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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七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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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锣响,我便嘱咐宫婢们开门敞殿,很喜欢启明前天地之间这幕迷离风景,不愿错过,我慢慢地踱来前庭,身后追随着一圈又一圈宫女们惊诧的目光,对我很不能理解。这季节,本到处是吹落杨花春事了,小池新绿雨添痕的细腻景致,可我选择一天里这么赶早的时辰,在殿前台阶上站立良久,自是有些凉。我才不愿意回屋添衣呢,我低头,抿嘴浅笑,目色优柔,满泻于手掌,我将双手平举出去,任由袖口的一圈纱边,妩媚在晨风里。我深深地明白,要想将自己的人生酿成一瓮甘冽醇厚的陈年酱,就一定不能忘记在大段大段的热烈浓艳中,加入几滴清明,所有人都不明白,我为何偏偏成了宫里最起早的妃嫔,因为,我必须寻一个晨间的角落,掂出过往岁月,鸡婆地将回忆与生活分分类,结果发现,我所有的酸甜苦辣、嬉笑怒骂被一分为二,成了一半为海水,一半为火焰,我笑,莫非我也终将半生热烈,半生寂寞?这么独自往来,我便养成了胡思乱想的习惯,即便在这个将明未明的时刻,看着身上一件薄薄的中衣,我也能沉入只剩自我的世界。身上这件衣裳,轻薄柔软,是前日针织馆送来的,在我之下所有上品阶的妃嫔,亦是人人一件,显然在宫里流行开了,我想多了,所以害怕——这种袖口缀纱边的款式,出自脂香宫廷——很讽刺,我们的国家统治占领了她们的国家,她们的服饰装扮却抚慰了我们宫廷里一干女子寂寥沉恹的心;很好笑,一个国家是没有办法永远统治另一个国家的,任何的两样事物在一起圈久了,根本无法辨别哪个融合了哪个,哪个湮灭了哪个,人与人之间,亦复如是。
不知,明灏可否明白这个道理,也许有数,所以不愿再掀起战争。
不知,明玦可否明白这个道理,也许有数,所以对菀菀无可奈何。
不知,明玥可否明白这个道理,也许有数,所以处处表演浮浪肤浅。
不知,方华可否明白这个道理,也许有数,所以再不出现在我面前。
不知,我自己可否明白这个道理,明知故犯,所以陷进了解不开的结。
我静立在台阶上,闭目睁耳,深深明白,原本眼里看来污秽的东西,用耳朵去听,将过滤掉一切杂芜,掉进心中,便是漫漫的澄澈和缕缕的透明。我心底些微惊颤,不知何时学到了这样一种习惯——我慢慢抬头,仰面朝天,脸庞温柔,几缕微风细心地从我睫毛上擦过,额前刘海拂动,轻轻打到了我的眉眼之间,竟落了一瓣好看的弧,我不用耸鼻,用心呼吸,满心满腔的清冽芳香,我,竟在深深地深深地呼吸。
我慢慢睁开眼,我的庭院两角,左半边的天上有一个即没的月亮,右半边的天上有一只将起的太阳,日月之间,洒遍细碎的星,合着晨间节拍,也在慢慢疏淡开去。
我的手沿着襟口探进去,握住那个藏了很久的荷包,不敢随便乱放,别看是这么弱小的东西,被利用得好,一样可以成为杀人的武器。
我将目光调转而下,赫然发现,我的前面,台阶下,匍匐着两个人。
一个是太监,另一个,也是太监。
两个一般年岁一般低眉一般拢目一般恭谨一般不动声色。
两个分庭而立,左跪右伏,彼此目色不交流,可见平日就没有任何交情。
右面这个天青色宫服,颜色明媚,日子过得极致,频频有新衣。
左面这个也是天青色宫服,洗刷多次,晦暗模糊,日子好像并不如意。
两人持两盘,对我平稳端举。
右面这盘紫玉雕琢,满满一幅良辰美景图,上披锦红绸面,富贵堂皇。
左面这盘乌木衬底,空空寞寞没有修饰的样子,上覆泥黄粗布,不干不净。
两人两盘,也许是刚刚悄然掩进来的,也许已经等了好久。
我细看,终于认出其中一个。
右面这位,宫袍底边缀了一圈海浪浮珠的花纹图案,和明灏身边最得宠的张德公公的穿着,一模一样。
这个小太监必出自明辉殿,奉旨而来,吊紧了我的心弦。
我默默地观察他们时,他们不移不动,稳重得体。
突然双双扬起不高不低的声音,竟无参差起伏,像是较着一股劲儿似的,互不相让。
“奴才李福禄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奴才黄全贵叩见皇后娘娘,万福万福万万福。”
我向来受不了这样的一本正经,于是落语无措,很失了品。
我对着右面不好意思,“哦,小禄子公公好。”
我对着左面微微发笑,“哦,小贵子公公好。”
对着公公问好的皇后,云渺史册上恐怕只有我一人,要不然我也成不了那个特别的“第十八代”。我望天舒气,也许最终离宫后,倒能在这方天空里照下一个绮丽的影,只不知今后又有多少人会记得。
小禄子先发制人,以膝当行,蹭前两步,依旧低眉,“奴才明辉殿李福禄,奉万岁爷旨意,给娘娘送东西来了。”
我将右手摁腹间,着实惊然,却不能很好地表现。
小禄子将紫玉富贵盘再举高,托到我眼下,我不喜欢这种方式,分外刺目,盘面平平,很不显重,盖着严实,藏足神秘,很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于是我缓缓提起了右手,一个侧目,那公公笑了。
小贵子要沉寂许多,被小禄子抢了先,眉色夹杂紧张,也蹭了过来,不敢过分张扬,只是微微抬目,朝我放着期盼,我看错了吗,他也许是在帮他的主人传递期盼,知道不,期盼也是一种“真”,在宫里,一旦“真”了,危机就会找上门了。
小贵子显然怕着小禄子,一来因品阶,二来因身份,奴才的贵贱,来自所在殿阁的贵贱。
小贵子在小禄子身侧后一点,亦将盘举高,送给我看,盘面鼓鼓,些微沉重,亦是盖得严实,我亦很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于是不由抬起另一只手,一个侧目,那公公也笑了。
小禄子不是一般的精,他一直没看我,却仿若察觉了我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于是,他将盘子更举高,快戳到我眼皮上了。小禄子的精,我是否可以看作是明灏的精,自从在墙头跌落到他怀里,他抱着我,轻描淡写地将疑虑、调谑、嘲弄和着沉默,深深灌入我眼底,我就推翻了以往对他所有的认识。他兴许很适合当帝王,帝王都是无情且绝狠的,历朝如此,轮到他,不会有例外。
我,不敢不先看他赐来的东西。
我叹了口气,揭开小禄子盘中的锦帕。
我侧了侧脑袋,眼珠子都快对挤在一起了,“空的?”
