,我长得要多丑就有多丑。我们的国家本是静立在西边海岛里的一个美丽的传说,可是我从小在那里一点儿也不感觉到快乐,人人嫌恶我厌弃我。我的娘对我说,你走开。我的爹对我说,不是男孩子还别去说,竟是这等样的一个怪物。我的邻居哥哥对我说,打死也不要娶你这样的丑奴儿。我是丑奴儿,就是丑奴儿。后来碰到了公主,常常久久地敬慕她爱戴她追随她。像公主这样的美人儿真是世间少有,有时候我暗地里想想,如果能拥有像公主这样的容貌,不,或者只要是公主的十分之一便好,人生会不会从此就不一样了,幸福的定义也许会来得更明晰吧!我的命运将如何我不知道,公主的人生转折却在那时候到来了。公主身边的那个他也是那般绝妙绝伦的人。他对公主很好,那么的好,好到不会让人嫉妒而只是深深的遗憾。当然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包括我这样的怪物。有一天他静静地看了我好久,我没有任何的不自在。他不是带着好奇和怜悯来紧紧盯视于我,而是,真的,我在他眼里居然看到了感同身受。怎么可能,他那样的天之骄子,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我凄惨的命运的。他问我,丑奴儿,你想不想变得更漂亮一些。你瞧他真是好心的,他不问我要不要变漂亮而问我要不要更漂亮。我几乎是痴痴地听着他,他便慢慢告诉于我在这个国家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隐居着一位本领神奇的幻术师,他有着能将一个人变换成另一个人的本事。当时亦是初夏时节,阳光晒到身上,有滚在棉花球里般的舒服。他周身洒满金黄的光晕,像神一样。我有点不敢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
      看她说了许许多多的这些,我却一昧沉溺在她美丽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上,照她刚才的说法这些东西竟又不是她本来自己的,不由大恸于她当时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可伴随这种惊心动魄的想象的却是她越来越绵软的回忆,“当时处于何时何地以及那位神奇幻术师的音容相貌,现在回想出来都是模模糊糊的。唯有他那双灵活的手印象却格外清晰而深刻。你一定认为我是拆骨剔肉般的痛吧,告诉你并没有哦。我只是静静地躺着像把自己全部交给出去般地躺着,最坏的念头也不过是一个死的结局,姑且一试便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幻术师白白瘦瘦仿佛格致好了的树枝一般的手指摸索到我的脸面。我眨一眨眼睛之际,就感觉嘴巴上被轻轻一捏,随后幻术师将什么小小的东西丢到置于我脸庞茶几上的托盘里。我稍稍偏转头想要看个仔细,那物仿佛有上下两瓣,俱是红红的颜色。边沿却像被撕拉坏了的布头一样垂荡下丝丝经经,那丝丝经经里也不断地淋漓着红红的颜色。那两瓣东西似粘非粘中间还细细地半阖着一条缝隙,缝隙里往外渗着黄白相间的脂油。我瞪大眼睛终于明白这个玩具样的小玩艺儿是什么了,知道吗,那是我的嘴巴!我本来想叫一叫应应景的,无奈想到我连嘴都没有了,还怎么发出声音呢。又想抬手摸一摸原本是嘴巴的地方,却发现刚才幻术师给我服的汤药已经发挥了作用,我是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了。可是一点儿也不痛,被幻术师这么软软地摸过撕过毁坏过的地方,竟是柔柔绵绵的没有一丝痛苦之感。仿佛与这样做着凶残动作的人一起经历过了一次奇妙非凡的旅程。至此无比相信公主身边那个他所讲的一切。真的我可以变漂亮了,可以变得很漂亮很漂亮了。先前一点的担心与恐惧烟消云散,信任地望着幻术师如拿捏泥娃娃也如捕捉水蛭儿一般从我脸上抓起一块肉又扔掉一块肉。我的鼻子颊肉额角眉毛仿佛还喘着最后一口气般鲜活蹦跳于托盘之中。最后我的两只眼睛被提调着往上一抓,就什么,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那位幻术师的话异常清晰,他说,不把坏掉的没用的拿掉,怎么换上崭新的完美的呢!”
