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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幕间短剧 ...

  •   《擒月记》

      主要人物:八岁明灏,十岁位玉珠
      其它人物:八岁明玥,十三岁位方华,八岁位秀珠,皇后,茜姑,位将军,位夫人,一干跑龙套的仆从
      地点:青梅山中,泯池畔,剪一只月亮贴在夜空,浆糊用多了,粘住了星星粘住了风。
      时令:春困长,不觉天晓,临窗看,昨夜风雨,摇落一庭花。

      母后告诉他,今晚,要带他去一个夜宴。
      他小心翼翼问,是否什么特别的日子?
      问完后便寂寂望她,生怕招来一幅冷漠的眼神。
      居然,这次她笑而不答,难得温柔。
      她浅偏首,柔敛目,眼下罩开一团淡影,影中丽媚无比,他几乎看痴。
      他开始明白,为何以母后不算出众的姿色,却能冠绝后宫,独占父王的宠,好像——当她流连着一份不知名的情致时,很美很特别,很有“娘亲”的味道。
      他是不敢用这个词来称呼她的,她一定会斥责他,说他软弱。
      她说,要成为宫里的男子,最忌讳的就是软弱。
      他有些胡想,那么要成为宫里的女子,最忌讳的是什么?
      他没有问出口,对一向不亲近他的她,他问不出口。
      他淡淡觉着,假若今后遇着像母后这样味道的姑娘,他也许并不会排斥娶之,多有趣啊。
      他一定是个奇怪的小孩。
      可合宫认为,他是最一本正经的王子。稳重内敛,善思多谋,面对大臣,妙语如珠,面对皇帝,沉着谨慎,面对弟妹,大度宽容,面对仆从,祥和端正。
      一本正经,就是最有前途的。
      母后就是这么教导他的。
      “灏儿,不要多笑,轻浮者成不了大业。”
      “灏儿,少念诗词,靡靡之音要来何用?”
      “灏儿,别看风月,赏多了难免心地软弱。”
      灏儿……灏儿……灏儿……
      好烦,好讨厌,好不喜欢,可,又不得不做。
      很早之前,他就明白,他出生在一个不平凡的家庭,他是帝王之子,一切身不由己。
      他心窍玲珑,看出了父王也是身不由己。父王是个敏感多思、细腻温柔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和母后那样的女子,一点儿也配不起来。可是父王就是被她牢牢牵绊住,凭着一种他这个年纪还看不透的理由。懂事后看的最多的,便是父王彳亍在御花园的背影,甩去以往俊逸的风姿,开始衰颓。父王也只不过才三十出头,却常常流露着六十岁的眼神,上有虚幻,下有沉渣,中间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些空空郁郁,那些留恋不舍,捆扎成堆,全部抛向宫苑的东北角。后来他才知晓,那个地方有一座铜雀台。他问他的玥弟弟,你知不知道,铜雀台是什么地方?玥弟弟拿看怪物似的眼神看他,久久濡沫一句,那是我娘亲生前住过的地方。尔后,玥弟弟便惊恐噤口,那一天就再也不能够令弟弟开口多谈了。他却明白,因为他和弟弟交谈时,正踩踏在缳妃娘娘的宫殿里。
      那么母后呢,她这么强硬、理智、果决、坚定的女人,会不会身不由己?
