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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廿一篇 ...

  •   你有过小时候和自家养的小动物躲在庭院里说悄悄话的习惯吗?我有过的,不止一次。不知为何,过分严厉的父母总能宅养出有些自闭和乖僻的小孩,明显表现为总是沉溺在自我的世界里暗暗地自己对自己说话不屑于外面世界的他来她往而又渴望一鸣惊人却因为防备太强总是张满浑身尖利的细刺。这样的孩子一定不会有许多的朋友,他(她)们更愿意与小动物为伴。假如他们在成人世界里张牙舞爪人人共愤,那么回到小花园一角,面对这些不会说话也不会随便地把小主人的说话去告诉别人的小东西们,精神世界就会变得软软的,口舌也不再逞能,而是有一种那个年龄里特有的小小的不被理解的自伤。每个人在长大之前或者成长之中或者有些依然如此着,经历过这样一个阶段,有的人分量少一些,有的人分量足一些。不过,总会过去的,非要历经过一些自我价值遭到外在世界否定的痛苦,唯有受过曲折与磨练,人生才能渐渐然成熟和丰富起来,有的人能很快适应,有的人这个过程会很长。不管如何,不管将来的将来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充分实现了理想还是依然在梦想阶段徘徊,一定不要太过着急地把这种小时候养成的安守寂寞的习惯从自己身上剥离下来,如果脚步太匆匆,会让自己变得更不懂得珍惜和爱护自己,会让自己更听话于红尘滔滔而忘了和驻留在内心的真正的自我,好好坐下来,好好面对面,对饮一杯不掺进任何杂质的香茗。
      我有多久没有对自己做过这样的事情了。小女无知懵懂自私的年月里,总以为全世间亏待了的只有自己。比如,娘为何不对我多笑一次,爹为何看我时总是惊慌而疏离,秀珠那个丫头怎么就是与我亲近不起来。这些个比如之外,要怪着的只能是我那一份臭脾气,总是不愿刻意去讨任何人的喜欢。结局是可想而知的,自寻的烦恼渐渐由薄到稠,像蛛网一般牢结在我周围。那时候真是个什么都不懂却自以为很懂的傻丫头。于是不知何时开始怕起了娘仕女般经典美丽的微笑、爹严厉蹙眉的吼叫、秀珠蛮横娇纵的胡闹、仆从们工作后不得志的苦恼。
      可是也有陆陆续续涌来的甜蜜片断,占据了一天里小部分的时间。春末夏初用来晾晒在前段梅雨季节里弄湿弄黄了的心情,那是刚刚好。天青色午后,日头不扰也不躁,小云儿偷偷睡觉去了,天空是清澈而爽朗的,犹如刚出窑烧制恰好的青花瓷,点漆江山如画。那时候那个小小的我两手放背后一本正经地走到后院里。说是想看大嘴娟洗大盆大盆衣服的样子,其实只是为了她拴在旁边木桩子上的一只可爱小狗。我当时想的是,我是小姐,借借丫环的狗,在于后者是一种光荣。可是我错了,我并不明白每个人都有宝贝无法割舍的东西。比如飘零在外寄人篱下,一只眨着无辜眼睛嗷嗷欢叫的小狗会带给你多大的温暖。大嘴娟舍不得让我玩她的狗,我却愈发羡慕和嫉妒,牵了就走。大嘴娟本能地走前几步,想要上来抢又着实不敢,只得伸开那双湿湿的精瘦可怕的手,挥发在半空里的是幽怨和心疼。我心里竟隐约起了超过年龄的苦涩,对正一下一下舔着我脚踝的那只乖巧的小狗说道,“走吧,陪我说说话吧。”我在后花园里冒着大风险扯下了爹悉心栽种的芭蕉叶。叶子很独特,竟是由一大一小两半叶子连成的。半边用来盖我,半边用来遮小狗。我和它一同蹲在荷花池旁,用自己的脸去蹭它毛茸茸的身体。也许是有些想着自己的主人了,它竟然呜呜轻叫着要躲开我。我一个发狠,耸身张手,将它紧紧抱住。它简直瘦小极了,可我却一向喜欢肥肥胖胖的东西。只不过这会子除了它我并没有其他的伙伴。芭蕉外淅淅沥沥地落着雨,我对它一声一声劝说道,“别不知趣了!我对你多好啊!你就别回大嘴娟那里去了!从此跟着我吧!”不说还好,我软软侬侬的口气根本感染不了它。它一个挣扎,抖拉着稀稀毛毛的短尾巴,就此跑开了。我扔掉芭蕉,追了过去。它竟然跑回后院,大嘴娟自我们走后,好像都没有认真洗完一件衣服,呆呆愣愣地就在细雨里发呆。看它悄悄回来,一声惊喊,喜悦无限,两两相抱,□□了我的心。我也不怕雨了,僵滞在柱子后头,瞪眼看着大嘴娟和她的狗。直到彩虹上来,天边一片明媚灿烂,心口才悠凉一丝叹,说了只有自己才听到的话,“只有我是一个人哪!”