      我手捂着荒凉的胸口,丑奴儿却在说了这样一番话之后,那张完美的脸上生开一份异样的光泽,我悄悄别过头,不忍心去看,她也像疲倦的样子,竟至半半一叹。
      “后来呢?”我问,“真的得到幸福了吗?”
      她竟羞羞地低下头,“变美丽了,就有人喜欢我了。”
      我痴痴地问她,“嫁出去了吗?”
      她突然偏首看向窗外,真像待嫁少女般的温柔。我看看她,也看看窗外山里晴美的景色。可不知怎么,这样濡沫体会着,心情怎么就那么难受呢。
      她说,“没有。”
      “为什么?”
      “后来,亡国了,没来得及嫁出去。”
      我抬手,将指印轻轻摁在眼眶下,也不知自个儿要去盖住什么。
      只听她对我轻柔一句,“你也没必要哭呀……”
      我点点头,“多年的老毛病了,一时间改不了。我下次学着慢慢改。”
      她也不笑了,也看不出顶悲伤的情怀,一如她刚才讲着那个恐怖故事时总是淡淡然着。
      “不过,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她又说道。
      “什么?”
      “人啊。”她已经抱起了窗台上那盆含羞草,“以为变了脸孔而已,实则我也不是原本的那个自己了。”想着她嘴里转述的那位幻术师的话,如果要获取崭新的人生,非得把旧有的自己毁掉不可!可是正如丑奴儿用她的亲身经历验证过一样,那样做真的就能得到幸福吗……
      丑奴儿已经将含羞草更靠近入窗角摆放好,拿着打扫物件要离开了。
      我突然动了一个心思,急忙地喊住门口的她,“等等!能带我去看看那片有名的紫竹林吗?”
      她当然不晓得我口中那声“有名”的夸赞由何而来。
      只因她脾性柔软,对我任何的诧异举动,都不夸张在意。
      她看我一眼,转身又走,不说能,不说不能。
      我大笑,提起裙摆,大步流星跟了过去。
      走上一条牧羊道,两边草色青葱,枝头三簇浓花俏,四条幽然风,只往人心尖儿上绕。我扶大树,拨枝叶,跳石头,绕木桩,转崖壁,踩小涧,踢青苔。我红袖一招,竟笼藏住数点幽香,山里蝴蝶,那是不怕见生人的,寻香而来,嗅着我的衣角团团深深地上下飞舞。真是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日相赏莫相违。
      我的手臂被人碰了碰,愣怔之间前面的丑奴儿已然放慢脚步,等着我挨近与我一同并立,而我亦发现到,此时此刻与她一起身处在一座丛林之中。四周的竹子有三个小孩叠立般的高,静立在竹根底儿旁往上看,竹梢子处也似小孩嬉闹般地活泼地动,时而如凤点头,时而如雀摇尾,时而如蛙跳萍,时而如鱼啄虫。那些竹叶子颜色更是奇异,阳光下漫洒开淡紫色的光晕。随风若摆下一片两片来,犹如轻舞薄纱,竟不似人间景象。
      丑奴儿的声音像粘着煮焦了的糖,“到了。”
      我一个低身,从脚边拾起一根细竹子,更走前两步,将丑奴儿的目光耽搁在身后,自顾舞开了动作。一忽儿打肩,一忽儿绕膝,一忽儿围腰,一忽儿过腿。如今在这个故事发生的真正地方来做这些动作,格外熟稔之外别添了一份清寂怅然的心情。慢慢地将这种浅浅的涩随呼吸吐纳又吐纳,旋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风儿也跟着我来跑,蹭到我的脸上竟是那般乖戾那般性起,惹得我终于禁不住落下了眼泪。因为怕招来丑奴儿的羞躁,我一个张嘴,将那满满串串的泪珠全都吞进了口,这样很好,一人感怀,喜怒自知。