      一定有!如若那时她那般温柔地对他提着那个建议时,那眼底累积的是厚厚而如常的感情。
      只有那刻那般她才会软化为一个渴望去爱也盼望被爱的平凡女子。
      她心中最重要的,怕不是他这个唯一的儿子,那么会是谁……
      说那个建议是在三天前,很特别的日子。
      她终于搬进来端仪殿,而他,也开始有一座独立的殿阁。
      按照礼制,端仪殿是历代皇后才有资格住的地方。而一众未成年的王子里,能拥有独立殿阁的,唯太子而已。
      很难说,他和她之间,到底是母凭子贵,还是儿随母荣。
      他静静观望,她一下子就适应了崭新的身份,准备好久,整整八年,或者更早。
      他骇怖发现,当年与她一起入宫的那些娘娘们,死的死了,病的病着,还有的莫名其妙消失了。
      他咀嚼荒凉,她终于成了后宫的唯一,无人敢与争锋。
      他看到她踏进端仪殿门槛的一刻,身后寥寥夜色里,点着星,星眼儿眨巴,泛着嫉妒、怨恨、疯狂与报复。
      他八岁前,“缳妃娘娘”俨然就是“皇后”,他八岁时,她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后”。
      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改变,根本没什么不同。
      只他知会得——八岁前,他只能唤她“娘娘”,而与此同时,他也可以唤父王的其他妃子为“娘娘”。八岁时,他却应该唤她“母后”,而与此同时,其他“娘娘”的孩子清一色也要唤她“母后”。
      由此,她荣宠极致,心满意足。
      为了跳到这个称呼,她心思算尽,步步为营,活得真的很累。
      他八岁时,她居然开始行动,要把他也推上这个处境。
      在这个恻恻轻寒的季节,她甩开了缳妃娘娘这个无用的头衔,而他也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他明白踏上这一阶后,准备不久的将来要做皇帝了。
      那么,到底转来转去,还是深深的身不由己。
      他搬进太子大殿,有一张华丽的床,两边缀下紫流苏,流苏里镶着珠子。一到晚上,敞窗迎月光,造一室光影浮动。很尊贵很绮丽的地方,他不应该有不满意。可第一个晚上,他翻来覆去,就没有睡着。他披衣而起,踱到窗前,要打开得更大一些。窗扇支棱一声,他惊慌捂住,怕惊醒殿外的嬷嬷与太监。若让他们看到他这个清逸随性的样子,不出一阵风的时间,便会传到母后耳朵里,到时他又不得不面对一个难堪难耐的白天。
      他将胳膊互叠,靠于窗沿,缓缓将头俯在中间,眨巴眼睛,一瞬不瞬看天上那团浅黄柔美的东西,深深呵气,不管夜风凉,不管露水重,只要抓住这美妙的刹那。
      三弟喜欢兵法,四弟喜欢练剑,五妹爱弄胭脂,六弟执著美食,玥弟弟稍稍不同,躲在无人的角落,沉浸吹箫。因为听说故去的珍妃娘娘,箫音卓绝。而他自己呢,如果按照儿随母性的道理,他应该这会子就开始喜欢玩弄权力了。
      可人们一定不知道,他只喜欢静敛地读书,他只喜欢小楼明月光,他只喜欢深巷杏花清。
      若给他一片自由的天地,他会做一些事。
      他会去徜徉青山和绿水,他会去搜集竹林淡淡风,他会去描摹自然间最美妙的景色。
      他会在这个恻恻轻寒的季节,只愿去寻觅独属于他一人的那阵翦翦风。
      身闲时序好,且登临望远,不顾平常足迹,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所以他一定是个很奇怪的孩子,与弟弟妹妹们都不一样。
      他一点儿也不适合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太子。
      但是他已经被一本正经所塑造,他好久都不会开怀大笑,他已经不知道该用怎样一份适合的心情去春日浮湖夏日捉蝉秋日追月冬日堆雪了,如果用错了想望与期待,会是对这些独立世界的一种亵渎。他倒是能够熟练地与一干同样一本正经的大臣们,议论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琢磨不符合他心智的沧桑。然后再一本正经地把一天里的所有,事无巨靡地汇报给母后听,从而换得她一瞬即逝的如花一笑。
      他是否只会做一些错事?
      令别人满意的事情,在于他是错误,令自己随性的事情,在于别人是错误。
      就像——
      这个当口,他俯首低眉,恭谨地站在她的端仪殿内,又犯了一个错误。
      这样的午后时光,像是从薰了香的壁橱里拿出来再徐徐展开的一幅静谧明媚的画卷。
      棠梨叶落胭脂色,蔷薇花开白雪香。
      母后正躺在窗边的暖榻上,榻旁一几,深红漆,描金边,秀致典雅。桌几上有一座铜炉,炉盖蹲了一只仙蟾,蟾口微张,袅出一缕烟,耸鼻轻嗅,上品沉香。她在暖榻上半卧半靠,腰间覆着一条锦被,飞凤图案,凤眼上特别勾画金线,晶亮耀目,点缀繁华。她手儿有一搭没一搭地上下起落,抚慰着怀里的一只猫。同她一样,小畜牲也是半卧半俯,微眯眼,不把面前的他放眼里,自顾自打着哈欠,白白的毛,慵懒的神态,尽显娇媚。她的眼睛半开半阖,让人猜不着她的神和思,她却能轻易自控。从她的眼皮缝隙里,逼出若有若无的锐利与尖刻,看透别人的神和思,首当其冲的,便是站在她面前不知何为的他。他将手握了放,松了拢,几来几下,掌心一层汗。他稍稍抬眉,看到母后的床榻前另置一椅,靠近母后而坐的是那个叫作茜儿的宫女。从他出生开始,便见着茜儿,所有人都唤她一声茜姑。得罪皇后不起,得罪茜儿也不起。他看茜儿,正小心翼翼地为母后的指甲涂上瑰红的丹蔻,身板儿挺直,纹丝不动。从他进来那刻起,她就没有以正眉正眼对他。她梳着一把如意小髻,一低头,露出颈项一段白皙,线条柔美,像卷过御花园碧波塘上的一抹翠绿寒烟,很讨人喜欢的模样。他沉默良久,直到母后的手一只被涂完,撩放下来,擦到怀中猫咪的鼻子,丹蔻味道若有若无,猫咪却受不了这个刺激,频频打喷嚏,母后一阵娇笑,断续濡沫一句,“呸,小东西……”
      他的错就犯在这里。
      他盯着母后那只红色的丽魅妖娆的手,很久很久,想象她繁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情态。
      久到连母后对他的出声召唤都没有来得及答应。
      在他集中精神的时候,她假寐,在他恍惚出神的时候,她却正在观察他。
      他是她的儿子啊,她却像棋子一样算计他。
      “灏儿……灏儿……瞧,这孩子,想什么,怎么不应母后呀?”