小禄子突然咚咚地磕起了响头,对我在在肯定地说道,“娘娘瞧仔细了,里面是有东西的。”
我真的又仔细地瞧了瞧,认真地回答道,“什么都没有!”
小禄子嘴角嵌了嵌,似笑非笑地样子,却是大声说道,“皇上送来的是一声问候。”
我皱皱眉头,一本正经道,“公公直接传话得了,还盖什么帕子呀!”
听听小禄子的话吧,那叫有水平,“因为皇上传送时是神色慎重的,奴才斗胆,望娘娘也能慎重地接受之。”
我的声音低了许多,“以前要送个啥的都是张德公公的事儿,今日怎么……”
小禄子又是一个伏地叩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蒸腾上来的声音带着半调的哀默与半调的凄伤,让人会不忍心去听取他以下的话语,“皇上连日来与大臣们议事,身心俱疲,张德公公必须随侍照顾着……”
我不小心咬痛了自己的舌尖,血腥味混合着从心头升上来的苦涩味,就这么迟钝地重重地逼迫在喉咙里,“那他还多这一份心思干吗……”
小禄子说道,“皇上累着的时候不开心着的时候,就会想到娘娘是不是也在累着和不开心着,感同身受,送了,要比不送,来得安心。”
不明白他是一个冲动而说,还是深思熟虑而说。
不明白灏是一个冲动而做,还是深思熟虑而做。
最后,我竟然心甘情愿地接手过这个空盘,托在自己手里的时候,竟有一份意外的沉重。
盘底泛映晨色,光泽妖娆,可其中反照出的我的脸,模糊不堪,两只稍稍混乱的眼,总怕从左眼看到右眼,流转的是一个由期望到失望的恶性循环的过程。
我抬头,只望风。
久久回神,方觉庭内还留一人。
没得我的旨意,小贵子不敢起,比小禄子跪得更久,居然不闹不躁,仍然腰板挺直,神色安在。我心底骇然,对他加看两眼,宫里精明的奴才不可怕,最要命的是那种又悍又韧的,小贵子名副其实,而,养出小贵子这样仆从的那个人,更不凡。
“你……”
“奴才上善馆黄全贵,为玥王爷,给娘娘送东西来了。”
我本能地想要对他扑过去,捂住他的那张嘴,为什么我,会这样……
我幽幽无措地揭开他盘中的粗布,唉,一堆李。
颗颗饱满,仿若经过了精挑细选,色紫玲珑,朴拙可爱,承着庭院里泻下的一缕晨辉,在皮面上漾开圈圈晶亮的涟漪,涟漪中泛着温柔,很像那个月落树梢的静夜,槐树前作画时,明玥脸上那份腼腆的笑。
“他送我一堆李……”
小贵子平静地解释道,“回娘娘的话,王爷说,前日里看娘娘趴在墙头,巴巴地看,王爷很感谢娘娘如此厚爱他院中的李果,送来这个,说娘娘一定欢喜。”
欢喜你个头。
我的脸颊上擦来一阵不知何样味道的风,心底起了一阵不知何样颜色的情。
我从盘中拈起一颗,指尖一丛细腻,我用俩手指揉搓着这个滚圆的果实,指根一丛细腻,我将来入口,舌头一丛细腻,我用力一咬,汁水溢漫,齿缝一丛细腻,任那股子甘甜往下流,细细回忆明玥的柔致和静悯,心底一丛细腻。
——来,张嘴,甜吧,呵呵。
我心弦一颤,将那已被我咬去半口的李子,重新扔回小贵子的盘里,用力过重了,乱了那一堆本来叠放整齐的形状。
“还是请公公拿回去吧。”
小贵子看了看我,有些责怪,有些怨懑。
他退走出殿,我转身进殿。
我的心情在庭院里作了一次无伤大雅的晨间散步,虽有徘徊,虽有犹豫,当重新辗转回我的胸膛时,所幸,依然完好。
我晓得,我做的是对的。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肘臂弯子靠着桌,脑中悠荡着明灏送来的一声问候,舌尖留连着明玥送来的一寸酸甜……
我晓得,这一刻缠绕上我的,又是很糟糕的事……
很糟糕很糟糕……
——朕可否知晓皇后为何愿意进宫?
——朕觉着皇后与一般妃嫔有所不同,值得信任,所以将菀菀安排在离皇后最近的地方,没曾想,皇后你竟然……
——朕就知道,不是皇后做的,真好……
——选秀那天,从没女子执著地只是盯着朕的靴子看,大婚那夜,从没听过那么清俏明媚的小曲,玥弟从不对女子生气,他却砸了你的墙头,朕觉着,娶了你这个皇后,也许会很有趣。
——朕,才答应与太后交换条件,要了你进宫。
——然后,菀菀也才能进宫。
——朕将菀菀放在身边,朕对菀菀这样好了,朕想,这样终将能消得脂香国对朕的怨恨。
——朕可不能让小小的“香魅”搅皱一池春水,功亏一篑,皇后,你说对吧。
——好粥……从没吃过像皇后煮得这样好吃的粥……
——嘻嘻,不是……一个人……
——花里只藏灵,上这儿找人?一色蠢相!