      我终于停下动作,背对丑奴儿喘得慌。没想到听到她如清风般的笑声,“原来竟是个伤心人!”更听得她冥冥惶惶地叹道,“和我们公主的舞蹈一模一样,和我们公子的舞蹈一模一样,为什么人生处处,要看到这么多的一模一样!”我倏地转身,瞪目于她,脑中电光火石,闪了似曾相识的念头,和在忻州钱府匈宅门口,听着大桂急惊风般的嚷嚷,此刻的感觉和那时一模一样。似乎真能抓住点什么,风入松儿,叶子荡过,回首一望,还是什么都没有。丑奴儿说的竟是很对,真的,人生处处偏巧会自发自动地出现那么多的一模一样。
      丑奴儿依然肩头甩搭着抹布,不紧不慢地走了,留我在原地,不怕我乱走也不怕我逃离,很是放心。我看她依依的背影,也没有想过跟过去。瞥眼之间发觉竹林深处有一幢矮坡,突然心眼儿里充满了疲惫之感,于是爬上那座坡。我先是在坡顶上望过那边去,一落半山腰里,果然有小屋鳞次,层叠相依,各院有各条的墙,各墙有各扇的窗,各窗里藏各半的故事,似乎有人影相对,静坐饮茶的模样,服饰,衣冠,脸容,心事,一般是看不到的。只觉着忻州城外的龙须山,不知不觉间成了脂香的天下。也许会像血液漫流过全身一样,这股暗淡的势力也会渗透遍云渺全国的。有人操纵得好,最后一定能成那样的局。
      我转身,仰面朝天。半闭目,半翘腿,半睡一小会,心事涔涔,很容易就惊醒。况且,不得不醒。有人从上,唉,正压着我。那是一头乌乌浓浓的发,从发隙里看上头幽幽黯蓝的夜空,已经换转上碎碎点点的星。那人侧转着脸用一个下巴蹭着我的脖颈,上头有隐隐扎扎的胡碎子,刺刺麻麻,一点儿不舒服。那鼻间呼吸烈烈,仿若心跳跟着也是极快的。止不住的激动,隐忍三分,压抑三分,团成一心底的混乱,不知到底为啥。
      我叹口气,推了推上面他的肩,“大桂,你怎么敢这样。”
      他并没有对我更进一步,只是悄悄忧忧紧紧切切地抱住我,撒开了天撒开了地,只要箍住我一个,捣得我心湖底走来杂乱的音,真要以为,原来我对他是这么的重要。
      他身贴我,脸贴我,五官不对我,我便咂摸不到他的方寸表情。
      他这么难堪的热着,我很不好意思,更不知所措。
      我只是又坚定地推了推他,“大桂,你怎么敢这样啊……”
      他像把他所有的声音都种到坡上土里去了,回答我时,好艰难的。
      “是啊,我怎么敢这样,我也没有想到,想做的时候,就来做了。本念叨着即使你不愿意,我也要采取手段。计划好的,我看见你,就对你嚷嚷,我就要这样!我一定要这样!凭你伤不伤心呢!可是,看月下静躺的你,闭敛双目沉沉呼吸的你,安然好眠梦着他个人的你,我就对自己说,我怎么就不敢那样呢?我还是不是个男人?幸好,我没有敢那样,晓月清风里,再看见你时,我还能摆开个男人的样子,不至于羞惭而走。幸好我的不敢,你说,对吧。”
      我的耳朵边漾来怪怪的感觉,仔细一辨,才晓得大桂埋藏着脸的那方土地里,被他的眼泪全然地浸湿了。我哀然中也确定了一个事实,那初七初来做客的一晚,有人在门槛边对我做了同样的事,并不是这个口口声声不敢却做极了男人风度的吴大桂。
