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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廿三篇 ...

  •   雨暗初凝夜,风回便报晴,淡云斜照着山明,细草软沙溪路马蹄轻。
      卯酒醒还困,仙村梦不成,蓝桥何处觅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这一夜是非不辨的梦里,总来来回回浮现出枝枝婉约如画的小牵牛花形象。更忆起童年时候所诵记的关于牵牛花的歌谣。比如牵牛花,会牵牛,牵扯老牛到处游,一游游到天河头,洗个澡儿乐悠悠。再比如牵牛花,像喇叭,紫花白花和蓝花,藤儿长,向上爬,又遮荫来又看花。我总以为这么天真可爱的歌调要被放入进徐徐开展的水墨画卷里才合适。把江山浅斟轻酌,说一段繁复却不显冗长的传奇。传奇故事中有沉醉水烟气有放歌东风里,有青山隐隐有雨雾霏霏,有流芳山谷有静致小河,有沾衣欲湿的小姑娘有信步由缰的小伙子,有俯首敛容佳人自照有回眸一顾风情深种,那对对拍水那两两相望,弥漫只是笑。有人说,年轻时用来憧憬,年老时用来怀想。我说,难道就不能倒过来吗?年轻时半憧憬半怀想,半念明天半念昨天,要不然,很多爱会忘却,很多恨也是。牵牛花如它的名字与形态一样就是很能轻易勾惹人去回望长相思的一种东西。它也是个如鬼灵精般的玩意儿,到处都能生长。墙角根、墙壁上、窗沿旁,似乎那个夏天它不游走过一家大小所有的房间,就会成为它生长一季的遗憾。我们会想,如果连花儿也开始难过了遗憾了,那可真是一种足足的罪过。于是任由它处处渗渗走走游游,却没想到它会如此的得寸进尺。白天昂着,夜晚伏着,听去了淅淅沥沥的小风的秘密,听去了唧唧嘁嘁的夜虫的秘密,当然也听去了殷殷切切的人的秘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欢喜的悲怨的宽容的阴狠的,全都被它知会去了。它却也不会去提醒人们,告诉我们哪条路走错了,哪种念头想错了,哪个人喜欢错了,哪份恩怨对付错了。它不说,只静静慕慕地看,任你演到哪儿算到哪儿,结局一出,笑的笑,哭的哭,哪还来得及去怪那花,只怪自己。我却曾经小心眼儿地责怪过无辜的它。十几岁的春夏秋冬里,我手托腮,靠窗前,怪方华的手为何不像牵牛花的藤那样,将我的窗绕个满幅。花很忠诚,给了你一藤,就不会向着别人长。我怪方华的手为何不那么长不那么坚定。长长时间里,我的秘密深处装了他一个,很够很够了。他却不是,他空着很多的地方要我去绞尽脑汁地想。我一直很不明白他真正属意的到底是什么。可那时,我能够原谅他。我拈朵牵牛花,牵头老牛,心情随风一晾,干了,便不去纷纷碎碎着他的缺点,他之于我,只是满满的好。
      我如今二十五岁了,进过宫也出了宫,从来没有学会过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此刻更困顿在被敌国占据的山坳坳里。与一个敌国前任大将军一起,和衣作被,蜷缩着睡在一所破庙之中。胡乱地反复地做着一些不干净的梦,梦里一忽儿这张脸一忽儿那张脸一忽儿这段哭一忽儿那段笑,一切的一切都是混沌的凌乱的甚至有些是肮脏的。我不知道我在梦里哭了多久,一定又会招来吴大桂的责怪。可是却没有,很奇怪近处的他这一次没来多管闲事,让我安安静静纠纠缠缠在自己的梦境里那么久,那么久。