      她在笑,而且笑出了声,那笑声里,不像真正的埋怨也不藏丝毫的担忧,只是半清冷半逗弄却全全好耐心地等待着。
      “是的,娘娘……不,是母后。”
      她又笑,这一次连底藏着的最后一点温度都甩掉,是那般那般的冷。
      她一字一字说道,“灏儿被封为太子了,却还是戚戚忧忧的样子,不应该哦。”
      他抿嘴,“是的,母后。”
      “灏儿小孩心性,哪知道本宫为了扶你上这个位子,花了多大的力气。”
      他拧眉,“知道的,母后。”
      “千条万选,本宫……皇上才看中了你,别让所有人后悔这个选择呢。”
      他咬唇,“不会的,母后。”
      茜儿的声音插进来,曼曼生姿,“娘娘,太子殿下刚被封位,也许还有些不适应,毕竟年纪小,慢慢自会好……”
      母后唔了一声,不知是认同,还是不认同。
      这一刻他才发现,整个后宫敢跟母后拿捏分寸的,只有这个叫茜儿的宫女,因着他这种年纪还看不透的一个理由。
      他以感激的眼神看向茜儿,她粉脸微转,目光朝他一瞥,虽是极快的速度,还是让他察觉到她目色中不太张扬的关怀,露了一露,也立马就消失了。可他还是在心底回味很久,为着一小刻的温暖。
      母后摆开茜儿的手,她另一手上的丹蔻还没能涂完,她却不顾了,心情仿佛有些小小的浮躁,自思量着心事。
      母后稍稍直起身,说道,“三天后,灏儿随本宫去一个地方吧。”
      他好奇,“什么地方?”
      她久久开言,“一场夜宴。”
      他暗暗撇嘴,认定了一定是个花白胡子堆满,言语乏味,一本正经的宴会。
      于是,他也拿捏了一次,“母后,儿臣能不能不去啊?”
      然后他抬眼,撞入了母后锐意无限的眼瞳,哦,惊心动魄。
      可母后只是笑了笑,四两拨千斤,“本宫,能不能不答应你的要求啊?”