后来把这个并不重要的故事讲来给方华听。方华真是个感性的人,容易被感动。他目色泯然突然一把浓浓暖暖馨馨紧紧地抱住了我。他拿下巴来回蹭我的额头,他那时胡头子已经隐隐扎扎的了,有种青春的冲动。他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像包裹了一层煎炸刚好的蛋皮,听到耳里,脆在口里,香在心里。他像是在对我做着一个隐隐约约但在在肯定的承诺,“现在,不是有我了吗?”后来才知晓,承诺这种玩意儿总像江南三月的烟雨,日头一出,阳光一盛,便什么都云淡风清了。幸亏我那时作了这样的回答,“该是你的,不请自来,不该是你的,强求也无用。”言辞与声音的力量是不可捉摸也是神秘有力的,实现的那一刻往往到来于你根本就没有作好准备的时候。究竟称作吉利还是凶兆,如今尔尔,也只能叹息一声罢了。
      只不过认识了方华以后,我还是喜欢到处发现并拥有能令自己心仪心动的东西,和它们一起说悄悄话,当然那些话就没有必要通通去告诉方华了,因为那大部分的独言独语是以他为话题的。盛夏炎热,在屋里听蝉怎么烦也怎么躁,实在热得呆不下去了,方华便抱我去秧田里骑水牛。十里青青,葱茸点点,以往从未发觉庄稼除了能被吃掉之外,看起来还那么可爱。佃户们弓着腰,将裤管卷起至膝盖处,赤脚入水,这边三五个,隔开一些,那边又是三五个,手是忽上忽下忙个不停,而那座腰自始至终是一个姿势。我静默在田埂上,看远处青梅山头,晦色丛丛,似要走将过一场大雨来。再定睛细瞧,每个农家身上倒是都披蓑戴笠,未雨绸缪。我想我若真要找乐趣可要抓紧一点了,我俯身也挽起自个儿裤管来。方华看着我笑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不是说要骑水牛吗?”“你会骑吗?”“不会,那家伙看起来沉沉重重,我真怕它一个不得意就会发飙!”“所以还是要靠我了!”他悠悠凉凉慢慢吞吞说着话,却不见他行动起来。我紧盯着他用眼神拼命地示意他。他却慢慢转过头来凑着我耳边一句,“看玉珠发急着恼,在于我也是一种深深的乐趣啊!”我正待发作大吼,他就又紧接着一句,“可是又看到你回头嫣然一笑,前面种种又算得什么呢!”我简直羞得无地自容了,并没有想到他对我的这些话除了天边流云和水中稻秧,是不会被任何人听去的。唯有远处秧田里那头蠢蠢笨笨的大水牛突然甩着尾巴朝我们转过身来,那眼神是一片不知所以。方华扑哧一笑,快快地跑开了,而我已经抬起的小拳头却仿佛被捂在了夕霞之中,没有将野蛮成功地进行到底。只是看着方华的背影,在水涡涡上拖开长长的一条,涟漪未惊,竟是连同身形全部都融嵌进远处斜披过来的夕阳黄昏中,然后剩余我独自一人在田岸边默默再默默地发呆了很久。
      那个时候,真的是开心。就算人生日常里不可避免的琐屑烦恼也只犹如葱香大麦饼的边边角角,有时候吃着吃着就不被在意到地自动地丢落了,有时候则混在全全的香味里被大口大口地吞进肚,至于它们小小的不愿意,也不是一向对时间囫囵吞枣的我该关心的范围。我终于搂到了水牛宽宽厚厚的背。有方华在旁边伴着走,我不害怕。我俯身贴在水牛耳朵边上说悄悄话,“你知道吗?走在前头的那个哥哥说了,我的身边现在有他,什么都不用担心。”想来我笑意盈盈,鼻息软暖,水牛仿佛被弄痒了耳朵,牛头不由地动了再动,尾巴也一甩一甩的。如果从后头看我们二人一牛,真会有种斜阳色里浓水烟云的味道了。就这样走了一会儿,听到田岸上有不小的骚动声。我和方华牵着大牛牛也向声音来源处靠拢过去,才知晓事情发生在我们家的一个女奴身上。我和方华对她认识又熟悉,她本是我娘随身贴侍的大丫环,曾经宠极一时,风光无限。一年前听说是犯了规矩,被逐出家门,转派来农庄,和一帮子粗汉一起打理庄稼,着实是委屈的。我甚至偷偷地想,她怕不是犯了府里的规矩,而是着了我娘的忌讳。我娘就是那种清冷持淡藏尽秘密的女人。果不其然,大丫环被几个大汉摁在水田里,堵了满嘴的臭泥巴。大汉们后头盛气凌人地站着一位田庄总管,颐神指气地大声呵斥着大丫环不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些不干不净的话。