      他没有来弄醒我,是我自己一个不留神从所躺的香案桌上翻滚着摔落下来的。我竟是保持这般懵懵懂懂的姿势瘫坐在地面上,不过分惊诧和希奇。我屁股摔痛过,身子浸水过,胃里走过毒药,身上穴道被点了解被解了又点,身经百战,有的不多,只是经验。我惊诧和希奇的,是庙门外正对我的一个红红透透的太阳。半个身子掩在山外,半个身子躲在山里,也不晓得它到底是要出来还是要回去。
      我更惊诧和希奇的,是我身上裹着紧着的一件袍子。
      不是我自己的。
      真是大桂的。
      我这样被卷着绕着护着暖着,肯定是不会冷的了。即使是夏天,山里的夜凉,也不是含糊的。这个道理我懂,大桂出入山间,就此生存作息的人,肯定比我更懂。
      他为我盖上后,也许走远了三步,定住转身再不放心地看看,叹口气回走三步。他又立定在我跟前,他拿住垂荡在案桌下的一角衣袍,往上提起,将那只衣角塞入到我身下,仔仔细细密密缝缝地将我照顾妥帖。我有些恍然怪不得夜半三更里细雨轻风中,能听到那种往前步步又往后步步前前后后远远近近呼吸叹息一唱三回余余缭绕的声响动静。只是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欢喜,在大桂这样的男人身上是轻易听不出来也辨不出来的。
      就在我这么咧咧大大摔落下来的时候,本来背对着我守坐在庙门槛上的大桂闻声疾步跑来,蹲身扶住我的两肩,眼神焦灼仔仔细细地审查着我。不知为何就觉得他是不会允许我受到什么伤害的。虽然与他相处不长,可认定了他就是这样脾气的男人。
      我垂下眼皮,抬手轻轻推了推他,他喘息沉重,倒真有些生气的模样。他也不言语,放开我重重地走回到门槛边,默默朝外看。我悄悄抬头看他高大的背影,讶然惶恐他的身体竟然在微微抖瑟,夏天里意外的发冷的模样,好像很虚弱很虚弱。他的耳朵后昨天受伤的地方,长细创口,已不再是血腥红色,而是紫紫僵僵的一条。我目眩一下,竟是种我很熟悉的颜色,在宫里那些中毒事件里看过的颜色。不会的,不会的,我又实在是多心了。想要蹭移过去对他胡乱说些什么,真的看他坐在那艳丽如血的光色中一言不发像风化的石头一样,就有种他就此也会融化进去的错觉,不由地害怕。却没想我还没动,他已经细细淡淡地开口了,“你刚才口口声声唱着的是牵牛花吗?”
      我有些害羞地点点头,点到一半才发现那边的他根本就看不到我的声色表情。
      他却没有在意我的默声不响,又说道,“你很喜欢牵牛花吗?”
      我还是用点头来回答,眼眶里禁不住地已然落泪。
      他问道,“为什么?”
      我用手抹开脸颊上清泪,深吸一口气说道,“简约恰如斯,平淡总是真。”
      他把我的回答咀嚼在嘴里。
      我想他没有懂这个道理,他这种念念切切着复国报仇的人,不会懂。
      他还是用跟着风跑般的清浅声音对我说,“牵牛花在我们国家里叫做朝颜。”
      我点点头。
      我已经走到了他背后,把他拖在地上浓浓郁郁的影子都踩乱了。
      我微启唇,门口漾来雨后初晴的风,有些凉,有些涩,还有点点咚咚的声音。风儿似乎在你商我量,到底由谁打头阵进到庙里来,由谁急先锋敲打进我和他的心。得了,不用它们吵吵扰扰,也不需要它们钻钻闯闯,我自个儿走出庙,任由它们抚拂。
