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十八篇 ...

  •   六月初六,古谚以为,人吃馄饨狗洗澡,一辈子不穷倒。
      这么素色俏皮的话,若掉进我娘家府里,烧火丫头盼一朝富贵,自然信了;账房先生等着抱第十三个孙子,也要信的;娘望女成凤,不得不信;爹本就位高,不忌讳再多些权重,信信也无妨;秀珠一向贪时新、厌古旧,为嫁得一个好婆家,居然也信。
      于是这一天,全家吃馄饨。
      仔细瞧全家人的吃相,咬下一口后,淌了半勺的汤汁,晃动的水色里倒映着的张张脸,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人家,大口海碗,里面盛着如元宝般粗壮的厚皮馄饨,青菜肥肉馅,而富贵人家,精致瓷碟,里面掖着小巧可爱的精皮馄饨,香菇虾仁馅,比较着尝一尝,那股味道,还是没有什么不同,都被嵌进了满满实实的欲望与执求。
      我问方华,你信是不信,方华不答,可每年看他与全家一块儿吃,吃得多且快,因为席间有娘的阵阵暗讽和爹的故作严厉,我听了,入口的鲜也会化作团团涩,方华倒心安理得,坚持吮干碗底最后一抹汤汁,尔后,翘飞了眉,半耸半松,半淡淡半张扬,唉,令人心疼。
      方华问我,玉珠呢,信是不信?
      我笑,也不告诉他。
      我这么爱黄历,你说,我信是不信?呵呵。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存在,口口声声,富丽者厌弃贫贱者,清寒者鄙视奢华者,可又总会造一个偌大的院子,圈住各色各层的人。人来人往,眉色之间,双双算计,一个围城的折磨。我娘家是,我现在所在的宫,亦复如是。
      所以,到了六月六,人人执著地相信“馄饨”的作用,盼念幸福。
      吃馄饨时,藏住丛丛欲念,丛丛希冀,丛丛想望,不管所信的言语多么尴尬可笑,心安理得。
      吃了馄饨以后呢——
      娘家府里的烧火丫头,还是守着日落待月出,继续劈柴生火,熏半脸黑,得一世贫。
      账房先生弄一辈子盘算,没有为家里添来多少进账,反而因着年中得到的第十三个孙子,生活日益困顿。
      爹倒是权位节节攀高,本朝第一神勇大将军,得意飞扬的时候,却不知自己到底跟了何样的主人,进入了何样的棋局。
      秀珠如愿以偿嫁得好婆家,有一次回来,对我幽幽地说,不过由一丛深院迁进了另一丛深院罢了。
      娘却实现了半个愿望,我终于在年前成了云渺国那只第十八代的“凤”,只不过我这一只,到底名不副实。娘这会子肯定得到有关我的糟糕消息了,依她的性子,肯定人前平淡,暗地咬牙。
      呵,原来吃了馄饨以后,人们还是没有什么不同。
      简简单单多好,不要给小小的馄饨附上那么多人为的情感,吃起来才更香。
      在民间,碰到今天,城中再懒惰的姑娘也不吝啬早起,一来怕去集市晚了寻不到好材料,回来遭心上人埋怨,二来就是纯纯地相信了那句老话。假若这天恰是个好天气,风动竹梢,荷衣带露,午后更来了一场急雨,湿了半条青石板街,蒸去烦躁,徒留清凉,候到黄昏,月亮的影子已经淡淡地勾勒出来了,却不浓不厚,也不白不亮,一切只如饿着肚子的人们一样,非要填埋进点什么才好,鲜艳的颜色,鲜艳的气味,鲜艳的知觉,鲜艳的感恩,总像这些东西,大大地满足地被吃进去闻进去掌握进去,才好。于是,户户起炊烟。倘若是临街的人家,自会敞窗,散出锅里的香,后一丛袅袅的香气推着前一丛袅袅的香气,你追我挤,在石板街上打闹起来,煞是逗趣。有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有小辈先去的孤独老人,这会子闻到了味道,默默蹭到人家窗口,眯着羡慕的眼睛,寂寂可怜地看,总会有好心人施舍给他们一碗热汤。
      我喜欢“送人花,手余香”这样的话,这会子我若有馄饨,我一定学世珍的脾性,到处送人,与之分享。可,我不行!禁足浣漱堂,已有半月!
      我喜欢“晓月清风,红尘无扰”这样的话,这会子,老娘呸你个“晓月清风”,呸你个“红尘无扰”! 我,要,吃,馄,饨!
      我这么信黄历,不吃,我怕更遭灾。虽然现如今,再多稀奇古怪的事施于我身,等同小巫见大巫。而我更害怕的是,我那可亲可敬可爱可宝贝的黄历,怎么偏偏在今天这页上,写下这样的话——
      六月初六,初伏第五天,宜补垣塞穴。
      我的眼珠骨碌一转,开始绕殿踱走,死也要在这里寻出一个洞来补补。
      曾经在住进来后,绕走过这里所有的房间,却得到一份很不开心的体验,因为浣漱堂各个房间上都挂着一块小匾额,分明是初建时就为每个房间取好了名字。住进来的第一个夜晚,换了床的缘故,我是怎么也睡不着,三更时分,惊月而走,逡巡起整个院落来,由外而内,院落深深,门楣前后映照,我跨过第一道门槛,无意中抬头,发现有块小匾额大剌剌地罩着我,上书三个字,“忌妄言!”我又走过第二道门,这会儿有意识地抬头望去,看到,“忌无子!”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抱着何样目的了,走过一间间的宫室,看到一晃又一晃的字,刺目恶心,“忌嫉妒!”“忌不孝!”“忌淫逸!”