      他无语,不会答,很呆。

      三日后的今朝,他用过早膳,不让小德子跟随,不去书房读书,不去安若堂听课,一个人默默独影,踅来御花园,藏在翠微湖畔的亭子里,四面无墙,要遮要躲是不能够的,可他常常做这样的傻事。傻过一回,心里好过一点,然后才能积蓄勇气,继续去作别人指间的棋子,去一遍遍排练自己并不擅长的棋局。
      轻寒早晨,四面无风,这浓丽的花香不知从何而来。
      湖面静致,无波荡漾,却照样漫延过来丝缕的翠色寒烟。
      趴在石桌,沉寂良久,耳旁跳过来一声大煞风景的娇笑。
      那笑簇挤在他身后的某个角落,似乎是咬着自己的手指甲咝咝地从嘴唇缝里漏出来的,不太敢的冲撞着他不太敢的羡慕着他。这么感情细腻又狡猾,整个后宫里,只有一人。
      他没有转身,没有招呼,甚至没有改变他现有的姿势。
      可他身后的声音却已然等不及了,沉默一会儿,突然发出“咿,咿,咿”的怪叫声。
      他哭笑不得,本来不舒服的心里软软出一丛爱怜,终于轻轻应允道,“玥弟弟,出来吧。”
      一抹小小的身影如鼠窜一般擦过他的手臂,像只真正的发育不良的小虫子,慢慢吞吞地爬上石桌旁的椅子,吞吞慢慢地将身体努力地坐坐好,与他面对面。
      与他年岁相同,身形却要小上许多,白白的额头,总是泛着细弱的汗,没有谁会去吓他,没有谁想要去吓他,可习惯性的,他总是几微不可察地颤抖着身体,颤抖着心灵。不是一个如常成长的心灵,有古怪刁钻的想法,不会干出太大的顽皮坏事,渴望有人去关注他,又让人想不通的把所有既得的恩惠与关心,像丢垃圾一样毫不留情地弄丢,最后无辜地眨着大大的黑亮到简直可怕的眼睛,引诱别人的懊恼,重新组合别人对他的记忆。
      所以所有人鄙视这个明玥嘲笑这个明玥玩笑这个明玥可怜这个明玥。
      本来是仿佛公然可以这样行为的,皇上朝思暮想的是玥王子的母亲,而对玥王子却视其如弑母的凶手,想要靠近他又深深地厌恶着他,从一开始父子俩人都在扭曲着彼此的角色与关系。
      不过很奇怪,缳妃娘娘被立为皇后之后,所有人对于玥王子的任何言语都三缄其口了。
      知道吗,皇后娘娘可是不允许这么来对待玥王子的。
      宫里人现在点头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提醒对方玥王子与日俱增的身份与地位。
      很奇怪,皇后娘娘对待玥王子和对待太子殿下一样好。
      要注意,今后绝对要注意。
      那么他呢,他在与这个弟弟朝夕相处时又选择了哪一种感觉。
      不是轻视不是讽刺不是逗趣不是怜惜。
      只是认同。
      一只小手从石桌上伸过来,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能感到那手心里的暖,仿佛并不是被一个善于剑拔弩张的乖僻小孩握着。
      这小手背异常苍白,看得清经脉纹路似的,在里在外,都透露着一种无可安定的彷徨。
      他突然喉口一烫,心头泛起了无可名状的痛。
      这个被他唤作玥的男孩,此时此刻,不躁不闹,只是缓缓地不停止地轻摇着哥哥的手,那么固执地要摇去他的皱眉他的不堪他的清冷他的寂寞。
      他又笑了笑,轻轻将玥的手抚开。
      没事的,他是玥的哥哥,很有哥哥的样子,所有事都有能力承担,不必替他担心,不必。
      玥突然扭过身子,背对他,细瘦的肩膀颤抖着,很有些微微的生气。
      他笑问,“怎么了?与我一样逃课出来,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一声不吭啊?”
      玥唧咕一句,“我要逃什么课?与你一同向太傅学习的,只有三弟,四弟,六弟,我不用去安若堂的,母后说过的,我身子弱,怕我读书辛苦,我,我根本没资格去的!”
      是啊,他怎能忘记,母后把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白天,他,三弟,四弟,六弟,随太傅上课,一样的课。晚上,一更敲响,直到三更,他被带到另外的地方,有三个先生等着他,教授白日里未学的东西——兵法,历史,国策,经略。白天和夜晚,两个地方,都没有玥弟弟的身影。
      母后轻描淡写地说,玥儿体弱,倒不能太操劳,本宫亲自教养吧。
      母后教会玥诗词,教会玥宫乐,教会玥一切风花雪月。
      某一天,他对母后说,他可不可以也学一学玥弟弟正在学习的东西呢?
      母后对他射来极寒极冷的目光,像看待怪物一样看着他。
      他噤口,看着不懂事的自得其乐的玥,突然害怕玥的命运,将走向何方。
      资历粗浅的宫奴看不透,大言不惭道大王子是皇后的“儿子”,二王子却是皇后的“宝贝”。
      在这里腌渍久了的老宫精,则戚戚感慨道“儿子”某一天要做“太子”, “宝贝”却像皇后养的那只猫,玩玩也就算了。
      只他知会得,事实全然不是那两拨人说的任何一个。
      明玥是“宝贝”,他是“棋子”,两者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对面的玥突然开口,声音很是尖利,“我听说,哥哥今晚要去参加一个夜宴。”
      “你怎么知道?”