      我发现大桂在注目着墙角里一株斜斜媚媚在阳光里的小花。一枝一朵喇叭花,天真无邪、可爱娇媚,逗得我心眼儿里软软痒痒的,很欢快地喊,“快看,那就是朝颜。”
      我低头无意中瞥到大桂,又是一丛莫名的奇异,他这样粗鲁的汉子竟然嘴角这般温柔地含着笑,用浑厚的嗓音竟然呢哝出了一支词藻精致的小曲儿,“朝颜花,潮涨落,月盈空,昼夜生死昼夜红,无奈此番无终尽,数枚明艳映帘栊。”
      我忍不住哎呀低呼。
      他却突然抬头,直视我,紧盯我。
      半刻,有蝇虫嗤嗤在我们面前过。
      我慢慢别开脸去,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对我说,“你和我都是看错的人。”
      我骇异,“怎么……”
      他长手一指对着墙角的花,“这不是朝颜,是夕颜,黄昏里,向晚开。”
      我这才更仔细去观察前头那轮圆红,真的,它躲藏的不是东山,而是西山,它并不紧要着出来,而是想回去。
      我错了。
      我说,“原来,不是一天的开始,而是一天的结束。”
      大桂了然在心随着我的感叹而慢悠悠地点头,“仅仅只是看错了花并不打紧,莫不要是……”
      大桂简直给我出了一道填空的文字题,我偏头细致地想,这个后半句该填进什么的好。看错花不打紧,只要不走错路就好;走错路不打紧,只要能回头就好;不能回头不打紧,只要心有信念就好;心无信念不打紧,只要有烙心的人就好;没有烙刻在心的人不打紧,只要不信错人,也不被别人信错就好。可是如果在认识到道理之前,就已经信错了,怎么办。
      总觉得一觉醒来之后的大桂伤感了许多,是因为身上伤口很痛,还是因为捕捉他们的军队已近在眼前,他必然是早已清楚了结局,所以那一吟一忆一叹一笑,都显得像是在告别着什么。但愿他不要有什么决绝的念头,除了希望他安然无恙就此退却这个已然存在的战场,真不想看到他最后有其它惨烈的结果。
      我用手指瞬间夹住了溜过我眼前的风,些许残忍些许狡猾,竟弄得它们吱吱作响。一抬头,远处山间红日隐没,只剩一团过于浓艳红丽的影像,裹挟着诡谲与悚然,必要在一天里最后的时光让人们对它有所记刻也有所忌惮。
      我突然想到什么提醒大桂道,“我们的军队进驻山间已经一天一夜了,那么你们的庄子呢?”
      大桂鬼鬼地用极轻松的语气说道,“有他在,我并不担心。”
      我好像还没有听明白,笑笑着跟着瞎起哄,“是啊,有他在。”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被我硬生生咬断,我含糊吱唔,瞠目良久,突然奋奋地使尽全力地跑了出去。大桂没能成功地捉住我,边追过来边叫嚷的声音里丛丛后悔,“站住!你给我站住!”
      我冲进晚风里,一心一念只想着他最后那句话。
      ——有他在,我并不担心。
      他。他?他!
      我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我跑出了紫竹林,将一片幽魅鬼诡甩在后头,那座林子那座破庙那具干尸,真的不能再想了,顶好那些的那些仍然原封不动地被岁月关锁着,并未为我所知。
      大桂声音里的后悔懊恼已经变为浓浓的着急担心,“叫你站住你听没听见!”