      ……
      我想,我一向话多,门上面的这些字怕是冲着我来的。
      我倒没想过生孩子的问题,不过到底知道这种事,光凭我一个不行,所以上头还是冲着我来的。
      我不久前刚骂过我的“婆婆”和“小叔子”,算是不孝敬长辈,不团结亲友,上头那话冲定我了。
      那夜我攀上了浣漱堂的院墙,因为爬惯了端仪殿的,做来很容易。
      不为逃走,只是数一数,这溶溶夜幕下,平平铺开的与浣漱堂一样构造一样式落的宫殿,究竟有多少……嗯,很多很多呵!天上镶着丛丛星子,深邃却不清寒,这些仿若云深不知处的院子里,不点一盏灯,虽然住满了锦绣朱颜,却还是寥落清瑟得很,所以,才要用天上的光去熨慰这些深暗的院子,可是适得其反,只能更添凄惶而已。星光的好心好意,反而衬托得宫苑的尘霉黯淡,变作了世间最凶恶的一种残忍。
      这些初建宫时就存在的殿房,让一代一代的男人,装进一朝一朝他们已经厌了烦了的女人。男人之间,永远会互相纠寻各自女人的差错,比一比就扔掉一些。女人之间,一辈子谈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如白头宫女口中零落的诗,于是,又圈了一围城的互相折磨,永远永远……
      我闻着夜风想到的却是,太祖皇帝当初建宫时就没按好心,指使内廷府这么布置冷宫的房间,贴了那么多标签似的东西,一来为历代子孙捏好喜新厌旧的借口,二来,压抑着被打进这里的废妃们。肃穆严厉,狠绝冷漠,化为暗夜之风,捎来层层诡谲气息,淌到女子们的耳边,轻轻说,“凝神定气吧,常伴佛灯吧,不要太多痴心妄想,好,这样就好,半生,很容易就过的。”
      我的身份却很尴尬,被禁足,没被削掉头衔,至此想不通明灏的心思与情绪。
      那么,我是该指望呢,还是不该指望?
      这是个很严峻的问题。
      模糊的梦里常会有明灏模糊的脸,俊美的脸上有幽幽的眼,阴晴不定的目光伴佐以气愤生红的脸颊,眼底山水影映在脸庞上,衬得那两片嘴唇,吐纳寂寞,丝缕气息缭绕而来,飞过重重的墙,掉进浣漱堂,弥漫在我的床帐中,成了我用来薰蚊的香。
      不,仿佛并不只用他那张脸来驱除夏夜的烦躁,更多的是选择以他的音容笑貌为伴,常常将目光浸入到深蓝的天空,咂嘴之间,含住懒懒飘过的云,眉头稍耸,低头将酝酿好的心事丢进浅浅的荷塘,随着塘上涟漪的波动与推浮,慢慢地画下他有时对我的好,有时对我的怨。
      他这几天一定好眠好梦吧。
      是禁了我的足而已,又没禁他的足。
      从没来看过我,从来没有。
      十五那晚只知道他是生气,回殿后抚着被他紧抓过手腕,慢慢摸上被他毫不顾忌咬啮过的耳垂,心中仿佛腾起一股令自己招架不住的颤栗。
      十六那晚也只知道他是生气,不避忌粗鲁的动作,忘了那个尊贵的自称,冲动时的他,反而让我感受到从未在他那里得到过的一份真实。
      所以,我仿佛不着急了,入宫后所有的丝缕秘密都不着急去探寻它们真正的答案了。
      心定与宽容是在入住进来半个月后悄悄浸染到我的全身的。
      好吃好睡,好睡好玩,好玩好望天,好望天好扑苍蝇,好扑苍蝇好寻墙洞。
      这个晴云铺排没有馄饨可吃的六月六早晨,我没有多想,只是绕殿而走,找遍整个浣漱堂,竟然没有一个洞,没有一处穴。
      叫人怎么补,怎么塞呀!