      玥不答还问,“我听说,哥哥今晚要被带去选一个太子妃。”
      凉亭里悄悄溜溜地钻进一阵风,从玥的言语中间穿梭而过,将那句话的意思一分几段。
      零零絮絮的东西又钻进他的耳朵里,洋洋洒洒地又全都掉落在他的心尖上。
      他一直拼凑了好久,才终于将它们还原成原来的模样。
      然后他惊乍瞪目,看到一直盯视于他的玥,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另一种腔调的笑。
      他呼拉一声站立起来,两手抓住对面玥的肩膀,压定着玥的眼神。
      玥的眼睛本来极致美丽与深幽,就像他的生母一样。
      可此刻玥唇角的一丝冷意再配上这双眼睛,有种令他不由自主害怕的东西。
      玥什么时候开始,有些变了。
      他与玥是一同长大的,在母后的殿里,八年岁月,同吃同睡。以往春风一度,捉捉迷藏,开开玩笑,看着玥洋溢着热汗对他口口声声亲切地喊哥哥,无比幸福。
      三日前,他被封为太子,搬出了母后的殿阁,玥居然也被收拾好,送到了陈妃娘娘住处,一个失宠已久的老宫妃,窝在皇苑最偏僻的宫房,老眼昏花,口齿不清,玥弟弟跟着她,久久的,也会被那梁柱上的厚蛛网缠结,没有了前途。
      三日不见,玥对他也隔开了一张网,举手投足,前情不复。
      他轻轻推开了玥的肩,逃避看玥的眼。
      玥的声音弱弱的却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
      “恭喜太子哥哥,要娶太子妃了。”

      酉时过,宫灯上,一庭昏黄。微落雨,宫道湿,满城寂寞。
      旧马车,走偏门,故作神秘。掩帘内,寂无声,任尔宰割。
      随着马车的平稳行驶,他想起了白天玥弟弟的话。
      ——我听说,哥哥今晚要去选一个太子妃。
      哦,怎么办才好?
      他闭了闭眼,身体往车内更深处靠进再靠进,过来一只手及时拉住他,让他不至于狼狈倾倒。他分不清这一只到底是母后的还是茜儿的,只觉得在黯淡马车内看来,她俩的脸一样模糊不清。
      他心绪紊乱,突然忆起父王踟蹰在后花园里的孤单老影。父王是因为失去了珍爱的女子,才会一世可怜。他不要!如果真是被玥说准了他今晚的处境,他也不要!
      车停帘开,他被小心地扶下了车,对上一座富丽堂皇的高门。
      门前台阶,铺上锦缎,可惜沾到了刚才那阵雨,不够新鲜。
      两旁明灯,排场大派头亦大,光影阑珊,别具一格。
      奴仆甚多,趴在道旁,头俯得低,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迎面而来一对年轻的男女,男的强壮刚毅,架子端正,女的莲步婀娜,风情氤氲。
      并不是简单的人物。
      至此,他稍稍展眉,心情好了一些,对接下来的夜宴,也抱了三分真实的好奇。
      母后突然来牵他的手,从来没有过,所以令他骇目良久。
      母后并不动,男女主人与奴仆们自然迎接过来。
      男子俯身,女子侧礼,双双开口,“见过皇后娘娘!”
      然后朝他双双再福,“见过太子殿下。”
      他不知该回应什么,妙目一转,只看着母后。
      母后仿佛撤去了威严,笑谈道,“在宫外不必多礼,况且本宫这次夜行,不想太过招摇……妹妹,妹夫,为何点这么多盏灯,明媚辉煌的,闹了街邻,很失了品!”
      男女颤肩,俯头,声音恐慌,“是的,娘娘教训的是,臣下这就叫人撤走。”
      母后又笑,“也不必,点就点了呗,再怎样,呵呵,灯哪耀得过人呢!”
      男女随笑,点头,再次嚷声,这回不怕街坊听到了,“是的,臣下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荣封皇后,大王子又被封太子,真是家门之幸,家门之光!”