      那是仿佛把五月的风裹在布条里,紧紧搅着捻着,滴落下的青涩爽澈的味道。
      那是,仿佛是……宫里的味道……
      大桂突然起身,喉里咕哝耸动,伸出手,竟也拉起了我。
      一瞬之间,暗夜阴影里,一枝箭擦过他耳根发际。
      “咻”的一声,快,狠,准。
      听说七月十五中元节这天,上天慈恩,会大开地狱幽门,放出那些冤魂厉鬼,来人间作短暂的游荡,略进人世血食。
      这枝天来箭,莫不也是何处阴司溜出来的一缕诡魅之魂。
      大桂手快,一把摁我头,将我压回坡上。
      我并不生气,晓得这丛姿势并不带任何旖旎之味。
      我的心里慌瑟紧然,掐一掐,没准儿还能挤出点懦弱无用的汗珠子儿。
      姥姥家的,谁在和我们开玩笑。
      大桂将我裹在他的胸怀里,牢牢舍命。
      我想,这个男人,也许对我真有很大的好感。
      我照例要探头探脑地看,大桂举止粗鲁,阻止不了,试了几次,无奈苦笑,任我去了。只是手下不松,用他的脸,颈,肩,臂,背,挡着我任何一处可能会受伤的位置。我小没心肝的,不知感恩,推搡了他,试了几次,他依然男人般地吼吼,就是不肯撤去对我的遮挡,我无奈笑,也任他去了。
      我们的坡下,丛丛密林,夜气朦胧,灯火点点,却不如前几日大桂指挥下的井然有序,而是有队伍寥寥零零地行进着。不知人群几何,哪来的势力,目的为何?只是感到从山脚下腾起一阵咕咕隆隆模模糊糊的叫嚷,诡言谲语般地在暗色里游荡。凑近着往前看,冲在最前面的仿佛一支勇猛的小军队,其中有手执弓箭,三步一射的,有挥舞刀剑,一路砍杀的。
      近了,近了,近了,近了,近了。
      突然忆起白天丑奴儿的话,我不由喃喃道,“怕是有客到了。”
      大桂讶然一呼,对着山弯道上愈行愈近的一位男子。
      年轻身姿,头领模样,华服翩翩,态度潇洒。
      大桂低声一哝,“忻州知府……”
      我将头往下更深地藏在他怀里,怕冷,幽幽一叹,“原来,是我们国家的军队。”
      惊动得忻州知府,必也惊动得那个他。
      大桂没有往下说,沉沉一唔。
      怎么忻州衙门,云渺军队,会知晓龙须山深处,藏着脂香国的别院。
      大桂到底生疑,僵硬在心间,口里许是泛涩,话语不连牵。
      “走,快回庄子!”
      我眼睛直视,神态僵硬,在他胸口摇摇头,发尖尖蹭到了他的下巴,换来一声尴尬的呢哝。我手指前方,“来不及了,你看!”大桂调转身子,仍是抱我,两人一起,凝望紫竹林后,半山腰上的一片悚然之景。小院素墙,仍是浸润在淡淡渺渺的昏暮之光里。平日里隔得老远,闭目细听也能感受到院墙深处槐香树上滴落的清清露珠。可是现在这种袅袅旖旎不见了,墙顶高处正往天上冲着熊熊烈焰,仿佛永生无止尽的大火,烧灼了我们的眼,更□□了大桂这样的苦心人的心。
      “现在怎么办?”我问他。
      他突然一把搂过我的腰,勒紧般的疼,从坡上起,急步往下,似乎朝林子更深处走。
      我被带走得慌,心里更是没有着落,在在地喊,“怎么了!”
      他生气转脸,厌色有烦,一句话把我吃憋,“闭嘴!”