——怎么能说什么都没有画进去呢?有树,你看见了吗?
——你,你你你,就是那个没事乱念歪诗的傻大嫂。
——喂,你那颗像什么呀?
——这个像兔子,这个像水牛角,这个像……很像元宵的花灯呢……
——万事不必勉强自己,累了,就停车坐看,休息一会,你放心,没有人会怪你的,没有人……
我心绪紊乱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摁着胸口,这时候触到了衣襟里那个小小圆圆的荷包,于是明灏的问候和明玥的酸甜,一抛而空,总要在今夜解开所有的谜,所以,明灏的情致和明玥的温柔,又与我何干!
与我何干……
五月十五,注定是个尴尬的日子。尴尬的日子里,头等大事,是帮太后娘娘过她那个“又三又四”的生辰。娘娘的尴尬生辰里,碰着我打开衣柜,挑来挑去都是尴尬的衣服。最终将自己装入那套翡翠色宽袍褂裙里,对着铜镜还好死不死点了一个尴尬的桃花妆。从尴尬的桃花妆里,看自己的笑,有抹尴尬的决绝。从镜面中往后看,窗隙溜进来一阵风,闲闲地掀着身后八仙桌上一本尴尬的黄历。我走过去,黄历上,正写着一个尴尬的句子——
五月十五,宜裁衣。
什么意思……
由此倒是真正的忙碌。
辰时,娘娘祭祖,仪仗纵横,宫乐巍巍,妃嫔罗列,宫奴万千。我是众众陪客中的一个,穿着我那件沉闷的绿褂裙,面色也是贼青贼青,哄乱一团,脑袋发胀得厉害,到底成了那帮谄笑媚颜中特殊的一个——我,至少还能找得到自己。
未时,娘娘食面,小酌小饮罢了,臭规矩还多,先吃面条后喝汤,碗底要光。我是众众吃客中的一个,而且饿了很久,也不客气,一口而光,掉了些汁在襟边,惹得坐得很近的太后娘娘频频侧目——我,至少该吃就吃,要真就真。
申时,娘娘察看六宫,摆驾招摇,要命的轰轰宫乐随车而来,与民间吆喝卖艺的队伍,有什么不同?我是众众被察看的一个,却在端仪殿暖阁里的卧榻上,等着等着,睡着了!娘娘一定进来过,没喊醒我,我起身看周遭仆从的脸色,一干都对我不以为然——我,至少在这点上还能同娘娘拿捏。
就等着酉时,永寿宫夜宴了。
知道不,太后娘娘生辰,合宫同庆,宫外所有皇亲国戚,今夜都将齐集一堂。
知道不,四月二十八,从菀菀的畅音阁回来后,我夜夜淋着一脊背的冷汗,更频繁地在殿内殿外游走,就是想着没准还能碰到“他”。
知道不,假若明玦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第一我要煽他一巴掌,第二我要扎扎实实骂两声混蛋,第三我要跺脚狠狠地出宫。天南地北,如若能寻到那只飘零燕,我愿意同他一起沉一起浮,如若寻不到,我想我也爱上了十年前游走江湖的味道,些许粗犷,几若邋遢,不装清美,不作姿态,人生或许要得就是这股子简单。
知道不,自从那晚弯月高丘,惊乍地看到明玦狂乱地抱住淳于菀菀,而明玦也终于知晓,一直以来他错认于我,自从,他给我带来的最后一份礼物,那盒子女红针线零散在清冷夜空后,之后的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知道不,兴许今晚这个注定尴尬的夜宴,就是我唯一能把握住的机会。
知道不,每个人一生总有莫名其妙要去追寻的东西,旁人看着或许会感到无聊无谓与无趣,笑谈你为何要如此自寻烦恼。我亦会笑他或她,别五十步羞一百步了,看看你们的内心吧,那黑暗深处是不是也蜷缩着这样一个东西,或者称之为愿望,或者称之为欲望。一样的寻不出理由,一样的无法用正确的言语来将它表达,将它喜爱,将它忘却,将它还魂转世。琴、棋、书、画,爱、恨、情、仇,很多伴随生命一辈子的东西,若用经济和适用的条条框框来评价与置放它们,会显得很无聊且没有意义。但是,我们需要它们,作为人,男的,女的,有意识的,无意识的,需要它们。如果一昧地满足吃喝拉撒,没有这些优美并优越于世俗生活的东西,人,也就不能称之为人了。
走走走,流流流,我看着端仪殿一角的沙漏里,时间在半辰半辰地过去。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站起身来,拾掇一个锦盒,里面放入一碗粥和一碟咸菜。糯米粥是我自己做的,味道差强人意,可是明灏却莫名地很是喜欢,咸菜,却是世珍送给我的。我一定是忘记说了,世珍是韦婕妤的闺名。我想,我与世珍真不算朋友,可最近一段日子,她常来我殿里走走,或请安,或聊天,或送些有的没的,就像这两罐子咸菜。世珍说,这是她娘家自腌的,托内庭府给她捎进来的,味道确实不错。我也有娘家,我娘家怎么不送?我的心里确实嫉妒。世珍这个朋友,确实是她自己送上门的,我现在已经不大敢在宫里找朋友了,可与世珍聊着聊着,发现了彼此之间一些共同点。一来,统观全宫,妃嫔中属我和她的名字最俗气;二来,统观全宫,属我和她最不会挑衣服的颜色;三来,同桌吃了几次饭后,发现她和我一样爱极小巧简单的菜肴;最后,她一有能拿得出去的东西,就喜欢乱送人,她很喜欢分享。柴米油盐,礼尚往来,我和她绕来绕去也只是这层“酒肉”关系。按理说,这样的感情长不了,我和韦婕妤之间的交往,我准备慢慢看。
申时才半,我便挎着内装有这两样东西的锦盒子,出了端仪殿,不准任何宫婢仆从跟随。我是这么想的,在家做姑娘时,逢着亲友聚会,我从来不迟到,进了宫后,次次都落入最尴尬的境地,像上次的元宵家宴那样。今晚的宴会出席的人数更多,除却一干亲眷,还有文武百官,国之栋梁面前,再喜欢丢脸也不能挑这个时间份儿上。我宁愿早去早等。又深知等待磨人,所以就带了少许的点心。