      母后不笑了,不落痕迹地撇嘴,甩袖将他一同拉入内。
      正厅摆桌,山珍佳肴,母后到了自己家里,自然放松不少,谈笑风趣,表情也甚为丰富,一边品味美食,一边欣赏歌舞,舞娘们错落排列,长袖善舞,风姿绰约,轻歌婉转,竟是当下流行的时鲜小曲儿。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
      君家兄弟不可当,列卿御史尚书郎;朝回花底恒会客,花扑玉缸春酒香。”
      母后听得甚为满意,频频与主人家示意点头,而他既没有胃口,也没有兴趣。
      四下里看,柱边站着一个大男孩和一个小女孩。
      他稍感惊奇,对这两个倒是多多注目。他慢慢地踅过去,两手背后,学足了一本正经的大人样。他微扬眉,半睁目,似有若无打量他们,装得不在意,其实心里感兴趣的要死,新鲜味十足的同龄人可不多见哦。
      女孩与他年岁相似,娇美异常,亮亮的眼睛泛着任性,一点儿也不怕他。
      肯定不知道他的身份,待会儿说了,吓吓她。这么漂亮的女娃娃,要吓哭了,一定很好玩。他邪邪笑,动着很可恶的念头。
      男孩大过他很多,身形像个大人了,高高瘦瘦,肤色也白,有一副很生动的眉毛,有一双很生动的眼睛,有一张很生动的嘴,对他恰到好处绽着微笑,似乎成熟过他,似乎历练过他无法碰触的丰富,宫外的丰富,自然天地的丰富。
      所以,他突然一噘嘴,不看这个大男孩,心里有气得紧,死都不肯承认心底冒着汩汩的嫉妒的情绪。
      那边厢,母后和她的妹妹妹夫似乎正交谈着什么,不对,不是闲谈,而是母后在骂人。
      真的,从没见过母后这么生气,这么不自控,这么染上一点……着急。
      “什么,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你们怎么看孩子的,任由她跑进跑出,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好?”
      母后从厅内看向庭内,深深夜色不是假的,母后拧紧了眉,更着急。
      他惊异,不知何人牵得她这样情绪。
      尔后,是莫名其妙的一片慌乱。
      母后的妹妹妹夫,仿佛心定十足,说着什么“她一直这样的啊”,“出去游荡一会,自个儿会回来的”,“我们在这儿等好了”。
      可看母后的样子,快下令鞭人了,纠结眉头,不发一言,到底难看。
      于是,母后的妹妹妹夫,愈观望愈害怕,领所有家丁,一拥而出,四下寻人去了。
      母后在厅内走走停停,茜儿伴着,仿佛也安慰不了她。
      趁母后无暇顾及他的当口,他跳到美丽女娃儿面前,对方眨着大眼,也在迷迷痴痴地朝他看,不知是他长长的睫毛引了她,还是他嘴角飞扬的状似友好的清笑逗了她,她看着看着,将手指儿伸入口,羞羞咬着。
      他邪黠咂摸着这种属于女孩子的娇柔与可爱,忍不住出手了。
      半盏茶功夫,他开玩笑逗得她哭了三回。
      最后她一扭身,哇哇叫着“娘,大哥哥欺负秀珠”,跑开了。
      他到底看出,这女娃儿美则美,却任性无大脑,空浮得很,品久了,便失了味道。
      若果母后要他选她做太子妃,哼,他才不干。
      引玩了女孩子,他才终于注意到那个大男孩,也一直没有离去,长长的身子靠着雕花柱子,落在空敞的院子里,一道怅怅的影。
      男孩子一直侧头,视线似乎飘得更远,飞过院墙,掉在更深更弥远的地方。
      他有点不敢接近他,可是看久了当然好奇,怎么样也要问问。
      “你在看什么?”
      “一座山。”
      “这里有山?”
      “屋子后面不就是?”
      “什么山?”
      “青梅山。”
      “一座山而已,有什么好玩?”
      “呵……好玩得紧。”
      好吧,他承认,被男孩子这么一叹,这么一赞,他对这座该死的山,起了无与伦比的好奇心。
      他看看厅里,母后依然慌乱地走,母后的妹妹妹夫,寻人寻得连他们自个儿也弄丢了。
      他后面的院子里,正静闭着一扇小门,这么温柔地望着他,害他心痒痒。
      再侧头,那男孩又倚柱,怡然出神,天弯里一只清月,伴着暮风,来回游走得欢,直引人犯错。
      他慢慢蹭着,踱到那扇院门前,一拉一扯,门开了,徐徐扑面的是春雨过后的清香,腾起他更火热的探索欲望。他再回头,再看男孩和那一片灯火通明,瞅男孩静致腼腆的样子,不像当场嚷声告密的人。他一甩头发,走咧。

      这山到底有多深啊?
      这路到底有多长啊?
      该死的,他到底怎样才能寻回原来的方向啊?
      唔,这月怎么那么撩人呢?
      这树间风怎么那么爽净呢?
      这草上花怎么那么如画呢?
      该死的,仿佛这么回不去了,倒也一点儿不遗憾。
      呸,这肚子怎么那么饿哦?