      我就被他领到一座小祠堂模样的地方。
      狭窄的空间,低矮的屋檐,漏了三五丛瓦楞,泻下月夜泠泠的清光,薄风一带,瓦上草吱吱叫着动,扯过了头,有把自己弄得连根拔起的,一不小心踩错了步子,由上头忽忽悠悠掉了下来,巧落在大桂的眉间,引得我频频朝他看。
      这才发觉,他脸色惨白,异样可怕。
      我看着看着,心念一动,对他晃晃着伸过手去。
      他一把打掉,似有倔强,无需我的可怜。
      “你干吗碰我!”
      “不是……你的耳后好多的血……”
      他伸手一抹,一掌的红。
      他说他曾是一个将军,想来打仗无数,杀人毫不在乎,见血应是不慌的。可不知为何,我指尖儿划过他脸颊的时候,明明感到他有一种干脆的颤动。
      他凝视着掌心的莹莹血红,却用轻松的口气说道,“被刚才那支箭伤的,不碍事!”
      他顿了顿,抬头看我,我也看进去,那幕幕风景里,全然是我的影子,“你不用替我担心。”
      我别开脸,“我没有。”
      我想找个地方坐,蒲团斑斑,各个堆尘,不能给人坐的样子,了了转过一圈后,还是站回原地。却见大桂此时脸色有变,眶顾四周似乎恍然回忆起了什么,竟染带上那么一点点的后悔。
      他牵起了我的手,“我们还是走吧,这个地方不能待!”
      我甩开他,“我不走,我看此时也只有这里才最安全。”
      他着急喊道,“你不知道,这个地方不能待人!”
      “你才不知道。”
      “你干吗跟我怄气,快听话跟我走!”
      “我没有和你作对,我只是怕死。”
      他眨眨眼,居然浮泛上一层邪狞的神色,“在这里你会更害怕的。”
      “为什么?”
      他一步向我靠近,“因为,这里有鬼。”
      我不说话了。
      他变本加厉道,“今日七月十五,你们中原的中元节,黄历上说,鬼门大开,你不是一向最信这一套!”
      我低下头,他是不明白的,一昧用阴沉恐怖的口气吓唬我,可是他不晓得我印象中关于鬼节的故事并不可怕。因为那份传说也是方华从他的悠然心事里切割出来赠与我的。也记不得是哪一年的七月十五,因为娘家府里祭祀宗祖,大人们没有多余空闲来关顾我们小孩子家。可巧那一天从早晨开始就阴得很,浓云遮日,空气也很沉闷,于是我便也不高兴与烦人的秀珠凑作一块儿,而是一个人悄悄躲去自家某一座空楼里阁楼顶上。从阁楼的镂花小窗里往外看,满院子只是燃香作法一片昏昏然的颜色。于是无趣得紧将自己更往阁楼深处藏去。身上穿着薄薄的衣衫光敞着脚丫子,三分的冷然七分的寂寞。突然听到身后簌簌地响动,讶然回首,阁楼板被缓缓轻轻地抬起,探出一个头,是方华。我如狡猾的兔子一般在家里总有几处不被人知晓的秘密基地,却瞒不过方华,有时候有心要躲藏众人的时候,也独独躲藏不了他,久而久之也不刻意去玩那种神秘兮兮的游戏了,只是偶尔想要静一静的时候,他却总是很不听话很不体贴地要来找到我,知道我是冷情冷性的,也许担心一旦我脱离人声语境太久太久的话,真会对这个本来自在热闹着的世界更生开一份远远的疏离。有时候脾性起来,明知道他刻意而为看似残酷叨扰实则为软软的好心,也故意不去理睬,像那个七月十五的黄昏里一样,各自守着一个角落,闻着窗外飘进的烛火烟尘香,就是倔强着谁也不愿先开口。方华已经也把自己的鞋袜脱去了,仰面而躺,松松闭着的眼睛上睫毛颤颤地抖动,清美俊逸的脸庞上笼来淡淡的静静的月光,即使是在他生气着,也让人感觉他是这个世上多么美好的一处存在。