      不补过一补,不塞过一塞,我今天铁定有事。
      我眼珠子又骨碌一转,转瞬之间,已经走到后院,对上后院的这堵墙。
      一堵完整极好的墙。左半墙攀上一根藤,绿绿的宽叶,随风俏皮地动,蔓延开浓厚的夏荫情趣。右半墙对着一方荷塘,塘里水清,所以,塘底藕,塘面莲,带同浮在水面上的滟滟光泽,一起映贴到这半面墙上,波动,光动,风动,莲动,小鱼儿动,藕动,半墙影动。
      我眼珠子骨碌再转,一日三转,可见我此刻正动着何等邪恶的念头。
      我眯眼微笑,将手从背后缓缓拿出,手中有一铲。
      我对着墙壁,好不容易寻到一条隙缝,沿裂痕线用铲子一点一点抠了起来。
      我将墙壁凿开一小方洞口,从洞里看过去,对面也有一个院子,院中粉色堆叠,似乎养着茉莉,不知是怎样的“邻居”,绝不会如端仪殿隔壁“那个”一样难缠。
      天下之大,端仪殿隔壁“那个”,独一无二。
      那张白白的脸,那抹坏坏的笑,仿如醉春风里,走过某小姐西厢房的登徒子,十八模样,舞文弄墨,写首歪诗,骗了后花园里小姑娘甜甜的笑,事后全忘掉……
      我将抠出的砖石,一点一点,又重新塞回那个洞里。
      呵呵,没有洞,本宫就造它一个洞,挖了再填,忠实地秉承了黄历上的理论精神。
      只是手工太差,做完后总觉着突兀了一块,仿佛会挤破整面墙似的。
      我前面的瓦檐上,久久地蹲坐着一只苍蝇和一只蚊子。
      我瞅着很眼熟,原来是养在浣漱堂梁柱上很多年的,两个老宫精了,颇能知人识面。
      这会子它们正各自耸肩,对我很不以为然。
      苍先生甩甩背后薄翼,不屑冷笑,“傻瓜!”
      蚊姑娘生气啐了一口,“怎么,你在骂我?”
      苍先生急忙解释,“蚊妹,你误会了啦!我说的是下面这个挖墙塞洞的大丑妹。”
      蚊姑娘稍稍舒展眉头,气消了不少,“这还差不多!量你也没那个熊心豹子胆!小心我不高兴起来就不嫁给你!”
      苍先生蹭了过去,拿翅膀去摸索着蚊姑娘的粉嫩双颊,“蚊妹,蚊妹,你答应过了,一定要嫁我,不许反悔,要反悔的话,嘿嘿,看我怎么惩罚你……”
      苍先生嘿着嘿着,整张黑脸,就粘到蚊姑娘脸颊上去了,一个抿唇,蚊姑娘嘤咛一声,吐出半口的暧昧。
      苍先生搂着蚊姑娘就要离开,寻个隐秘的地方继续恩恩爱爱去,回头不忘朝我白了一眼,“倒霉催得!今晚还要有事!嘿嘿……”
      畜牲的话而已,我才不管咧!我已经照着历书上补垣塞穴了,一举搞定,老天保佑。

      我回过身,悠然舒眉,发现院中已立一人。
      后宫里能进浣漱堂这样的地方的,不多。
      太后娘娘有资格,一直不来,是怕脏了脚。
      皇上有资格,一直不来,是介怀着身份。
      茜姑姑也有资格,所以她来了。
      不是不请自来,是我传话邀请她而来。
      我不要见太后,不要见皇上,只要见她。
      我为她准备了一个小故事,好不好听我不晓得,可绝对够本让她移不开脚。
      浣漱堂里有一幅好景致,除了那畔可爱的荷塘,另有一棵梧桐树,筛下一院子的浓荫。
      我在绿荫里添了一方茶几,两张矮凳,没有多余的,诚心营造一个好静静说话的场合。
      茜姑姑站在我面前,目色收敛,鼻翼微动,薄唇轻抿,恭敬不变。
      我笑了一笑,视线落到她的腰眼上,按照宫礼,她也该将双手交叠放在那里。
      可这会子我没在那里看到她的手,她将双手藏到了身后。
      换了别的大小主子,一定会怪罪她的大不敬。
      我没有,我反而很满意,她这样子,表示她一定很紧张。
      不过到最后她还是福了一个礼,向前倾一倾身,淡淡唤道,“娘娘。”
      我禁不住掩嘴娇笑,事后也反省到当时的自己做得有些过头了。
      “姑姑免礼,姑姑请坐,在冷宫里姑姑不必唤我为娘娘了。”
      不知是风吹过了她的脸庞,还是她心头的情绪牵动了额角,只见她额前刘海一落,本来半隐半露的眼神这下子更是藏到深处去了。
      她本是个严肃而端庄的人,总在额前抹了一层淡淡的发油,拢抿住长短发丝,让它们想活泼也活泼不起来,她对在于其上的人是井然有序的,她对在于其下的人是模棱两可的,而她却不让任何人知晓地专由着自己的内心。
      对付这种人,随意、强迫、婉转附和、旁敲侧击、故作轻松,等等等等,好像都不管用。
      那么,只有一种方法了……
      我就地取材,泡了一壶荷叶茶,轻轻碰着杯盏,拂去茶面上的热气,慢慢喝了一口,略有苦涩,略有清凉,略能去躁,略透人心。
      “姑姑一定很奇怪,我特意将您找来,所为何事?”
      “愿闻其详。”她轻笑,没有去碰她面前那杯茶。
      “只是想让姑姑听一个故事。”
      “哦?奴婢早听宫里人说过,娘娘很爱说故事。”
      她再一次笑了,只不过这次声音扬起得很高,像是从鼻子里喷哧出来的。
      “是从二红那儿吗?”