      从相识至今我已经证明了,如果他不用他的手指来点我的穴道,纯粹是跑不过我的。
      我在半山腰里这座已经被毁坏参差的庄院大门前顿住脚步,想白日里它还是素颜腼腆的模样,有小重门有小轩窗有槐花凉有香茶暖,真好像丑奴儿所说是个可以安心藏客的好地方。可这会子呢被一场大火烧灼成了黑黑污污没有了形状,那焦烟兀自在房屋各处袅袅升起,扮演妖冶逼人的姿态。只觉得周围里静谧得可怕,唯独未烬的火烛子会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噼啪作响,势要拆分干净这所庄院的灵魂。已经很够很够很够很够了。我一边抚胸喘息,一边颤颤伸手,去推面前这一扇乌漆抹黑的东西,竟是嘭地一声,原本的木门已然焦脆,受不了哪怕一丁点儿的外力,也向后纷纷簌簌地倒去,一地碎散。我被这样声音吓了一跳,望着不断冲出来腥臭气味的院子里面,举足无措。正在这时我的肩胛锁骨处被痛痛狠狠地一捏,我反手压住肩头,很容易抓住这只掌心厚实的男人手,轻轻一触间,感到他的颤栗,被他凶凶地甩开了。知道他在我的身旁,不知为何刚才差点飘散的神魂也慢慢聚拢在身体内,渐渐地生了勇气,心中主意也鲁莽起来。我咬咬唇,用力挣了一下他手掌的压制,往前跨出一步。我听到一声猛烈的嗤鼻。我的两臂又被抓住,这次更疼更狠,将我生生拨转回去,正面朝他。大桂的眉宇之间竟看起来异样凄宁,仿佛身内身外已是色相俱空。他扬着一对粗眉对我怒吼起来,这种钱宅门口招牌式的发飙,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对我用过了,因事因势,如今这种生死未测的艰难时刻,看到他又来这个样子,我的心里总像被烫了一勺糯糯的汤,忧伤无限。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低低诅咒道。他总是这样问我,用这种假装的不理解来糊涂过我,妄图阻止我深入任何一种情境探寻所有全全的真实。未进忻州城,那时候我还费尽心思要逃跑,他看着一次狼狈过一次的我,并不带生气,而是温和地甚至是有些任由地微笑对我。后来的后来每一次,已进忻州城踌躇在钱府凶宅前的那次,二回案发现场的那次,还有昨天晚上发现墙中蜡尸的那次,我怎会这般愚蠢,到此时此刻了,才领会到他是真诚地不带一点虚假地在努力防止我对危险的靠近。因为他很肯定地告知过我,他自己是个真正的危险人物。他会杀人,必要时毫不留情地杀人——所以,猪姑娘,能逃开就尽量地逃开吧!
      我闭闭眼睛,冰凉的脸颊上湿热一片,我用碰过门的手擦了擦,眉毛鼻头已文明有限了。我又用这只沾过我的泪的手,轻轻慢慢地覆盖上大桂的手。他仿佛被我点了穴一样,乖乖地被我拉着走进这一处的凶腥现场里去。跨过门口的一霎那,就听他认命般的一声叹息。然后他反用他的手握住我,长长紧紧暖暖痛痛地握住我。
      我们看到庄院里面灰烟弥漫一片狼藉,斜阳却一视同仁依旧温柔地照拂着人间每一处地方,不管是发黄怀旧的所在还是欢乐忘情的所在不管是平静安宁的所在还是危机四伏的所在。大桂看到这里的景象竟是表情淡漠毫无在乎的。这里是他们脂香国多年暗中经营的基业,如此毁于一旦,他怎么可能会如此放心和轻松。他不在乎,死光了庄院里的人就像那天他杀光了忻州首富钱百万家一样,他不在乎,他也许可能再也不能全然地走出这座龙须山就像那天钱府一家老小再也不能看见第二天的朝阳一样。他不在乎,他不用多余地去在乎,因为他说过,有一个人在,他和他们那些脂香遗民用不着担心。
      我提提他握着我的那只手,引着他看庄院的内墙,那是已经烧透到墙里面去了,我再牵着他重新走出来,到了门外,看庄院的外墙,还只是剥去了墙壁的表面,相比内里的焦黑,外面的颜色要淡一些,仿佛是里头的慢慢匀过外头一些。我看到大桂在这一系列之后,终于开始领悟了,渐渐瞪大了眼睛,可还是不愿承认事实的样子,等着我的解释。
      “这场火是从庄院里面烧出来的。”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早就有所怀疑,庄院建造得如此隐蔽巧妙,这么多年来外人是断难发现到它,更别提摸到它一丁一点的影子。那么云渺军队是怎样发现到它的,大桂早在昨天晚上从山丘上望下去认出了那个忻州知府的踪影,忻州衙门又怎会熟门熟路一路披荆斩棘摸索挖掘至此。大桂不相信也好,不愿承认也好,所有一切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大桂他们中间,实在存在着一个内鬼。不,或许这样的说法也不尽然,我森冷地意识到,到如今发生的所有事情里,有一种人一直怀抱着双重目的,既想要帮助脂香诸人又想要暴露他们,既想要挫折云渺一国又想要对事情推波助澜。大桂认不认识这种人,明灏知不知道这种人,当我们突然明白这种人已经离你、我、他很近很近了,也许就像沉沦人间去的这轮落日一样,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