走上这段半年来已经烂熟于胸的道路,过七星桥,穿流芳亭,沿潋滟湾,有意望去,畅音阁门扉紧闭,菀菀将自己锁在了里头。今夜的场合,菀菀是合宫最见不得人的。百官中主战脂香的强硬派多,明灏虽将菀菀当成那只可怜的蝉,也不会任她在今天的场合,出去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一定是明灏告诫的——“菀菀,今夜你就将自己锁在畅音阁吧,不要出去。”
我摇摇头,步履匆匆,穿过几个一路洞开的角门,看了几座情致各异的殿阁,前方渐渐,建筑雄阔,就近前廷。永寿宫是后宫正殿之一,位置又巧,与前廷的政治世界,只隔一座墙,中间开一扇气魄当当的安阳门,门的那边是男人,机关算尽,门的这里是女人,勾心斗角。
申时,安阳门就已经打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进到后宫,必须俯首躬身,不嘻不闹,展方步,走直线,足迹仅限于今夜大宴的永寿殿。殿后深处的一片芳菲景象,别说看,想都不能想!那是属于皇上一个人的东西,怎敢觊觎!
我沿小径而走,慢慢地靠近了永寿宫,小路两旁是颜色清浅的树林,林间光影交错,嵌入了一片晚霞风景,光色层层变化,由地面腾起到树梢,渐趋而淡。从林后到林中,间杂话语,由远及近,由小而大,再一会,听得更加明晰,磊落朗声,苍老音调,一群男人。
我知道,我的私自前往,本不合规矩。应该是时辰一到,凤辇抬来,将我风风光光地迎了出去。那么,我很不能够被他们瞧见,不管那些是官,还是仆。
我一个闪身,跳进旁边的木丛,在宫里这些日子,瘦了许多,这层薄林居然将我掩得正好。
我一个眼花缭乱,从前方树林里拨走出几个男子。
他们步伐悠然,谈笑正欢,走着走着,在一块林中空地上停顿下来,却还在彼此说话。
中间一个,年轻俊朗,嘴巴大张,笑得最过分。
我所认识的皇亲里,从二爷到四爷,个个不拘一格,可明玥调皮,明玦阴郁,能阳光爽朗般不知烦恼的,只有这个三王爷明珏。
兰王明珏,双手背后,如闲庭静立般的潇洒。他身着一件乳白色镶绿边的长袍,腰间束玉带,明朗大方。他是武将,却一向很带文将的气质,整个宫里对他的评价是几个亲王中最正面的,他几乎没有恶评,一直以来都显得豪爽正直能干与宽怀,他人缘极好,朝中大臣对他的意见与见解很为拥戴,在皇上面前,他的正派作风与仗言直行,也很得信任,这并无关兄弟间的亲密,只是就上下君臣的联系来说,他称得上是一个好弟弟,好帮手,好臣子。
这样优秀而万众瞩目的兰王,反而——在我心里最没掉下他的影像。
他一贯表现的,实在是太好太好了。
在宫里,能成为一个人人都不会去讨厌他的完美的人,不是变态,就——一定有问题。
另有四人,围着兰王而立。
许是忌讳身份,他们微微低头俯身,显得有些忌惮和卑微。
两个中年人,两个老年人,官服质地良好,光泽明媚,佩戴齐整,修养不俗,举手抬眉,很见威势。
这四个人,一定官位不低。
如果我对本朝官制多加留意,这会子一定能凭他们的服色辨出他们各自的身份。无奈,我只知赏月闻风,标准纨绔千金女,无能得很。我傻瞪着他们,一绯红,一深褐,一墨绿,一泥黄,缭乱缤纷,却分析不出什么名堂来。
绯红男子,中年模样,嘴唇上另有两道“眉毛”。他凑近明珏,谄笑过分,上下四条眉毛,都在颤颤而动。“臣好久没入宫向太后娘娘请安了,不知娘娘可否怪罪,望请三爷替子虚在娘娘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墨绿男子,亦是中年,熊腰虎背,大气豪放,却突然发出一声不符合体形的阴柔讪笑。“子虚兄真是多虑了,今夜娘娘寿宴,你可以马上朝见娘娘了,到时好好表现不就成了!”
兰王明珏左顾一眼,右瞟无声,鼻头微耸,我这么看过去,他很像在做一个嗤鼻的动作,没曾想最终从他唇畔溢出来的,还是那样中规中矩应情应景的笑声。
“黄尚书言重了,小王平日见着太后娘娘亦是战战兢兢,言谈不如常,别提美言了,还得当心不说错话,拖黄尚书的后腿呢,呵呵。倒是徐尚书说得极是,今夜娘娘寿宴,所有人都紧着点心,别一步走错……”
他一个年轻人周旋在两个花枝招展的高官中间,如鱼得水。
我突然想,换了明玥和明玦,怕都是不能够的。
人人,自有一套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不过这个兰王的这套表演,却令我怏怏不快。
与兰王和两个中年官员稍稍分开一点的,便是两位老人,显得沉稳正经许多。
深褐老人突然一叹,“老臣前两日倒是刚觐见过太后娘娘,娘娘玉体维和,只是心绪不佳,定是耳闻朝廷意见纷乱,有些忧心焦虑,话语浅淡之中,老臣还是听出了娘娘对脂香魅影案的关心,娘娘的憧憧心事看在老臣眼底,令我们这些得君之俸食君之禄的为人臣子们,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我心口一紧,终于还是听到了“香魅”惹的祸。
深褐老人一阵切齿,对脂香国的残忍与邪恶,状似恨绝。
窥一斑而识全豹,一人恨,难保全朝不恨!一人主战,难保全朝不应和一片!