      她一愣,笑声未完就被硬生生地拧断一样。
      我抬头,紧紧地盯视于她。
      是的,对付像她这样深沉而复杂的人,唯一与之一搏的方法就是,摊局。
      我已经掌握到的棋子,我是进是退,我进有何法退有何路,通通的通通,都告诉她。
      先发制人,否则,后发制于人。
      不过,当她终于相通一般端起那盏我泡给她很久了的荷叶茶,轻轻地小带优雅地啜饮起来,神色间一片好得不能再好的镇定与自如,我就暗暗觉得,我这一招,仿佛,还是下错了,因为,她说话了,说了这样的话。
      “二红?不是应该叫双宝吗?”
      一片梧桐叶飘落到我的头上,却仿佛是重重一压,由脑门一直无力到心口。
      “关押在内廷府里的芳嫔,畅音阁的淳贵人,都从娘娘这里领教过了有趣的故事,不知,这一次,娘娘又为卑微如我这般的奴婢,准备了什么?”
      我惊骇张口,呼吸之间,她妖冶的眼睛、泛红的脸颊、细嚅的嘴唇,全都化为一股异样的力量,趁着我毫无防备的抽气,强硬地钻入我的五脏六腑,要掏空我的血肉一般。
      “我,我娘家府里……”
      “奴婢就听说,娘娘的每一个故事,都用娘娘的娘家来开头,真有趣。”
      “是,是呀……我娘家府里有两个丫环,她们的真名我已经不记得了,又或许她们打小被卖进我家的时候就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与姓名。我们府里都唤她们一个作大嘴娟一个叫快耳芳。大嘴娟入府较早,因手脚利落,几年后被我娘选作贴身丫头,在府内的地位红极一时。没几年,快耳芳也被卖进府里,一进来时,大嘴娟就对她很好很好,两人很快以金兰姐妹相称。我娘某一天说,那么,就让阿芳服侍两位小姐吧。我娘又突然加了一句,嗯,阿芳做事情确实不错啊!娘的身边,当时就站了大嘴娟,不动声色。尔后,大嘴娟待快耳芳还是很好很好。从这一天起,快耳芳在府里各项事务上,却频频出错了,每次都会被我娘碰个正着,比如在小姐房里偷睡,偷吃厨房为主人烹制的菜肴等等。我娘精得很,当时就问哭得稀里哗啦的快耳芳,还有没有谁与你一起做这些事?快耳芳当时的表情很古怪,古怪得让人觉着她绝不是单独行事,可快耳芳到底什么都没说。自此,她降为低等丫环,被派去烧厨房。事情的峰回路转,还要归根于我那个任性的妹妹。秀珠有一次与我玩捉迷藏,跑去了烧厨房,整个后院只有快耳芳一个,容颜憔悴,像变了个人似的。秀珠眼珠儿一转,冲快耳芳嚷嚷,哎,你知道那些事件里是谁害你吗?快耳芳愣愣说,二小姐要告诉我什么?秀珠嘻嘻笑,是你的好姐妹大嘴娟啊,她每次和你做同样的事,我都瞧见了,她趁你不注意溜出去告诉我娘的,你真傻,还帮她挡灾。快耳芳听完后很久都没能说话,不过,最后却听到她恹恹一问,为什么?秀珠说,还能为什么,她讨厌你呗!瞧瞧,我那个妹妹当时就懂这个。不记得最后,到底是大嘴娟撕烂了快耳芳的嘴,还是快耳芳扯烂了大嘴娟的头发,只是在那场惊天动地的打架中,阵阵嚎哭里,一直飞出这样的句子——为什么你要害我,却先前一直对我笑?”
      我耸起身,一个凑前,脸庞来到茜姑姑的眉眼之下,清楚地看到她脸色发青,而目色里染了极其复杂的颜色,不黑不灰,似浓又淡,何影为恨,何影为爱,恨是对谁,爱是对谁。
      我一字一顿问道,“姑姑见多识广,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人,为何在害另一个人时,总要对那人很好?姑姑您明明是那么地讨厌我,甚至憎恨到杀机涌现,可为何偏偏处处装得很喜欢我!让我一刹那的错觉,姑姑的笑,是寂寞清冷的宫廷上方那抹斜阳中,唯一的温暖……”
      她长叹一口气,身体动了动,将一条腿搁置在另一个膝头,随手拍一拍裤脚上的灰尘,仿佛我的话也只是偶尔掉落进她耳朵里的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娘娘竟对奴婢误会至此,奴婢愚钝,实在不明白。”
      我说,“我以为小红是宫中隐藏的高手,小红会使毒药,并且处理起来天衣无缝,旁人看小红,无权无势,十足可怜,况深宫重重,插翅难飞。不过,要请姑姑解释一下,一个旁人都认为无关紧要的小宫女,谁来给她天下难寻的致命毒药?”
      我说,“我遇到二红,是在一个看似偶然的场合下,现在想想,处处偶然就是必然。有人事先算计好我的脾性与作风,算计好我会喜欢怎样脾性与作风的人,然后,布了一场局。局中装载极好的风景,闲花静落,月夜清影,来了一个被装载得几般憨傻几般单纯的二红,让我心甘情愿地将重重危机带进端仪殿,被人陷害之后,还那么的无怨无悔,真是一种可怕到简直称得上是精致的快乐!面对这样机窍玲珑的布局,我当然会输。请姑姑解释一下,究竟是谁那么了然我的脾气与性格,坐在我的对面与我一同欣赏盘上起落的又是谁?”