      “这场火是庄院里的人自己放的。”我再说一句。
      大桂的神态悲哀而可怜,认知这个事实比他大刀砍杀人,对他来说更加艰难。
      他的脸色真的越来越苍白难堪,当我突然察觉到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时,他已经手臂一软脚步一浮朝我一倒,大大的头颅重重地靠在我肩头,我只来得及叫一声我的妈喂,然后是好一阵沉闷的龇牙咧嘴。
      更幽幽鬼鬼的,是我和他身后旋即而至的一阵风。
      我只钝钝蠢蠢察到嗤溜一声,闭眼又睁眼,大桂遮挡着我的身体,那个强壮的右肩上直直深深插入了一枝箭。
      箭尖由他背后插入,从他肩胛里露出,他本能地闷哼一声,再也没有其它声响,身体依然软绵绵地趴伏在我身上,却是坚定地万万不能地没有从我身上搬开,我看到这枝箭尖上,闪着盈盈紫紫的光,和大桂昨天所受的耳后之伤如出一辙。
      我喉里咕哝,瞪眼发呆,心头丛丛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尔后的一连串事情,快得连戏台子上也没有演得这么夸张。
      可是,我和大桂经历的,却在在是真实。
      第一枝箭射来,大桂受伤茫然,却仍是三分骇异,七分不信。
      映在我眼里的他的眼,瞳仁深处,漾开了浅浅的水。
      我想他并不是痛着身上的痛,不,男人不能那样去简单理解。
      我也不理解,为何紧跟着又来了第二枝箭。
      本来看第一枝箭,瞄准精狠,在我和大桂之间空隙难辨的情况下,依然直直地射入进大桂的身体里,可见它的目标就是他。
      这第二枝箭呢,大桂已然没有多余的精气神再来护住我,所以,我认为这射箭之人定也是认识我的,它也要将我杀掉。
      大桂护不了我了,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的肩骨处,完全浸红了,就像他愤怒着的却无能为力的眼睛。
      我见过十五月半的夜空,天头颤抖着的白月亮,也是这么静静清清恸恸伤伤地泻着光,从不间断,直到天亮,守月的人哪怕能得到万分之一的小小的暖了,它才安安淡淡地退走出天幕。
      大桂,也是任由那血不间断地淌着,淌着……
      他送给我这样的保护,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是笨姑娘,一直是,有人悄悄地要来做我人生里的温柔月亮了,我总是推开,推开……
      因为,我并不知道该怎么还。
      我手儿抵着大桂的胸膛,“怎么办?”
      大桂低头一笑,眼神恍惚,像夏日桑树头的蝉儿,因为不会恰当的解释一直到最后都是焦躁的。大桂什么也没说,突然双臂用力,拔起我的身子,更将我密密实实藏到他委顿的影子里。
      所以那第二枝箭千钧一发之际,只擦断了我的一根眉毛,因为大桂转换过姿势了,那箭还是直直地插入进他宽厚的背中。
      这第二箭的位置下得狠而深,令我根本就看不到,只看到大桂充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更大,仿佛一瞬之间眼珠子都被推挤了出来,而这次他连哼也是哼不出了,因为他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将所有的疼含混着血吞进了喉咙里去,从他的嘴角绵延下一条细细的血丝,触目惊心,而我只会哭,一直一直不停不停地哭。
      我说,“不,你不能这样,大桂!”
      大桂摇摇头,憋着苦,就算痛到极处,他还是要强忍,他说过的,他是做将军的。
      可是我哀哀悲切着抚上他已然扭曲的脸,他额角沿下的汗,唇畔渗出的血,粘了我一掌心,还不知道那颜色浓烈得往后洗不洗得掉。
      我说,“就算要做个男人,也不必做到这种份上啊!”