那女子将头抬起来,目光狠毒又幽怨,缓缓吸了几口气,又不停地含混地说道,“我怎么错了,你们要这样对我,夫人要这样对我……这一家子老爷不像老爷,夫人不像夫人,小姐不像小姐……夫人那般心肠歹毒,旁人是万万也及不上她的……小姐出生前的日子,你们是不知道,我可天天临近服侍着的,夫人的肚子可根本就没有……小姐是怎么冒出来的,你们是不知道,我可……老爷看中我,那是我的福分,碍着那女人了,这么对我……我若有命剩,骨里血里地要咒着她,咒着她……”雨突然一泻而下,让人慌不择路,躲藏不及。于我却不相干,方华喊我几次,我没答应,也没从牛背上下来。我用指甲一记又一记地抠着自己的手掌心,因为雨水的凉涩,我也不感到疼。我是傻傻的,痴痴的,迟迟的,可是,我听懂大丫环的意思了,听懂了的……
      瞧吧有时候要和自己家养的小动物找一个地方躲藏着说一说悄悄话,也是顶不容易的。因为这些不能被以外的人听去的内容里,满是哀伤的秘密,即使有些表面快乐与甜蜜的,当一层一层舔舐到最后,也会发现那个核心根本就不该去碰触它。

      那一个夜里我被大桂打昏过去。
      我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房间里布置简约,只有一张木床,一个木桌,两把木椅。当时我慢慢地耸起身体,用手掌撑着,蹭移到墙角靠坐着。因为有些懒懒迷迷,这一坐便坐了很久。下床之后我踢踏着鞋子拖走到木桌边,仍是一屁股坐下,又是好一段时辰。突然吹过来一阵幽幽的溜溜的风,这才发现房间里一面只有一扇窗,而此时或者更早之时,这扇窗一直就半开着。外面似乎静移风景流淌山河。我走了过去手肘靠在窗沿探看出去。竟是群峭碧立,遥不计年,云烟飘徙,古道暗藏,葱茏季节,倚树泉流,花暖听风,青牛闲卧,松高荫浓,白鹤好眠,语话夕阳,万籁有情。我不经意地朝下看了看,吓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了。原来这个房间这所小屋竟是建立在一块临崖之石上,巍巍一角,险险摇摇。悬崖下厚厚的云层只是悠然地像每天例行散着步一样地来来又往往。而云层之下是山谷是大河抑或还是云层,那便不可知晓了。这样漫漫白白的颜色里,往下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于是只能选择瞭望对面的青山。七月的阳光何时何地都是晴晴好好的,而从山间云雾里走出来的它们,更添上一份神秘与妖娆,或浓或淡,时隐时现。看这山色古风古貌,仙姝隐匿也说不定。这会儿不论是仙是人是妖是魔,有会来救救我的就好。
      计算日头拨弄手指,这时候应该是七月初七的黄昏。我已经出来忻州城了,而那个暗影浮动异香撩魅的钱府后花园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知晓。明玦对明灏的后半段故事到底是怎样演绎的,我害怕着不敢深思不敢去探索可能的答案。我无可奈何极了觉得自己真是没用极了,现在也只是傻傻迟迟地看着眼前一片云蒸霞蔚而已。对面的山道上缓缓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看那袅袅娜娜的模样,确然是一个小姑娘。手牵两羊,蹦蹦跳跳,弯路崎岖,如履平地。因为隔了老远看不清她的形容面貌,是姣丽还是平淡。却惊闻她有一副好嗓子,隔了山谷,也娉娉婷婷地飘过来。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动?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这么咕咕哝哝、空空咚咚、嗵嗵隆隆地唱过来,如此苍凉黯然的歌词竟出自一个妙龄活泼的女子口中,更让人感到格外惶惑与诡异。我抹一抹眼睛,并没有流下无常的眼泪,反而干涩得发慌,觉来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回转身,看到房间里,大桂悄然站立,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并不知道,想想自己被动的处境,仿佛这么变本加厉地被他惊吓,也是一种无所谓的家常便饭了。大桂静静地目色潺潺地看着我。
      我淡淡地对他点点头,“你来了?”