      这腿脖子怎么那么酸疼哦?
      这胳膊怎么越来越抬不起了?
      该死的,他是不是要死了?
      “呵……”谁?谁在叹?曼曼一声,无限含韵。
      “嘿……”谁?谁在笑?铃铃一响,煞带风情。
      谁这么得意?谁这么恣肆?谁这么幸灾乐祸!
      他拨开一丛树枝,用力鲁莽,刮了掌心一块皮,差点疼叫出来。
      到底没叫出声,他喉头一动,所有疼和痛、累和疲,化在眼前这湾清丽景象中,烟消云散。
      树丛掩映的另一面竟是一个大湖,湖水贴着数道青峰铺叠开来,水边边镶嵌着山边边,融汇恰好,仿佛一家亲的味道。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湖水上空叼着的这只月亮,像纸一样薄,半透明着,从月亮里仿佛还能透出藏于其后的星星的影子。这样的夜晚美妙极致,只觉浓浓着,一忽儿又化为淡淡的了。不知是风吹山影动,还是星闪夜幕移,月亮尾巴梢突然翘了一翘,仿佛在对他点头妩媚的一笑,让他恨不得摘了它,捂在怀里紧紧地疼。再低头,发现湖心亦有一月,悠荡在水面,随波弯弯动,发着很清泠的光,却看得他心口灼热异常。水中月比起天上月,更柔美更温和,天上月明知是遥不可及的,不作胡思乱想,可水中月看似离人很近,仿佛一伸手,便可轻易触摸到。真要是抓着了,便带走了一份美丽。今后的岁月里若有解不开的苦闷,便可以从记忆中舀起这勺月光,轻轻地品尝,那么每一寸的生气每一寸的烦躁都可以被缝钉到生活的针脚中,大笑而了之。
      他痴痴迷迷地走过去,踩着湖边湿泥,脚步踉跄,几次打滑。
      他微微张嘴,双手捧捧着靠近,一点点,再靠近一点点就好。
      “啊!”他一个前倾,跌倒出去。胸口蹭移,匍匐到湖边。头一低,半张脸庞浸入水中,好凉啊。湖岸上一丛荇草,凑热闹地来挠他的鼻头,真痒真痒,想痛快地打个喷嚏却怎么样也打不出来。心里几种气,不往一处来。
      因为恰到好处地吞了一口苦泥,他就算想骂,也骂不出来。
      而况——
      他伸手抹开脏眼,定定地看。
      嘿,有人比他更傻。
      湖中已立一影,是在他来到之前就已存在的,还是依着他后出现的,不像真实的东西。
      她的身子七分没在湖水里,只露出了细细的肩膀和小小的头,脑后双髻,原来只是一个人间的小姑娘。
      瞧她,双手浮在湖上,慢慢划动,一点一点还要往湖心更深处蹭去。
      那么专注,那么势在必得,让人看着那么努力的她去追寻的东西,一定是非常非常美好的。
      原来,只是湖心那个清浅的月影,把她吸引到这般模样。
      他轻轻一叹,夜凉如水。
      他不出声,他才不去帮她,人家在抢他的“东西”,最好同他一样,让她也摔个嘴啃泥。
      小小背影,悠悠游动,双髻颤颤,碎发沾湿,前头那张看不见的嘴,似乎还在叽里咕噜,酝酿着属于她的一份欢乐。
      他心里的“占有”,换在她身上,纯粹成了好玩。她仿佛不是要抢那个月亮,只是被吸引过去,游戏它一段时间享受它一段时间。
      所以,月影竟然很听话地停住不动了,浮在水上,等她拿的样子。
      怎么会这么可恶,他既咒着月亮也咒着她。
      如果是他得到了它,他也不会亏待它的呀。为何他要去拿的时候,它要跑?