      他再摇摇头,头愈往下沉,快埋入进我的颈项之间。
      他吱吱唔唔混混糊糊说道,“一开始要杀的,就是我!我护着你,他要杀我,我不护着你,他也要杀我!我吴大桂平生不做两件事,一,不拿女孩子家的东西,二,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孩子在我面前死,而况还是我……是我……”
      我哭着说道,字字糟糕,“可是你已经拿去了我的眼泪了,怎么办……”
      “哦……”他说,“那么我还是犯了戒了,临死之前,平生头一遭,也算对得起我这同样无为又糟糕的一生了。”
      我只是喊,“你不要这么说,你不要这么说。”
      他对我开玩笑,“今天,你那宝贝黄历上是怎么写的?”
      我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我再不看了,不看了!”
      他温和的一笑,“再看看吧。”说着说着,头儿一低,再也没有力量来支撑。
      我从胸口掏出那本薄薄的本子,无奈稀里哗啦地哭得太厉害,泪眼重重中是根本就看不清黄历上写着什么的,可是这是大桂最后要紧的一个愿望啊,我不能不帮他实现,不能不答应他的话,那样我就实在太坏太坏了,我拼命地擦着我的眼睛,太可恶了,怎么会一直一直都擦不干净,干脆把眼泪连带着那个不断生出泪来的眼珠子一同给挖去吧,这样就不会碍事了,不,大桂也一定是不同意的,我哽咽着拔高声音着读给他听。
      他半敛眼,睫毛深深,眼眶下两弧淡淡的影,安静透了,不像个杀人无数的江湖汉子,同三月春游、莫愁湖畔、扁舟里躺着的洁净少年郎,没有两样。一样都是值得一个善良的姑娘,好好去爱,好好去付出,好好去珍惜。碰错了时代,纠错了恩怨,执错了信念,没来得及寻到那命中的嫣然一笑。我被他强行制造来相遇的机会,奔波途中,山里日月,相处也渐渐似模似样,可是我听得到我心里真实的声音,我不是他命里的那个她。
      我让他靠着我的怀,慢慢地无限温柔地翻拨着黄历纸,决心把这一行短短的字用长长的时间来念,要唱成一首轻灵的歌,要牵绊住他的耳朵他的灵魂,不让他,不让他……
      “大桂,今天是七月十六,黄历上说,忌剃头。我只是被剃了眉毛而已,不打紧的,你一定不要替我担心,听见了吗。大桂,你不要睡着,千万千万不能睡着,我们一定可以安全地走出这座山。你还可以替我驾着马车,看山河日月,你要让我出多少次丑都可以,听见了吗。只是你走出这里之后,别再干土匪的勾当了,好好寻一个地方,好好等待一个心爱的姑娘,然后幸福地过一生,听见了吗。你千万莫回头再想念着我,我虽然很蠢长得不好也没什么本事,但我可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一辈子,听见了吗。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约定,所以你一定不能睡过去,不要,不要,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他已经听不见了,我也没有留心去听,这个时候,射来了第三枝箭。
      我恍惚中看到了,累了,心弦儿一松,微微一笑。
      斜旯里冲出来一个影子,扑到了大桂身上,带着万万份的温柔遮挡住他,不让他承受太重也不让他承受太轻,暗箭插入进她小小的身体,她喑喑一叫,声调微弱,渺渺忽忽。
      我喃喃,“丑奴儿……”
      及至看清,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尖叫,从大桂身下抽出我的手捂住耳朵,不断不断地尖叫。