我不由地叹息一声,却不知为何触动了他的情思,没来由就是一笑,我心头痒痒的也跟着一笑,他瞬间爬起,面对我坐着,脚掌心轻轻抵着我的脚掌心,凉意一颤,尔后他又是一笑,我和他之间,三笑叠叠,气氛也算是被打破了,以下的话头被勾起,虽人两人言语,也一如既往地话多起来。因是我缠着方华讲故事,他依不过我便凑景应时说起了七月十五的话题。可从他嘴里溜出来的狐狸精怪之传说,一般是软软糯糯的,唬不了人。只是他最后一段话倒让我格外留心,至今记忆犹新。他说,玉珠你别怕,虽是祭祀死去的亡魂,可但凡院墙里圈住的,都是自家过往的长辈亲眷,不但不恐怖,还有一份温情留恋,即使是故亡过后,这个世上依然有纪念自己的人,真正可怜的是那些院墙之外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孤魂野鬼,虽也是苍天有怜,大开鬼门,一并打发出来的,可因为寻不到为他们准备的人间香火,也只得一天游荡在外,鬼门关束的时候,依旧无奈地离去罢了。他又说,玉珠,你我虽身在豪门,除却亲身父母,人来人往之间也是被教训成冷漠惯了,要去学会关心别人也有那个福气被人时时刻刻关心着,是一件顶不容易的事,哪年哪月死期终至,但求有一颗小小的心,小小想着便好,偶尔想着便好,稍稍想着便好。他再说,玉珠,真的想要蛮横地命令你,不要只是小小想着我偶尔想着我稍稍想着我,定定要时时想着我常常想着我一辈子想着我三生三世地想着我,你可会答应于我!因为当时暗暗的阁楼里看方华的眼睛方华的神态,俱是那般的吓人,我着急了,也不管要紧去应允他,而是用手紧紧狠狠地握住他的手,虽是盛夏时节,他的手却冷得可怕,竟不带一点人气似的,仿佛窗外真有鬼鬼祟祟的东西从他身体里将那一抹仙魂偷走似的,我快快地搓着他的手掌,想要传递去我的温度。他不看我,一昧只眼神飘忽在窗外,也是鬼节的缘故,竟觉得他身上有很多地方是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够去触摸得到的。我便哭了,掏心掏肺地哭了,方华,求你不要这样,若有一丝一毫的秘密也要拿来与我分担,我断不会弃了你,不会弃了你,不会,不会……
      我呆呆着不断摇着的脑袋被一双厚茧大手重重地扳正,眼前放大开大桂焦急而担心的脸。
      我又望着他好一会儿,苦苦一笑,“这里有鬼,我也不怕!”
      大桂咬咬牙在下跺跺脚,却也实在拿我无法。
      前头尘堆里有一尊佛座,表情哀穆悲悯,也许也听到了紫竹林外的打打杀杀,感怀人间苍生匆匆一渡,摇头叹息世间男女愚昧,不好好去珍惜。我更看到莲花座的后头,有一墙隙,不是天然的洞,年深月久,自然剥落的漆。不知洞里藏着什么,吸引了我,我就是管不住脚,迟迟痴痴地走过去。分明感到大桂从后又来拉我,似乎要控住我的行为。他在害怕什么吗?
      我更是好奇要探一探墙里的秘密了。
      我将右眼慢慢地,慢慢地凑上那个洞——
      大桂真是说对了,我,见鬼了。
      我只放了那一眼,心头隆隆一震,缺了好多好多的土,荒凉可怖。
      我闷着喉头,想撕扯出什么,却着实泯泯然喊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我开始空手掰那个洞口,一点一寸地挖起来。
      毫不迟滞,猛足气力,旁人看来,我一定是疯了。
      大桂在后如卡住脖子的老鸦般,鸣鸣嗡嗡地喊,“住手,你快住手!”