对外要消灭一个国家,对内要捕捉一个凶手。
那个凶手被捉得了,难免不被千刀万剐,如果是我不认识的人,我一定也高举双手,一同惩凶——那么残忍,那么阴狠,那么坏,那么恶,不被凌迟才见鬼!
可是我想,现如今这方处境里,我,还是愿意这个“凶手”不要太快被抓到的好。
泥黄老人上前一步,“强大人忧虑得是,王爷您不也看见了,今早一干文武百官,还与皇上进行了“朝战”,那个惊心动魄!老臣们一直想不通,为何满朝主战,偏偏皇上一人主和?皇上到底在顾忌什么,三年前那个御驾亲征英勇出战的圣上,现如今何在!三年前皇上率军一举夺下脂香重城,脂香国王绝望自尽,脂香人民俯首称臣,那个大快人心!举国上下沸腾欢庆,三年后再来一次,又有何妨!”
我呸你个三年后再来一次,又有何妨!
我诧然地咀嚼着刚才取捞到的词语,“朝战”。
明灏这几日,到底落到了一个怎样的处境啊!
幸亏今早我接受了他的“问候”,至今为止,保管妥当,如果当时我冷漠而僵硬地拒绝了,这会子的我一定会罪过异常。那个平平常常的盘子里,映照的,是危摇的龙椅上,他蹙眉苍白却故作坚强的脸。
明珏掩敛了眼睛,目色里竟有流光黯然,口气模糊,心意显得并不真实,“皇兄也许有苦衷的吧……”
这一声叹息里,泥黄老人更加激动了,“苦衷!怕是沉溺美人乡吧!听说皇上在后宫藏了一个脂香国的公主,王爷可知晓!”
褐衣老人更进一步,“三年来,皇上优柔寡断了许多,王爷应察觉!”
墨绿男子一声窃笑,“大家觉不觉着,皇上和上善馆爱极女人的“那位”,越来越像了!”
绯红男子顺风顺势,“好像,太后娘娘亦开始犹豫矛盾了!当年扶持这个小皇帝,是否是明智的选择!”
“王爷,换了您就不会这样。”
“王爷,换了您太后就踏实了。”
“王爷?”
“王爷!”
明珏还是模模糊糊地应和道,“不要这么说,皇兄一定有他的苦衷……”
他一定不知道,我就藏在他的对面,否则他肯定不敢在眼底放进那样真实的笑,深深的满足的笑,含蓄的得意的笑,本来明媚如日的瞳仁里,已经完全抛却了可贵的本初的爽朗。
几抹闲话,几丝窃喜,几声叹息,几颗被名利攥紧的心。
几来几往中,我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后宫是太后说了算,朝廷仿佛还是她说了算,皇帝算什么,可立亦可废,太后若看中了其他人,稍稍展露心意,加上朝廷同声同气的舆论氛围,那个看似玲珑剔透的明灏,一样显得那么虚弱,那么不堪一击,那么身若浮萍水飘零。
我为什么要在心角落里软了那么一塌,我为什么要泛着涩涩凄惶的可怜?
与我何干,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兰王和高官们走了,剩我一人仍留在草丛里,爱上蹲着的味道,闲闲懒懒的不愿起身。
我的肩头被搭上一只手。
我迟钝着回头瞅瞅这只手的同时,颈项发丝被风撩起,时辰渐晚风亦凉,人情冷漠无处真。
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感到突兀的恐怖。
我回转头,茜姑姑站在我身后。
形色依然明丽,气质依然不俗,只是眼神寞寞,不知从我脸上看到什么令人伤感的东西,她摇摇头,咂咂嘴,话语浓浓,碾碎了百千种复杂在里头,吐字便也是模糊难辨的了,“娘娘,怎么蹲在这儿……夜气上升,露气也上升,娘娘金贵,受不了的……娘娘,可随我来……”
茜姑姑过来牵我的手,我傻傻地跟着她走,进了永寿宫的左偏门,茜姑姑带我来了一间小暖阁,她告知我,此处清静,少有人来,娘娘可安心在此休息,等待开宴。我掀帘而入的时候,便是一阵扑鼻的香,很欢喜这股子静谧清雅的味道,便回头对茜姑姑满足一笑。她见我舒容展眉,似乎也松开了心头小紧着的结,随着我宽慰的一笑。我突然感到,茜姑姑对我的用心用情,也许是很真诚的。
我向那一扇敞开的小窗奔去,窗上戴着白白薄薄的纱帘,半幅拂下,无骨一般,温柔地勾住在窗角,像在做着寂寥的梦,隔了好久,才幽幽一动,另外半幅,却跑进了足足厚厚的黄昏晚霞里,沾染到红艳的光色,很能撩动人心底最原始的热烈情绪。我跑了过去,抄起纱帘一角,很受动地将脸缓缓地贴了上去,柔曼光滑,像最贴心的情人,它在随风摆动,像有一只手指尖儿拨弄我的脸颊,痒痒麻麻,感觉很不错。我一忽儿被那半幅白色引住,一忽儿为那半幅昏红痴迷,不知到底是喜欢纱帘,还是喜欢因纱帘的包裹更添神秘的黄昏,或者真正的理由是爱极这个既圈住了纱帘也圈住了黄昏的暖阁。
“咝……”身后传来一阵叹息。
我以为茜姑姑还未走,便半点不去在意。
我依然玩我的窗纱,玩我的黄昏,越来越兴起。我用左脚抵去我的右鞋,又用右脚脱去我的左鞋,还留着厚厚的布袜,还不够,还不爽,我用左脚蹭去我的右袜,又用右脚大指和二指夹住左袜边沿,哗啦扯下,由此才足够,我蹬蹬蹬地跪上这座窗边的软榻。
我的脚底仿佛拂过一阵欢畅的节拍,左右摇,兴奋动,晃头晃脑,吹着最熟悉的小曲儿。
“咝……”身后叹息不停。
我说,“茜姑姑,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静静待一会即可。”
隔了一会儿。
我说,“茜姑姑,你还在吗?”