      大桂以往是何种样的人我也不知道,但我发现自从我与他相识之后,他便一直学着我。
      他亦点点头,“你醒了?”
      我苦苦一笑,“你下手也够重的,这个时候,我也该醒了。”
      他突然大步过来,牵起我的手,将我往桌边椅旁带去,我没有拒绝他。
      他寥寥一句,“对不起。”窗口漫进一阵风,将他本就轻轻的三个字,一下子吹碎了。
      我将两手互握放于桌面,静静地等待着他。
      没想他坐于我对面仍然目光灼灼地盯视我,并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
      我才发现,这个夏气熏暖的黄昏里,大桂已将自己拾掇得比前几次更加齐整。
      他的下巴刮过,头发梳过,衣服换过,爽爽淡淡的,也有种很好看的形色。
      我不由对他撩开一笑,没啥别的意思。
      他偏偏头,黑黑堂堂的脸上晕开小小的一点红。
      我叹口气,“真是不舒服呀!”
      他惊讶不解。
      我笑道,“咱俩这个架式,像是准备好好细细地说一场话,怎可无茶?”
      我话音刚落,房门被吱嘎一推,进来一位年轻的女子,手中托一木盘。
      我心弦一抖,凄恐连连。
      我瞪目咂舌于眼前迎面而来的这个俏丽美娇娘,看她衣物装扮,走路式落,正是刚刚山弯子里放羊唱歌的人。我的耳里似乎还能回味出来她嘹亮脆响的声音,原来竟是这等丽色鲜艳模样的妙人儿。
      可是更惊诧于大桂对她的呼唤,“丑奴儿,为位姑娘倒茶。”
      美娘娉婷,姿势闲落,茶斟一杯,满室溢香。
      宫里有比这更高级的茶叶,却烹不出这种香。焚水讲究火候,讲究手艺,更讲究煮茶人的心情。
      美娘颜色明媚,更似有份剔透心志。
      我当面不敢嚷嚷,等姑娘转身出门,我便怪着大桂,“你真是!她这么漂亮,你为何唤她丑奴儿!”
      大桂笑眯眯地端起茶盏,轻轻吹去茶面上的热气,没有回答我的疑惑。
      我便想,也许真正不识货的,是我。
      大桂举杯对我示意,“你先说。”
      见我愣愣着不知如何是好,他深深地笑了,却是极浅极浅地抿了一口香茶。
      “你应该有话要问要说的吧。”
      我一惊,一颤,一叹。
      “也没什么,真要说的话,也只是想对你讲一个故事。”
      “听说,你是很会讲故事的。”
      “真的,原来早就有人告诉过你了。”
      “天热,茶香,听听你的故事,无妨。”
      原本是我设计已经抽取好的线丝头,要用来去裹缠逼迫得他透不过气来,好让他吐露真相,获知我要的答案。可是被这么不着痕迹地绕来绕去,主动权却仿佛掌握到了坐在对面的他手里。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懒懒地操作着机杼,可小小一个线头却被他慢慢慢慢地网罗成很大很大的局,而我自始至终只是这张网兜里被伏法了的一只叛逆的虫子。是我计谋缺如,还是对过的他聪明深沉百千倍于我,还是他背后另有一个他,或者她。那第三双眼睛正可怕地耐性地有张有弛地牵引住像大桂这样的手,把那个隐藏很深的本质目的最终蜿蜒成为一种现实。