      要命,看着丫头越往越前的身影,他干吗也跟着紧张。
      快,快拿住,好样的,是你的了,就快是我们的了。
      似乎在心底这么喊着,他不由与她成了一国的。
      “啊呀!”她往前一伏,连脑袋都不见了。
      他心口一紧,从软泥里挣扎出来,手乱撑,又被湖边尖石刮了一下,血流如注。
      他往湖里跳,进去后发现,深的可怕,浑浊模糊,好久辨不清方向。
      他,要救那个月亮。
      不,仿佛圆圆的月影还不是最重要的。
      不能让她就这样消失,绝对不行。
      他的手碰到另一只指尖,幸好在宫里习过武,他的体格颇强壮,抓住后,一个急智,就拉着往岸边带。
      他率先浮出水面,山里冷透了,他沾了一身湿,自发自动趴在那摊烂泥里,也不嫌脏了,动都不想动。他把那个小傻瓜也带出来了,就放在他身边,此时同他一样趴着,像呼吸不了的水蛭,她嘴巴大张,拼命喘气,脸色苍白,天穹里一弯月光薄薄地照在她身上,粗眉,细眼,鼻子不够高,嘴唇倒厚,头发乱粘,挡住了眼,落魄肮脏,十足丑丫头一个。
      他还有气力龇牙咧嘴,呔,早知这样,就不救她了。
      她突然一个伏地起身,粗鲁得很,又走去湖边。喂,她想干嘛!他可没力气再救她一次了!要死了,随她去!
      他翻个身,依旧仰躺在泥地上,微睁眼,看她颤颤巍巍正搬着一块够大的石头。
      他瞪目,不可思议。
      她将石举高头顶,往半空里扔出去,嘴里骂骂,“砸死你个可恶透顶的臭月亮!”
      她到底力气不大,石头无力地被抛到半空中,已是极致,掉了个头,朝她冲下来,摔过来的势道重,吓得她哇哇逃开,慢了半步,石头入湖,溅起很大的浪,喷了她全身,罩在雨幕下,头上的发丝粘得像一丛烂水草,更狼狈。
      他不可遏制地笑出声来,捧腹,蹬腿,做足滑稽怪样。
      “呵呵,傻瓜,傻瓜,傻瓜……”
      她竟然朝他走了过来,从上面看他,眼眸努力瞪大。
      她的眼睛漆黑如星,干净透彻,在宫里从没看到过这样的眼睛。
      他喉口一动,嘴里咝咝有声,终无力在笼罩着他和她的这丛曼妙夜色里,痴了。
      她两手叉腰,对他嚷道,“笑什么笑,小鬼!”
      他咧嘴,又“呵呵”两声。奇怪,宫里的他妙语连连,怎会在这个寒凉的山中,伴着半面透绿的湖,面对一个连头发都梳不好的女娃儿,痴痴地只会傻笑。
      他摇头想甩开这份傻傻的感觉,糟糕,连脖颈都动不了。
      上面那对清澈的眼睛还是盯视着他,算了,算了……
      他叹息,“好美……”
      “什么?”她古怪地看他一眼,决定不再理他。
      她跑到湖边,又捡起了石头,砸向水中那个重新聚合的影,碎了一波的淡黄。
      她依旧叉腰,背对他,频频点头,似乎满意。
      他跟着起身,缓缓过去,靠近她,再靠近一点,不敢用他的身去贴她的背,因为他湿透了,怕会更凉着她。
      他凑近她耳边,低低地问,“你,刚才干吗要捉月?”
      她被他吓了一跳,发现他贴得那么近,往旁边急急跳开,苍白的双颊,晕来一汪红。
      她抚着胸口,嘴里嘟囔,似乎怪他。
      可还是抬开头,缓缓绽开一抹弯弯的笑,说道,“因为,我要做一个上善的人。”
      他无语,不作答,呆上好一会儿。
      她继续说,“小叔叔那个家伙,说什么抓得到月亮,就能做个如月的人,他骗得我好惨,嗯,回家收拾他!”
      她咕囔着就要走开。却突然想到什么,摇摇头,跑回他身边,扯过他的手。他一惊一颤,怎么在如水的夜色里浸了这么久,她的手心却还是一片温暖,仿佛延开一份他在宫里怎么也感受不到的明媚。
      难得相逢,难得珍重。
      她对他笑道,“你可不要学我的样子,跳水捉月哦!要成为上善的人可以有很多方法……”
      她歪头眨巴眼睛想一会,还是弯弯笑,“酿一颗如月的心,呵呵,对吧?”
      他愣愣着,忽而一笑,无比丽魅,美过天上那汪月。
      他点头,自己对自己说,出生在宫廷的他,怕是这辈子也酿不出一颗如月的心了。
      可是——他邪邪坏坏地笑,可是,他可以藏住一个如月的人,生生世世珍重。
      一样的,对不对?
      他手下用力,反抓她的小手,她吃痛喊疼,居然踢他腿,急急逃开。
      他散了力气,到底没有追上。
      他至此才庆幸三日前他被封为太子,天下之大,他当然会找到她。
      酿不出如月的心,可以珍重如月的人。
      呵呵,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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