      我说,“小红和小绿的死,又是一个被设计成极其完美的偶然。古往今来,每朝每代,都会上演相同的戏码。生命在某些狂人眼里,真如草芥,令人恶心。这样的事,碰在这么深渺的宫里,是很可以被寂寂悄悄地掩盖过去的。可巧了,小红和小绿丧命的场合里,碰巧我都在。又巧了,我一向爱管闲事,捏住了其中一个凶手的尾巴——说是一个,因为我从不相信,以一个旁人看来无权无势的小宫女身份勉强存活至今的二红,怎么能将凶案做得那么利落干净。我对二红也说过这样的话,不管你杀过多少人,一样会害怕一样会恐慌,因为谋杀就是谋杀!两个凶案之夜,二红的身边一定有另一个人,来稳住二红的害怕与恐慌。请姑姑解释一下,什么人有理由来做这样的事,二红若害怕恐慌了,会说出对什么人不利的话来?”
      我说,“最后要说到太后娘娘寿宴那晚,我被某一个人无意中很好心很好心地带到永寿殿暖阁,这个人很知道很知道,我在没有旁人的场合里常常会干出一些粗鲁出格的举动,然后,我光着脚丫徜徉自得的时候,皇上很突然很突然地进来了。美女脱袜,是为旖旎,丑女脱袜,是为恶俗。本宫明白这个道理,有人比本宫还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皇上却出人意外地仿佛不明白!他仿佛没有因此而讨厌于我,还好整以暇地喝我做的粥。我若在那时就此与皇上相好上了,随了太后娘娘的心意,皆大欢喜,矛盾全消。若我与太后无矛盾,太后与皇上无矛盾,某些人还怎么得利?还不急红了某些人的眼?所以,趁着我与萱王在林中情之极致,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时候,皇上和太后又很凑巧很凑巧出现在我们的身后,所以,本宫就这么被发配入冷宫来了!请姑姑解释一下,是谁那么像那么像本宫娘家府里的大嘴娟啊?懂得用对人的笑,来深深掩藏住那颗害人之心!”
      我将两手一摊,笑道,“请姑姑解释一下,你为何会这么厉害呀!”
      她细眉一挑,妙目一转,“娘娘小错,现在您可不能再自称为是本宫了。”
      我亦挑眉,“姑姑不是一直在口口声声提醒我,我只是被禁足,没被废位,怎么样我还是个娘娘,你说,在宫里,是奴才置主子于死地比较容易,还是主子捏死奴才比较容易,呵呵!”
      她面色一变,“娘娘就从未想过,我只是一个奴婢,渺小无用,心意全凭主子,所以,茜儿只是在遵从太后娘娘的话行事而已……”
      我竖起中指,朝她微摇,“我,可不可以不要相信啊。”
      “呵!”她朝天叹息,“娘娘,比之娘娘,更青出于蓝了!”
      什么娘娘……哪个娘娘……几个娘娘……
      看她怔怔出神的样子,我追问道,“姑姑到底是在为谁做事?”
      她未回头,依然看着遥远的天边,人总不如云淡风清,人常常在作茧自缚。
      她说,“如果我说,太后娘娘对皇后娘娘确实失望过呢?奴婢只是顺风顺势,挑明太后与你之间的矛盾而已,你们之间若本没什么,奴婢再推也推不动啊!娘娘不是以前也相信过双宝的话——娘娘不对皇上用心,就是犯了太后的一个大忌!太后想废了娘娘,另立她人,也是顺理成章的。”
      我舔舔嘴皮子,“是了,我仿佛也记得二红说过——小红对我的下毒,也是犯了太后娘娘的一个大忌!用二红的理由,太后娘娘对小红恨之至极,于是除之!听小绿的故事时,我就觉着二红、小红、小绿他们忠心耿耿的对象倒未必就是太后。现在与姑姑晨间小谈,更可以确定姑姑与那三个小家伙,必是在为“另一个人”思虑计谋!二红也未必胡说,不知太后为何以“我对皇上的不上心”为大忌?有人毒害我,为何又成了太后的另一大忌?太后娘娘之于我的这丛矛盾,请姑姑告之。”
      她直视于我,露出讽意十足的微笑,“娘娘这么聪明,会有半生的闲暇时光在这里静静思考这一个问题,奴婢若再说,也犯了奴婢“主子”的大忌了!呵呵呵!”
      她将手掸掸膝前裙上的皱褶,大方起身,看似要离开了,竟一点儿也不介意我刚才对她说的许多,棋局已经摊开了,只是输赢未明,而今后的每一招势必步步惊心。
      她突然瞪目,盯住了我身后梧桐树上什么有趣的事物,温柔一笑,“看来,娘娘在这里也并不寂寞呢!”