      我可不会听他的。
      簌簌落落,那墙泥子居然很软,可见就是涂好后,被挖开,又重新粘上的。
      哗啦啦一声中,我顶着扑簌下的泥土,一个趔趄,冲了进去。
      内里,一间同样小小窄窄的暗室。
      中央有座台,隐约一尊佛。
      不,不要这么快下结论,不是佛,像观音,盈泽着晕晕光芒的玉观音。
      不,也不要这么快下结论,不是观音,而是——
      一具端坐不动,不知岿然了多少年月,着了山里的寒,由头到脚裹了一层蜡似的,尸体!
      面色保留很好,一眉一目一鼻一唇,像五月晴朗的天里,让他好脾性地坐在槐树下,静静描摹来的一幅曼妙图画。
      我双手垂两边,十指无一片完整指甲,冷冷残残地一路滴着血。
      我已然没有力气了,一个跪地,生生硬硬,毫不觉着双膝的疼。
      我就蹭着膝盖,一步一摇,往那姣好如生的尸体磨过去。
      我到了他的下面,抬手摸摸他的脚,还是不觉来任何的恐怖,只是惨惨败败地喊。
      “方,华……”
      我哭着,姥姥家的诅天诅地的泼妇嚎啕样的哭着。
      我慢慢蹲起身子,抬手往他冰冷无觉的手上绵延过去。
      碰了他的安享静穆了吧,扰了他的切切独思了吧,坏了他自造的个人世界了吧。
      他生气了吧,死了也要对我生气了吧。
      从我挖开的洞口里,踅进来一阵微微的晚风,刚沾过归雁的尾巴,捎带萧瑟。
      于是,拂到他脸上,咝咝声里,哗然一落。
      那如夏花般魅丽的五官,随着那层皮,飘然而掉。
      整张脸,从五岁开始刻心铭记,就算闭眼也能用手条儿描绘出的整张脸,掉在我的脚边。
      一地破碎。
      跟雷雨夜梦里做到的情景,一模一样。
      看那上面的头,黑洞洞像用钻子凿开的两只眼睛,森冷无情地凝望着我。
      ——你要不要看?我可以撕给你看!嘻嘻,我藏在里面的脸容,可不是美丽无双的,要多丑有多丑呢……
      我大叫一声,到哪儿又都是迟钝的,这当口也移不开脚步。
      我撒手忙不迭要躲开眼前这个可怕的可厌极了的鬼魅东西时,碰到了它的右手。
      然后,我一屁股坐在后头地上,笑了。
      大桂的声音在洞口碎碎散散地飘来,“又哭又笑,你到底怎么了?”
      我到底怎么了?
      我的脚边摊放着从胸襟里滚掉出来的那本黄历,我傻子一般随手翻来又翻去。
      我疯子一般发狠地翻来又翻去。
      身后的大桂又在在叫嚷着了。
      我没有来得及理他,目光里只反应出今天会早早地写上些什么——
      七月十五,中元节,宜酝酿、交易。
      我冷冷一笑,下定决心,唿啦一声,撕下这一页黄历纸。
      并并碎碎、片片零零,弄乱了,抬手一扔,全全砸去那副尸身鬼面上。

      一步步,一年年,青丝如雪等待着救赎……
      人生路,看沉浮,春花灿烂秋来归尘土……
      明月舞,广寒露,蟾宫清辉怎解相思苦……
      情难诉,朝朝暮暮,却再也流不出泪珠……
      又一步,又一年,独自等待有没有归宿……
      这人生,荒唐可恶,错过了就再难以弥补……
      这颗心,注定荒芜,宁愿放纵来假装糊涂……
      这世情,迷离反复,旁观也学不会世故……
      万事化烟随清风,恩怨情仇笑谈中……
      是重生,还是沉沦,参不透这命运捉弄……

      ——七月十五,玉观音,记“我的右眼撞到鬼”。

      (章末词节引自《风姿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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