      我继续往下说道,“也许你那个听说来的我喜欢讲故事,也许你并不知道我所讲的每一个故事都是有关我的娘家的。要知道高门大户,鱼龙混杂,上下繁复,纠结一块,就是段段传奇。也许有些平庸和俗套,但我以为今后的处处境遇都能从过往中寻得质地相似的道理。太阳底下无新事,人处处、物处处、事处处,都是一样的。有个恰巧也是如现在这般惹人烦躁的大夏天,府里府外木槿开得很盛,可再灿烂的颜色也掩盖不了人心之间腐烂的味道。这种气候里连吃饭如厕都懒得动,可是很不可思议,我娘和我爹却闷在一个屋子里吵开了架。说是不可思议,那是因为我娘和我爹是典范的相敬如宾的夫妻。彼此之间从来恭敬从容,没有大眼瞪小眼过。事情发生后,惊悚了我和秀珠。对了,秀珠是我的妹妹。再说我和秀珠掩藏在大人的房门之外,不敢进去不敢相问。听来听去,却发现爹和娘之间发生的真是一个啼笑皆非的故事。那天午后,爹不知怎的,有闲有致地踱来娘的房间。他踌躇在后,默默喝茶,凝视着娘对镜理妆的妖娆背影,突然无意中说道,怀秀,你改用茉莉香料了呀,我衣袍上也沾到了,被朝堂里的同僚们拿来取笑我呢!娘一下子重重甩开手中的梳子,发出的声响里惊慑丛丛,爹应有所察觉,可他还是不该。娘安安静静地走到爹身边,轻轻嗅了一下,仍用一贯冷冷淡淡的音调说,真的是茉莉花的香味啊!可是,夫君,你不记得吗?我一向只用兰花香料!这么浓丽香甜的茉莉味,阖府只有我身边的丫环在用!夫君,看来你是真的忘了。做夫妻久了,年轻时能铭记于心的特别,到底盐渍成了一碗黄黄的咸鱼汤!爹真是此地无银,显得可笑。可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咀嚼出来,一向清高娴雅的母亲心底掩埋的苦涩。好像只有那么一次,她同抱着我和秀珠,一边哭着,一边清清楚楚地说道——”
      大桂像是听上了瘾,也不催我,像怕戳破了什么。
      “说的是,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
      这次笑过之后,下面的我再也没有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白痴,老是说些有的没的。别急,听故事可一定要慢慢来!我倒是觉得,任何场合里,有人愈是想掩盖什么,愈是会暴露什么!从人的眼耳口鼻舌和神色举动里,统统都在不知不觉中流泻出最真实的秘密!”
      我用手指由上而下对着大桂的身体比划给他看。
      他紧蹙眉头,凋谢从容,“把你的手给我拿开!”
      我摇摇头,“不行!我正要你帮我一同来解开一道神秘的习题!”
      他硬声硬气,“我不要听!”
      我再摇头,“也不行!因为这道题目正是你出给我的!”
      我一字一字说道,“还记得我们俩刚进忻州城的时候吗!忻州忻州,欢喜之城,可是就在我们进城的当天晚上,这座城市里竟发生了一件嗜血惨绝的命案!我一辈子都忘不掉那种恶心的感觉!事情还要说得更早,在前一天晚上,你带我来到一个叫做悠闲村的小村庄。我们借宿的那户农家的老婆婆曾经对我们讲过钱百万家里人尽皆知的故事。当时纯粹是基于猎奇心理和对天理不公的愤懑情绪,听者如我也会在心底暗暗诅咒起这个可恶的钱家来。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改明儿一定也要想个办法让这么为富不仁的一方恶乡绅尝尝苦头才得了!不过,这只是一般人的想法。也就是说凡是知道钱府行径的普通老百姓第一本能的想法。想一想也就算了,不会真去怎么样。自己的日起日落还是捏在自己手里,该是什么人就过什么日子罢了。