      我亦回身看,原来她刚才注目的只是挂于树上的一串风筝和摆在树下的一排瓦罐。
      住进浣漱堂后,随我亦来的便是这两样很尴尬的东西。
      每日按时,必被人送来报到。
      风筝是每天卯时而来,总是断了线,飞过墙头,落在我院中的荷花塘畔,我没办法将它们还回去,只得留下。刚开始以为是宫女嬉闹弄丢了的东西,可,它们却是天天来,准时来,天天摔过墙头,准时掉在我的脚边。屋里已经挂不下了,就把多余的拿出来吊在树梢。不要告诉我,有人没事天天放风筝,就是专门扯断线,让我捡的,我可不爱这号收藏的。要命,显然是有人跟我玩笑上了!风筝锦缎彩面,花里胡哨,有一扇翅膀上还被涂上了小小的墨字。收集久了,不经意地注意到每只风筝上都有字,目前还未拼读出个什么明堂镜。
      而瓦罐的到来却有些神秘兮兮外加扭扭捏捏,不知道它们是每天何时被摆到浣漱堂的。也许是隔天夜里,也许是当日清晨,只知道我每天一开门,它就已经静静地躺在门槛边,偏头瞧着我,欲诉还休的模样,要有多么醉人就有多么醉人。我呆呆地回望于它,心底腾起一股别样的情绪。我无从探知沾在它盖头上的到底是夜露还是朝雾,总是晶晶盈盈,像寂寞的泪。又仿佛它被送来的时辰是早是晚也是无关紧要的,只我偏偏在心底晕开了一丝惆怅与遗憾,若能让我及时地嗅到动静,凑着恰好的时辰恰好的开门,或许能抓住点什么,不论是静魅的夜色,还是清初的晨光,而若能让我就在当时当刻碰到那个送来的人,唉,也不会在久久之后,将瓦罐抱进院里来的时候,蜿蜒到我手背上的,已成那么一种透心的冰凉。仿佛,有人曾经在外面等了好久,待到我发现他时,我却真真实实地错过了。错过了时辰去开门,错过了时辰发现瓦罐,错过了时辰体会到那丛忧郁与悲伤。我抱着大瓦罐进来,坐在院子里发了好长时间的呆,突然想起要揭开那层纸封来瞧一瞧,竟然,是两颗荔枝。我愣了一下,尔后慌慌忙忙地去打开前几日收到的每一只罐头,竟然,全是两颗荔枝,永远只有两颗。这个季节,荔枝易坏,有人怕送多了吃坏我的肚子吗?荔枝是贡品,宫里不多,这么浅浅地留给我,有人想造个借口多点时间靠近我吗?不知是否我想多了,我的细腻也许只会换得那人的嘲笑。还是喜欢,不可思议地喜欢。吃光了这些所有的荔枝,即使入口微涩,即使梧桐树下的罐头都空了,寻一个午后,静静逡巡一遍它们,到底喜欢。
      “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茜姑姑突然低低柔柔地念道。
      “什么?”我追随她的注意,原来她正仔细瞧着树上悠荡的风筝。
      “这些风筝真有趣呢……”
      我照着她的方式由后往前读,果然可以顺利地串联起来。
      要知道,这些风筝可不是排好字词顺序飞递进来的,是打乱着来的,一树缭乱,原本的样子是“后”“昏”“黄”“约”“人”,“头”“稍”“柳”“上”“月”。
      哪个变态!
      茜姑姑微微笑着,看了鼻子被气歪的我一眼,突然转换表情,眼底涌上浓浓的肃穆与深不可测,意味深长地说道,“别被太后娘娘说准了,娘娘上了不该上的人的心呢……”
      茜姑姑走后,我又独自在院中坐了好久,直到肩头被簌簌扑扑地落到什么,转头一看,竟是些细碎泥屑,我微感讶异,终于发现到刚才被挖了又塞的土墙洞穴处,又自作主张极其放肆地裂开了缝,扑落下纷纷的碎石子,最后,哗啦一个口子,比之前我动手所挖的,更大了。
      我愣愣地走过去,从洞口往里看到一大丛的茉莉花。
      我闭闭眼睛,又睁开,俯低身子,将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更凑近那个洞口。
      不再有美丽的花。
      它们是突然出现的,隔着身后的花,严严实实地堵在我的眼帘里。
      洞口那一边,也是两只极度瞪大的瞳孔。
      我后退一步,心底长毛。
      我借助手掌再次遮蔽眼睛,过了很长很长的时刻。
      我再次慢慢撤下,眼睛从十个竖起的手指尖上头看过去。
      它们,还在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青白,浑浊。
      有些混乱,也硬生生地愣怔着。
      慢慢地,换染上一丝有趣,一丝有笑,一丝有嘲。
      嘻嘻声,传了过来。
      从那两只眼睛下方一张涂抹得如腥色浓血的嘴里。
      携伴着从洞里咝咝穿过的风,那声音很阴森寒冷。
      它们——圈绕着皱纹的眼睛,喷着灼灼沉沉气息的鼻子,红艳大嘴,如漆涂墨的牙齿。
      所有的感官印象,突然放大,放大,放大,压迫着朝我扑面而来。
      “你,害,惨,我,了。”
      “呃?”
      声音锈迹斑斑,鬼魅惊悚,“你害惨我了,李缳秀!”