      丑奴儿趴在大桂的背上,软软一叹,“家在国在的时候,因为长得实在太丑,没有人来喜欢,没有人来爱,天天念念想要嫁个良人,却怎么也嫁不出去,不由地怨天尤人,诅咒身边每一个看似幸福着的人们。家破国亡之后,跟着他跑进这个山里,学习怎样去记恨我们的仇人,计划怎么才能开展彻底的报复,听他的话,学他的武功,跟他一起遥想在云渺宫廷里的被抢夺走的我们的公主。春天里我们喁喁而谈开心着即将成功的大计,冬夜里我们促膝饮酒安慰着这一辈子恐怕再也脱离不了我们身上的寂寞。才知道两个人的智慧两个人的世界既是狭窄着的也是满满充实着的。他教给我许多许多,才知道用相貌来衡量婚姻与幸福真是浅薄可怜得可以,没有付出,怎可乞求别人对你的好,只有放下埋怨与忌恨,才能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其实他自己也已经很苦很苦了,却对这个院子里我们所有人,那些此刻已经烧灭在院子里的人,都很好,一视同仁的好——你可知你自己是用看待其他人的目光看待着我,而我,而我却是渐渐地渐渐地,断也不能再忘怀于你。我们都是亡国之人,哪来闲情逸致哪来的资格去奢求什么爱情。可是到现在这个地步了,说这些话,我仍是自私自利的,要让你听了之后进到阴曹地府之后继续不安于我,哪怕一点点的纠葛于我,即使是以厌恶的不情愿的心情来想到我,我也已经没有他求了。我一生苟延残喘于世,相信老天爷亦会可怜于我,满足我这最后的妄念。听见了吗,吴大桂,你以为你死了我就可以独活于世了吗,不可能,就算灰飞烟灭,我也要紧紧地跟着你,让你变人变鬼也无法摆脱于我。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我们都好傻,公主也好傻,用一个国家用千千万万个家庭为代价,来相信那个他!看错了花不打紧,不走错路就好,走错路不打紧,不信错人就好!去它的家国天下吧!好吗,好吗,就我们两个一起……”
      丑奴儿拼命最后力气一口咬住大桂背上厚厚的肉,到底含恨而去。
      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让大桂来好好地看清这个性情中的姑娘的眼睛。
      而大桂,死在我怀里。
      到最后的时光,也没能让我看到他性情男儿眼中的泪。
      我慢慢低头,嗅了他肩头箭的味道,艰难拨转他的身子,又嗅了他背心箭的味道。
      除了箭尖子上的毒草味,还有一种。
      和那晚徘徊在我唇间的一模一样的清涩香味。
      我似乎熟悉,似乎不熟,至此,已经辨不清了。
      箭是从我们背后射来的。
      大桂没有说出,我晓得,我的背后还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深深夜夜,朝他布局玩弄的盘中人,发着阴阴冷冷的光。
      起风了,真是有点冷呢。
      我放下大桂和丑奴儿的尸体。
      抬头,烧毁了的庄子屋檐上,“咻咻咻”,已经利落地站好丛丛士兵。
      装扮亲切,是我们的军人。
      声声无息,不喊不嚷,将我围着,只看我。
      我满身的血,脚边两具尸,一定是很有看头了。
      我觉着身后有什么。
      仿若我不回转过去,定然后悔一生一世的那种……
      起风了,我的裙摆真有点飘,脏污许久,颜色暗淡。
      我就想,为何每次见着那个他,总要这么瑟瑟生生的狼狈。
      我听到脚底下擦着土上沙,我的回身便格外清涩无依了。
      我看到一众军队,整肃严穆。
      我看到欣慰的士兵,擦着打仗过后辛劳的汗水。
      我看到前头几丛树,树根子旁绕着美丽的夕颜花。
      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只军队前那个洒脱而立,清逸俊朗的他。
      明灏的眼色有些模糊,不知道里面喜和忧如何分配的,只是两种就有着。
      我,便很高兴。
      真真切切是很高兴。
      他往前一步,有急有冲,形色不掩。
      他止住了步子。
      他停在那个半步的当口,远远地,他的唇弧丽魅一扬,自信过分,潇洒过分。
      他缓缓恼恼盼盼悠悠地举起两手,对我——
      张开了一个怀抱。

      ——七月十六,向晚花,记“我的背后有一个他”。

      (章中《朝颜花》一词引自网友“无家烟”《捣练子朝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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