但是试想,如果一个人这么转转念头,倒也是民间常事,如果换作成千上百个人,动这样的脑筋呢!那么只会直接指向一种结局,也就是当钱府真正出事的时候,没有谁会去怀疑这种凶案的前因后果!为什么要对钱府灭门,肯定是钱府平时作恶多端,什么人会对钱府灭门,肯定是那些看不惯钱府所作所为的天下正义之士!所有人都会想,肯定是!肯定是!肯定是!对,不,对!所以像钱府这样的血腥惨案,人们是不会去思考它表面的不人道和不应该,反而会拍手称快,称心如意,暗暗地!再往下说吧,如果仅仅只是一城一案,那么或许正如民众的猜想,是个别的报复与江湖式的替天行道。可是那一个晚上,记得吗,钱府命案之后的一个晚上,你和我不是重回凶案后花园,见到了几个人!”我顿了一顿,不由自主地用牙咬咬唇,“从他们那里我们知晓,原来按照我们俩的行进路线,沿途经过的每一个州郡城镇都发生了相似的命案。因为像钱府这样的家庭不是死几个人就算完事的,这些人家一完结,那个城市的经济脉络便被通通地打乱了。由此我会想,凶手的真正目的并不是着眼于被害人的恶劣与猖狂,而是——豪门富户就是豪门富户。也就是说,凶手一开始就明确地抱着动摇城市经济根基的目的去做的。江湖侠士会有如此曲折复杂的行凶动机吗。这万万不是一般的恩怨情仇,而是一段极度恶魔极度丑陋的故事啊。再看行凶时间,吴大哥,那天晚上你和我睡躺在人约桥上,我自己正做着一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怪梦,我以为自己是只有小躺了一会儿。是的,一路几天驱车赶来,每回睡下去,我都以为自己只是小小的一会儿。可为什么睡梦之时我头昏脑胀睡梦之后我头痛欲裂,我想,没准儿并不是天热的原因,而是,吴大哥,您这么擅长点穴,您一定是每回在我快入睡之前便点了我的昏睡穴,帮我将每一场梦都拉得好长好长。长到恰到好处地你离开之后已经重新躺回到我旁边,恰到好处地你悄悄解去我的穴而凶案现场正传来声声惨叫。当我以为自己是被惨叫声惊醒的时候,翻身坐起,看向旁边的你,也是睡眼朦胧,姿态依旧,唯一变更的只是,你的衣服,反穿了。我很笨,当时就怎么没有发觉呢。只是不断地恶心着缠绕飞转于你周遭的大苍蝇!吴大哥,这就是你给我出的一道深夜苍蝇神秘习题!”我倏地抬目,紧盯大桂,对面的他,呼吸愈来愈沉重,“血案深夜,反穿的外衣,围绕叨叨的苍蝇,这道题目只有一个解!苍蝇是嗜血的,当时我旁边的你衣服的内里一定沾满了浓浓重重的血浆!量多得味道重得让苍蝇们欢喜成那副鬼样!你的身上沾满了钱百万一家子的溅血,老的少的大的小的主人的仆人的,通通所有人你都没有放过!或者还要追加计算上我们一路走过来其它几个州郡的血腥凶案!除了确定动机之外,现在我更确定的是凶手。”大桂下唇一颤,竟似难过着什么,我一把过去,抓住他的手,厚厚的有力的土匪的手,创伤的苍苍的有故事的手,坏人的手,还是无奈人的手,人是不是不该简单的如数字题一般只作一个解,我不该心软,“来吧我指给你看真正的变态的凶手的模样!这是凶手的眼睛,本来以为那里面是纯纯蠢蠢的颜色,此刻却血色漫漫;这是凶手的嘴巴,本来以为那里面尽是口没遮拦的话,此刻听来诡谲丛丛;这一颗是凶手的心,我好傻的,真的,差点以为这里面是如朋友般对我跳动着的,此刻听来,真如我娘的那句话,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吴大哥,你能不能在在肯定地告诉我一声,或者回答我一声,你,是,脂,香,国,的,人,吧!”