      我瞠目结舌,一个闪神,洞里又猛然空空的了。
      仍旧是那一大丛茉莉花,味道也香得颇为怪异。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娘叫李怀秀,我娘的姐姐叫——李缳秀。
      见鬼,我哪里像太后了!

      这样的夜,注定无眠。
      《十二月花开歌》里,代表六月的是菡萏,能对菡萏独立而自在的精神作出最完美古典诠释的是笛,歌曲里唱道“梧桐月,芭蕉雨,凭窗而立,夜的绒毛厚重,夜下的影子很浅”,氤氲着一种张扬的神秘,发酵着一种隐忍的疯狂。
      我从后院移到前院,还是坐。
      天边褪了斜阳,跳出一轮月,撒落一身的清泠,干净的月光里疏离着的我的影,确实很浅。
      我蹲板凳的样子,也确实很傻,守着那扇门,也不知到底在盼着啥。
      这个冷宫有点热闹,有个变态送来了俗丽的风筝,有抹孤影送来了琳琅的荔枝。
      入夜后的不远处,东北角,带过来幽幽的箫声。很用功,很含情,很认真地吹着。曾经有人,也是在这样疏风朗月的夜晚,与我谈论过那枝箫。那人执著在我的殿里,灭了烛火,只为能在寂静中抓到我的手。当时以为他太过胆大无耻,做惯了熄灯偷香的事,现在细细抿着当时那份安静霸道的味道,惊讶发现自己竟从未想过,他,也许也是第一次,他在……遮掩害羞……
      他用醇厚甘冽的声音对我说,“宫里吹箫最好的,是玥弟,常常独处铜雀台,只为怀念故去的母亲。”
      我觉着我当时应该接下去的,我会对他说,“你对你的弟弟那么好,不管朝廷大臣对他无礼弹劾,不管民间百姓对他侧目嘲笑,不管他是怎样一个任人调笑的宫廷宝贝,只有你看出他的可怜,不管不顾,深深地浓浓地对他好,你才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当时说不出,现在想说又没得说,是为遗憾。
      遗憾说多了,是为矫情,戏曲里的老桥段,都是这么演的。
      我自认潇洒,既然已经是过往的东西,不论是没来得及说的话还是没来得及做的事,已经心酸着心痛着了,就别逼迫自己再去多加后悔。
      我捂着耳朵,重重地摇头。
      墙头上,一个苍凉的声音劝说道,“不要这么摇自己的头!”
      我心里咯噔,抬头看到屋瓦上坐有一人,用悠闲的姿态勾勒出忧郁的影状。左眉处一弯新月红的胎记,被从身旁缭绕来的月光浸久了,成了一团似有若无的阴影,似乎被风一诱,就会跟跑了似的。他掌中央横着一枝玉箫,忘记吹响,却仿佛怒放着一种憔悴的吟唱。
      我不知该说啥,“你怎么跑到我墙头上去了?”
      明玦浅浅一笑,“吹箫给你听啊。”
      我心里像是被用力地拧到了,“远处也有箫声,我正听得好好的,不用你……”
      他似笑非笑,“你说话总是这么喜欢煞人风景。”
      我对他挥挥手,“对呀,我就是这样惹人讨厌,你可以走了。”
      他突然往下伸来手,再怎么凑近,他从上而下还是碰不到我的手的,我笑他的傻,一个侧头,却发现映在影壁上的我俩的影,他在上,我在下,我的手挥着,他的手接过来,在影子里,真真实实触在一起。
      我“呀”了一声,忙不迭地缩手,恼羞不已。
      他却仍保持那个动作,映在墙上的,就只有他一只手的影子。
      他脸上的渴望与希求像是支零破碎地剥落下来,阴郁得更加令人害怕。
      “连这都不让我碰啊……”
      “你的梦想并不在这里。”
      “不,我清楚的……”
      “你走吧。”
      “你不相信吗,我清楚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知道我的心……”
      他突然站起来,长身立于屋顶上,扬高声音,清爽得在这样的夜晚中听来有如鬼魅。
      “就算你不相信也好,我一定不会让自己一错再错!你看着吧,我一定证明给你看!不会再让你逃避,绝对不会!”