我侧耳听,有呼吸声,仿佛是很清透的那种,我放了心,又摇了摇我那两片光脚丫子,说道,“茜姑姑,你不走了啊,也好,陪我说说话吧。”
我说,“茜姑姑,我知道刚刚你躲在我后面好久了,兰王和那一群大人们的话,你也一定听到了。”
我说,“茜姑姑,我不懂政治,我进宫前,娘一再告诫我,后宫女子是不得涉足朝廷政事的,我一直做得很好。不过,真要实话实说,听到一干文武大臣今早与,唉,与他朝战的事情,我真得很心悸,也很替他可怜,姑姑,你说,我傻不傻?皇上,还用得着一个女子替他可怜吗,而况又是一个他根本不欢喜的女子。”
我说,“茜姑姑,你虽是太后娘娘的人,我明白有些话不该在你面前乱说,不过你知道我就是这样,一有心事,不吐不快,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明灏的权位,是否日夜岌岌可危了。”
我说,“茜姑姑,不管我与皇上的感情多么不谐,我要说句公道话,明灏是个好皇帝!十五岁前我身居闺阁,不会那样认为,十五岁后我游历江湖,寂寞孤苦到极致,找不到人生的方向,虚糜无助的时刻,我看到了南方某小镇上亮着的盏盏灯光。那天是元宵,原本只允许皇宫燃灯的元宵,从明灏开始,全国开禁,百姓明灯。姑姑知不知道,在那样清寒的夜里,走在窄窄的小道上,突然两边同时耀开徕徕的温暖,灿烂明媚,似被足够的希望包围,多么能轻易鼓舞人心啊!勇敢去说和做,勇敢去活,一个能片刻体会百姓感受的皇帝,就是好皇帝,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又竖耳听了一会儿,茜姑姑许是为我的话语感染,呼吸渐重。
我伸开双手,探出窗外,掌心灼热,晾在晚风里刚刚好,我的脚丫子便摇晃得更惬意了。
我说,“茜姑姑,明灏他对我说,他的皇位来之不易,他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搅皱他的一池春水,他仿佛阴狠决绝,出语自私,可,不知为何,我总觉着他本性不是寒凉残忍的人,他的坚持不发动战争,可见一斑。我啊,一向讨厌打打杀杀的男人,我觉着男儿气概并不是这么表现的,一个能体会生死,杜绝杀戮的人,才是真真大慈大悲,惹人心颤……”
我说,“茜姑姑,不知羞地问一句,到此,我依然不明白皇上对我……你若明白,可否告知我……”
可否告知我……
我说着微笑回头。
我的身后,站着明灏。
他眼神烧灼,呼吸沉重,不让我的目光有片刻逃离般地盯住我凝视我,在他这么叹息浓浓地看着我的时候,我有一霎那的错觉,仿佛流连在我们之中的,是一种可以称之为感情的热烈而滚烫的东西。
久久地,我很丑地张大着嘴巴,瞠目结舌,而他,回复平静,优雅一笑,却没有走过来。
整座暖阁里,漫了浓浓的香,茜姑姑燃了一盅沉香屑,薰了一室旖旎,早就离开了。
淡烟袅袅,圈绕着我的眉眼和他的口鼻,我已然羞极,不敢抬头看,视线无力,斜了开去,徘徊在他细腻的唇间,我对他的嘴唇一阵盯视,片刻惘然,他的唇嚅嚅而动,似有千言万语,刚展开了一个形状,便萧索无踪去了。
什么……
我竖起耳朵,再竖起耳朵,你要跟我说什么,我听不见啊,你再大声一点好不好,很多事情,你要不说出口,我怎么会知道,我刚才说了那么许多,该被你听见的,不该被你听见的,全都吐露出来了,你要不也说上一些,是不公平的……
“呵……”
他只是简单地闭上了眼睛,简单地叹息,简单地安静着,简单地享受着此刻我们之间这种简单的氛围,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满目自信,仿佛刚才一瞬间的伤悲与动容,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他不再看我,而在看我身边的锦盒,眼底笑意如水,诚诚的惊喜,喊道,“有粥吗?”
我只能点头,要不,还能怎样。
他朝我走了过来,仿佛最能吸引他的还是我藏于盒中的那碗清粥。
我打开盒盖,将粥递给他,他一个转身,拂开袍摆,姿态利落洒脱,闲闲地坐在我旁边,靠得些微近了,他没察觉,我察觉了,所以我不自在,想要起身离开,坐到旁边一点,我刚一动,才惊觉自个儿的光脚丫从刚才开始一直对着他,所以,他叹息的应该是这个,因为这一丛不雅观。我的脸庞不自觉地烧着,想想他刚才目中深意,可这会儿只剩下我一个人自顾自地热着,自顾自地羞着。我将脚缩了缩,藏于裙底,这一藏又发现身上衣服的颜色真真“可怕”。哎,以往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穿什么的,这时刻,怎么增了这样害怕的习惯,不,不仅是害怕,想想这种样子的自己,这种不知不觉中的身心变化,简直是恐怖了。
我侧目看他,他可压根儿就没瞅我的脚丫子一眼,我在意的东西,于他,是切切的云淡风清,他专注的是我做的粥。
他吃起来竟然很没品,不对呀,以往与他同桌而食,他拈指细酌,矫情得很,那还是满满的山珍海味呢。我做的粥,清则清,却淡极了,无味极了,他竟然深深欢喜,咂摸连连,闭目晃头,很是享受,些微粗鲁,些微,该死的些微可爱!