      他突然反抓住我的手,如此紧紧扎扎,让我轻易挣脱不开。我略略一动,他便扣得更重。这么一抽一扯一退一拉之间,疼痛得只有我。原本好像对我处处顾惜着的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暗黑,所谓温柔所谓敦厚所谓细心所谓所为,已不复存在,稍稍烦苦稍稍暴躁稍稍隐忍不耐稍稍就要发作。他根本就不打算来证实我刚才演绎的事件动机与凶案真相。是的他打定主意认为就算我滔滔不绝步步紧逼也是到达不了那个事实的核心。因为,我手中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我的这几个故事或许让他信心动摇,但却撼动不了他背后代表的一切。由此觉得这个世间最无情最可怕的并不是长流不止的时光,而是人的决心——人一旦到了情感极致便义无反顾的做事决心。在我已经这般苦苦推索之后好像仍有各种各样的混沌不明,比如当我和吴大桂从人约桥上醒过来之后听闻的凶宅那一声惨叫,到底是谁发出的?凶案现场已经没有活口,吴大桂也不允许他的手里留有活口,那么说在这个事件里,他还有助手?或者他只是另一个人的助手?那一声惨叫根本就没有必要发出来,因为那么做只能令行凶之人吴大桂进退两难而已,他不得不随着非要探寻根底的我重新出入那个血场。从吴大桂的角度来说,他最好我没有关注到这件凶案,没有关注到凶案现场凶案时间凶案动机,没有关注到他这个凶手。他最好在他和我已经离去忻州城之后百姓自然而然地发现到钱府被灭门,而不是以现在这种仓促的强迫的方式。那么又来一说,那声喊叫无疑是把吴大桂这个真凶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源头!为什么?它代表的声音不应该是与吴大桂一伙的吗?它为何要这样毒辣地伤害同伴?这个声音的动机又是什么?它背后那张脸又是怎样的?另外,钱府小花园旁的厢房里那八扇织锦屏风代表的意义呢?总觉得一切的言语和文字都似乎扮演了双重角色——既拼命地隐藏自己又无畏地暴露自己!
      我还是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去端茶喝,清冽甘香回味在舌头周围,却消解不了那个杀人之夜得来的满满血腥,太多了,太红了,为欲为权为利为国,为怎样都好,就是不应该杀人的,再如何装点堂皇的理由,一旦扯碎了为民的风幡,只落得一地可耻而已。
      大桂却突然闲闲地慢慢地开口了,“记得忻州血夜之后的第二天早晨,你我一起上馆子吃早饭,我们携带的银两局促,实在点不起贵的,一人只要了一碗简简单单的阳春面,可是要知道,那碗面是我此生吃过的最美的美味!”
      我摇摇头,“我不想听这个。”
      大桂便沉默了。
      我抬头看了看他,见他并不在喝茶,反而用手指搅着水面上的茶叶,便知晓他虽看似命运里经历过许多的人,其实也是尝不惯苦涩的。是啊,又有谁天生会去喜欢呢?
      其实今天这个话题在我的情绪激昂和他的敷衍应对之中,就已经结束了,他没有走投无路至倾倒真相,应该说,是他赢了。可他如此百无聊赖的样子,似乎只想静静呼吸着同样被我呼吸过的空气,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便鼓足勇气问道,“那么,可以给我看一看凶器吗……”
      大桂总是随身带着那柄精钢百炼大刀,不论何时,睡觉时吃面时面对女人时开玩笑时。他将刀横陈在桌面上,手指灵活,捏住刀柄,“吧嗒”一声,竟是机关,刀身一分为二,内嵌暗沟,他长手一扯,拉出一根极细的钢丝。
      我不由又一记暗叹。
      他拿刚刚摸过凶器的手抚到我的脸颊。
      “你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就应该去问你们的皇帝。”
      “什么?”
      “他已经告诉你了。”
      我悚然瞪目。
      那个明灏吗?哪个明灏啊?宫里望月的明灏吗?池畔喂鱼的明灏吗?糟糟饮醉的明灏吗?怡神风发的明灏吗?怨怼于我的明灏吗?偷我嘴里粥味的明灏吗?明灏告诉了什么话吗?潇潇雨夜中说的话吗?闹宴掩掩时说的话吗?似有若指时说的话吗?眸底一笑时说的话吗?仿佛他并没有一直对我说话,也好像我和他之间不知不觉贴贴切切地也交流了很多。是那天晚上说的话吗……
      ——朕在宫廷放了个脂香国的公主,脂香百姓再有狼子野心,也不敢冒然出动的。
      ——三年前的一战,脂香元气大伤,朕根本不相信,短短三年,他们能重新振起。
      ——什么人愿意朕伤城伤民呢,除了脂香,还有谁?
      ——代代年年,各处朝堂,都有这样的蠢货,觊觎着朕的王位的蠢货!