      “我并没有逃避啊……”我大喊道。
      他却别过脸,不让我看到他更大的痛苦,“我的梦想只要你来圆满,玉珠……”
      他高瘦而颤抖的影子,将影壁上的我衬显得好小好小,到底被他全全地罩住。
      我挣扎,拖着板凳往后退,要甩开这种仿佛牢牢印贴在我身上的决绝痕迹。
      我再抬头,他不见了。
      自古至今,没有男人会肯听女人的话的,永远永远。
      我仿佛觉得院门微微一动,如果在平时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今夜却格外紧张,心弦一直被看不见的手一下重过一下地弹拨着,心口颤颤,还要小心地用手去摁紧,不让这丛音,惊走了门外的人,等了好久的人。
      平地蜿蜒来一阵风,我趁势浮了过去,踮着脚尖,默默掩到门口。
      门外簌簌响动,仿佛有人做着蹲身的动作,带动了衣角。
      我抿了抿唇,咽下激动,下定决心,忽而伸手,拉开了门。
      夜雾弥漫,人影淡薄,影子正弯着腰,在我的门槛处小心地放下东西。
      遭到我突如其来的惊吓,人影一怔,微颤,抬头,望来。
      明灏清澈如水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他的上头,夜未央,出来丛丛星,在我看来,一颗都不及他的眼,幽深盈亮。
      他的身后,翦翦风,拂开梧桐叶,在我觉来,一片都不及他的笑,柔软纷飞。
      他轻轻放下的瓦罐里永远只有两颗小小的荔枝,让我吃来不痛不痒,却常常久久的半半甜蜜与半半苦涩着,我想最终会累积成我生命里斑斑的故事与点点的回忆,让我充实成一个并不空洞与虚伪的人。
      他淡淡默默地站着,与我还是离开一个门槛的距离。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我没说话。
      他月白色的衣衫飘然而动,似乎想抬手,似乎没抬。
      他与我之间隔了稀薄的夜雾,拢来一片云,遮住半角光,只仿佛看他雾中的嘴张了张,悠悠游来这么一句话,“原来,你也在这里。”
      我心里漫过来一泓暖暖的水,软了心口处的泥,将泥和着水,继续往里处流,半途停下来,一个声音说,好了,你在这里捏捏看,于是我动手,一坯成我,一坯成他,两两相看,似乎掂量着各自的情绪,不敢太过自信地张手,怕迎来深深伤害,只能静夜薄雾里,天上星辰,地上梧桐般的,两两相看。
      他突然蹙眉,不知在我脸上看到什么,原本计量好的要对着我愤怒对着我生气对着我质问对着我下决心永远不理的眼睛里,一念一痛一动一软,伸出手来,握住我的脸颊,他的手指上好热好热,而我的脸颊上却已经不自知地涂抹上了凉凉的泪水,多得多得多得那个样子啊,让我再也不能看清这么多天来未见的他的额头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温柔他的关怀他的一切。
      他很着急很着急地帮我擦着。
      我就说吧,他是个好人……
      我抬手反握住他的手,停止了他上下抚揉的动作,“我可是被你禁足了。”
      他苦涩一笑,“是你被禁足,又不是我被禁足。”
      我用我的脸颊去狠狠蹭他的手,他皮细我肉厚,他年纪小我年纪老,他被我占占便宜,他不吃亏吧。
      “送荔枝来干啥,我又不爱吃。”
      云层里透下一重月辉,淡淡地照亮了他的脸庞,他的脸上竟微微有些红。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对不起,我一定好好记住……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一定好好地记住……”
      我拨下他的手,眼圈又不争气地红了。想把他的手也往风里重重地一甩,松手的间隙突然被他改搂住我的腰。更大力地将我揉进他的怀中,呼吸剧烈起伏,胸膛异样灼热,仿佛要将我揉入心骨。到最后也不知道是由于他固执的力量,还是由于我放松的信任,是他满足地搂抱到了我,还是我疲倦地窝入了他的怀。
      他的鼻子抵着我的颈间,温热的气息描绘着我身体的轮廓。
      我的衣襟何时敞开了,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进来了,甚至让我肌肤感觉到了他睫毛的抖动。
      一丝轻溜溜的笑溢出我的唇畔,不,也许是我听错了,笑的是靠在我胸前的他。
      他的手在我腰间重新攀上,他的唇也在不断地重新往上,等我脸朝下要去寻找他的时候,被他恰巧地密实地封住了嘴唇。
      原来,你也在这里呀……
      我不知我和他的“这里”是否指同一个意思,可以理解为时间,也可以理解为我和他之间这道浅浅的门槛,沾了浓浓的夜色,仿佛就是永恒。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商量好似的,我开门,他在门外,月白色的衣衫,动静且相宜的眼睛,深邃又清冷的微笑。
      他对我说,“你也在这里吗?”
      我回答,“原来你也是。”
      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仿若做起来极容易,我看,我不妨试下去。

      我回到房里,安心可睡,抬目看墙,我的房里亦挂着那些个变态的风筝,这几只是最先几天“飞”过来的,后来的则被我挂去梧桐树上。这里四只,同样有字,因为兴致不错,我学白天茜姑姑的样子,将之按字拼读。
      “六”“初”“月”“七”。
      可以理解为“六月初七”,也可能是“七月初六”。
      我总觉着嘴里怪怪的,很不好受,突然想起院子里的那十只,茜姑姑衔接好了,把那两句配在这里,就变成——
      “六月初七,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也就是明天。
      “七月初六,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凑巧一个月后。
      我骇异惊呼,这是,这是……
      历书说——

      六月初六,初伏第五天,宜补垣塞穴。

      我补了不正宗的垣,塞了自己挖出的穴,到底犯了黄历大忌,正如早晨浣漱堂屋檐上那只资深老苍蝇知性的论断一样,倒霉催得!铁定有事!
      知道风筝上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十五岁时,未出嫁,我若碰着这样的处境,那叫私奔。
      二十五岁时,为人妻,再碰着这样的处境,那叫淫奔。
      真真要命……

      ——六月初六,老桥段,记“原来你也在这里”。

      (第一卷完结)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