“好吃。”
“好吃。”
“好吃好吃好吃……”
他转过头来,脸也朝这边俯过来,靠来很近,我将目光稍稍拨开。
“还有没有?”
我一翻白眼,从锦盒里拿出那碟咸菜。
他瞪目,“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我说,“怎么知道你是要这个?”
他一叹,“可惜了,现在吃,空口过腻,咸了点儿。”
他对我举举碗,笑眯眯,“还是皇后的粥好,淡淡的却香意永恒。”
我面无表情,“皇上心情不好?”
他嘴一撇,些许怪罪,“为什么这么说?”
我理所当然,“人们说,爱吃淡食时,意味着那天心情很差。”
他看进我眼底,直辣辣的,饶是我脸皮厚也受不了,他最终浅笑而谈,“那么,皇后的饮食一贯简单,是否代表皇后进宫后,天天心情很差?”
我快呸出口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他,在默默观察我吗,对于一个不如意的女人,男人也会默默切切追追急急地察望吗,我不明白。
室内这股尴尬旖旎的氛围愈漫愈盛,我从没觉着与他谈话如今次这般轻松,所以我当然口不择言,“是,不好!”
他坐过来一点,凑前来一点,他的袍角缠上了我的裙角,它俩何时交集了,恐怕他和我这两个主人都不知晓,他问我,“为什么?不知皇后还记不记得,好久之前,朕就问过你,你这样的,为何愿意进宫……”
我笑道,“呵呵呵,听皇上的口气,仿若宫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怎么我这样的来了,就特别别扭,特别不正常?”
他倏地摇头,背后长发轻轻摇动,有一根发丝竟飘入我的颈项间,从衣领口直坠而下,我感到不舒服,拿手去捞,它已经渗得深了,竟轻易不被寻着了。我这么随性而为时,一个抬头,视线撞进了他深深郁郁的眸子里,他的眸底何时挖出一湾湖,柔柔的在软泥上种了一行青荇,交织复杂,他慢吞吞地说,“宫,是一个可怕的地方,难道皇后不是这样认为的?那么是朕想错皇后了。”
“咝……”换我一声叹息。
哐!哐!哐!远处有大礼钟威严鸣响,酉时到。
明灏起身离开了我坐着的软榻,他的袍角亦潇洒地从我的裙角上撤离开,它俩只是瞬时交集,终要分开了,莫非,我和他之间,真真切切也是这种味道,一分遗憾,两分落寞,三分惶惑,另有四分,你看不清,我也辨不明。
他将粥碗沉静放下,很温柔,怕撞疼了它,他之于我的粥的这份喜欢,令我动容。
我看着他的侧面,他细致展唇,微微嚅动,到底噤默。
我本以为,我和这样的“夫君”,这辈子要么轰轰烈烈,要么冷寂漠然。从不知晓,我们也可以做温馨自如的交流,而且看似很容易。我觉着,底下仿若还有满满充充的未尽之言,仿若继续了之后,彼此能体味更多,仿若这么练习多次,我和他之间就不会有别扭无措,而是顺理成章。正待要流畅下去,正待要说得更多,恍然一悟,哦,已经全部结束了。如他送来的一声问候,风情悠凉,更热烈的,却没有。
他潇洒走出暖阁,中途没有停下来看我一眼。
我拾掇整齐亦出阁,随于他后,隔着渐趋深重的夜雾,他俊逸清媚的身影,一片模糊。
我眼前突然一亮,被照在灿烂光明里,原来已经接近永寿大殿了。
我竖耳听,内里繁闹,各色人等,济济一堂。
我刚要抬头,寻找那个我念念深切的人,明灏却突然在前面顿住脚步,似乎在等我靠近,我走到与他步伐齐平的地方,他竟然一把执起了我的手。
他眉色飞扬,自信磊落,毫无羞怯,定局为了一种习惯。
不知他暖暖厚厚的手掌里,曾经包裹住几个女子的柔荑,我不够娇,不够俏,不够善解人意,当然,也不会是他的第一。
我仔细瞧手,不适摇头。
他却看着我,用力点头。
他幽深如潭的黑眸,点亮光采,还有七分恰到好处的意气风发。
我漾着深深的迷惑,一昧看着他,不知是他的眼睛亮,还是面前殿堂里的琉璃灯亮,是他眼里映出了灯火,还是灯火衬托出他的精神。
我想,今夜他是打定主意准备这么牵着我了,很难放开,不管是基于什么目的。
男人牵女人的手,可以有多样的味道,小夫妻间的打情骂俏是酝酿甜蜜发酵幸福,可我和他不是普通的“夫妻”,我和他之间的撩拨情动,是必须做给天下看的,我和他不能嬉笑调闹,也不便过分冷漠,就是恰到好处的,如一首还没展开便已止住了的歌。历朝历代的皇帝和皇后,从来是不过分情浓,也不过分情淡。对于这一点,我是无所谓,明灏他比我更分得清,他徕徕明眸,霎时流转,别样心思,缠结心头,他不会让自己吃亏,他要成为天下表率,他放不脱他的权与位,所以——他需要我。
他需要的只是我的一双手,在这样的场合,能随意地让他牵走。
我和他的“亲密”,落在众人之眼,便成了江山安稳、后宫平静的象征。
我想,我应该不会想错他。
即便,他不时侧头,盯着我的眼,会心一笑,仿若一度春风。
不,我不会想错他的。
我周围所有人都这么教我的,历代帝王,不会例外。
我和他一同跨过门槛,我何等荣幸,与皇帝齐平而走。