      我身子一颤,明灏,看到的实在比我更多。
      大桂开始琳琳琅琅地收拾桌面,代表他自作主张完结了我的故事。他倒空他的杯子,将我面前那只也拿了过去。他低头看杯底一汪小剩的莹绿,突然一昂头将之灌入喉底。也许大桂的方式自有他的理由,用血描绘成的亡国传奇,必须用生命去继续图解。在这样你来我往的故事里,造局的欲念者,英勇的战斗者,凄凉的守家人,真的,一个都不好过。
      想一想假如我真的猜对了就有什么用呢?
      男人总觉着女人猜不透自己,女人总觉着男人猜不透自己,君子总觉着小人猜不透自己,守疆者总觉着安逸人不配来猜自己,淡志者总觉着不屑于去猜透名利之徒。果然,世间是百条命猜不着百个人,千条命也猜不着千个人。
      不知牵扯过哪根记忆的线头,我语音怪怪地问大桂,“敢问兄台大名?”
      大桂惊而瞪目,喃喃不停,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我挑眉,“兄台?”
      大桂苦笑,因为看我玩得兴致,才陪陪我的。
      他杀过那么多人,可真觉着他不是坏蛋。
      我叫,“你怎么不来你那套山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啊?”
      大桂沉声,“在下脂香前朝护国右将军,吴大桂。”
      他单手托盘,有行走江湖的潇洒式落,转身不再看我,也不再给我看,另一手正提上去擦着脸颊上的什么……
      我喊他一声,“吴将军……”
      他也许没有听到,已经走出去很远很远了。
      忘了关门,仿佛一点儿也不害怕我会逃走。
      门外密林丛丛,佳木葱茏,曲折深邃,山道环复,真的想逃也不知从何着脚。
      我茫茫恹恹地靠着这张不舒服的小木桌,看屋外风景由淡转浓,夜色上升,四处优游,像给一个刚烧制好的粗陶胚子耐心细致地涂上一层又一层的彩釉,在手艺著名的老师傅粗粝的手掌里轮转过一圈,便是传世之绝品。
      山里的夏夜,看不清浑圆的大月亮,每次像要抓住了,总被树头枝杈划割得支离婆娑。也数不清精致的小星星,每次到一定数量了,风尾巴这么一带,移开了星群的形状,全乱了。还是闻着白天盛放过的木槿残留的风情,看那树间白的、红的、淡粉的,可爱又细腻,只是朝开暮落,灿烂一季,花总可怜。我就不喜欢侍弄花草。
      我也开始不喜欢认定的命中记忆了。
      脑中撕撕裂裂的,总觉着有人有时有意给了我一个假的回想。
      大桂其实甘心情愿地承认他是凶手,用这种身份的牺牲硬生生扳住我的话头。
      我可晓得的,什么都没有结束,邪恶血腥才刚刚开始。
      有人强硬地牵引着大桂和脂香遗民,可怜的一心复国复家的勇士们,只不过是某人棋盘上的颗颗卒,有则用之,无则弃之。
      大桂他们一定是不知道的……
      我从桌边走开,移步到门槛,就坐在那上面看山色。
      目光放远了,察觉到林中灯火点点,有排列行进的队伍,闲来无聊,我便掐着指头算时辰,惊觉时间紧密,竟是换班有序的。明灏一定不晓得他的如画江山里,被有心人添抹上几笔,造了这么一个国中国。全然不带世外悠然的味道,而是丛丛阴谋。
      暗夜里的这只手,很聪慧,很强悍,很邪恶。
      我想想停停,摸到了腰间的锦袋,大桂没有没收去我的黄历,翻到今天这一页——
      七月初七,末伏第六天,忌安床。
      床是肯定安错了,选哪儿也不能选在“土匪窝”。
      故事是肯定讲错了,对谁也不能对个“杀人犯”。
      人儿呢莫不是也想念错了……
      在门槛上这么睡去,安然好眠的恐怕只有我。
      不算骄傲,后半夜还有更悚然的事情。
      半个梦头没有做完,便惊觉唇齿间突然漾来一阵清清涩涩的味道。
      不似花香,不似露霜,不似夜凉……
      我突然一个瞪目,身儿还坐在门口边,斜斜蔫蔫,两肩摁住,被裹入一个暗影的怀抱。
      那不知是男是女是精是魅,在腻腻亲亲地吻我的嘴唇。
      我可以确定了。
      我是在被占便宜。
      我应该打巴掌,大叫,挣扎,踢腿,还是怎样……
      我什么都做不了。
      一刻后,我吓昏过去了。

      ——七月初七,青山引,记“我和脂香有个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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