斜旮旯里过来一人,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小太监,张德公公跟主子久了,很懂察言观色,不,这样的奴才不用眼睛看,而用鼻子嗅,满堂惊诧低呼声此起彼伏时,张德公公却不讶不怪,默默跟随。
明灏在大门口又突然停住了,我无奈,跟狗随狗,跟鸡随鸡,他停我也停。
按规矩,他在等着受礼,他的身份和我的身份加在一起,比太后娘娘只逊那么一点点,也不是盖的。
两旁齐刷刷伏地跪身,一诧喧嚣,消弭无踪,不闻人笑,参差裙摆,细腻摩挲,哄然叫喊,心有默契,整齐划一。
“臣等,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叩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被喊得热血沸腾,至此稍稍有一点做娘娘的成就感,入宫初次,难得难得。
我是不懂羞涩敛目的,我也没被训练成端庄娴雅,于是我眉目乱抬,眼光乱放。
两侧整齐排桌,桌旁错落跪人。
袍服颜色各异,唯一相似的是那份招摇。绯红,墨绿,深褐,泥黄,翠青,暗紫,平铺开去,满堂耀彩。能感受朝廷繁荣,人才充实,能挑起政治热情,权利野心,能安享富贵荣耀,锦绣无双,能滋濡进退计谋,恻恻人心。
右列是文武高官,左行是后宫妃嫔。半边刚阳,半边柔致。男人的光彩,要用女人的温情来衬托,男人的得意,要配给女人的微笑。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大堂高处,中央宽椅,太后千岁,凤体威仪。娘娘将两手扶两边,左右摊开,端容谨然。许是殿内灯火过旺,琉璃添彩,我这么望过去,娘娘的两手总在一张一合,对着百官和女人,娘娘一边握一群,事事和人人,哪逃得出她的五指山。
我这么看着感着,心底贼凉。
原以为握着我手的这只手,一样残忍,一样狠绝,现今看来,明灏的手,与上头太后娘娘的,很不一样。
他带着我继续往那高处走。
我和他的座位,在太后娘娘的右侧,生辰大宴上,皇帝再大也大不过太后。
我和他的座位,紧挨着彼此,与太后飨宴时共用一张桌台。
满宫上下,只有我、他、她,有这样高高在上和离众孤独的资格。
在于我,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的唇齿间擦溜着苦涩,亦慌亦凉。
我看到太后不动声色,喜怒不现,只是盯着我和明灏时,眼神一转,看到我俩互相交缠着的手,于是,也笑,也满足。
我没有办法,掀唇露齿,也一笑,本意为应景,只是单调而傻气了一点。
明灏将我送上了殿堂的最高处,让我坐下,撤开他的手,一个转身,悠然大气,袖口往下一挥,对着下面的一片缤纷缭乱,“起身!”
至此,群臣又笑,纷纷起身回座,觥筹之间,谈笑交错。
女眷妃嫔们则各自心情,频频顾望于我,目光中有嫉妒,有不以为然,有窃笑和挑衅。
群臣笑着,无意中接收到太后朝下而放的视线,不知看到了什么,总会片刻惊然,片刻默语,悄悄地尽量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目光调开。
女眷妃嫔们看着我,无意中也会照拂到太后的脸,不知看到了什么,总要瑟缩,总要敬畏,总要神色避退。
我忒的好奇,越过明灏的身影,去追寻太后的眼神与表情。
切,老太太除了冷漠一点,故作正经一点,深沉内敛一点,其它真没什么。
我撇了撇嘴,太后倒是没有察觉,竟被明灏看到了。
他笑,“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有作答,竟被太后接过了话头,“皇上和皇后情感融洽,真真是好。”
他默然着,我急切而尴尬地说道,“臣妾谢皇上的恩,谢娘娘的恩。”
太后又满意点头,他却对我转过脸来,耸眉勾唇不以为然。
我一翻白眼,心里说,要命,这样说话累不累呀!
我想最多吃两碗寿面,尝几碟小菜,熬一熬,终究会过了这个尴尬的时刻。
我看向右面,找我要的人。
我和明灏的下面,右面首座上,是明玥。
我心口一紧,无疑他是看着明灏牵我进来的,无疑他是喊“万岁千岁”中的一个,无疑他随着旁边众臣的说笑席间也是频频对我侧目的,无疑……
他是我的二小叔,只是二小叔。我叹,齿间似乎还流溢着李果汁的清冽芳香。他侧面朝我,雅媚如常,逸致留香,我和他之间隔着通明的灯光,灯光里混了功、名、利、禄,灯火儿被一拨,是缭绕进大殿的一阵淡淡的风,只是清远,还没开始,便结束了……
玥王爷的旁边,单人独桌,大气纵横地坐着爽落的兰王。见我在看他,他突然将手举杯,朝我扬了扬,我讨厌他,更心寒刚才树林里他的故作姿态,那样仿佛简单纯然的人,亦有沉沉的心机……
按长幼顺序,兰王的旁边本应坐着萱王明玦,可那儿现在,空着。
我脱口而出,“哎,怎么不在呢?”
我的脖颈间绕来一团灼热气息,沾着酒意,失了清逸,些微鲁莽和急促,明灏问道,“皇后在说谁?”
我掩口不及,不行,现在不能说,不能太过露出痕迹,我摇头否认,“没什么。”
他居然不死心,喷来的酒气浓郁醉人,追问道,“皇后,到底一直在意什么呢……”
我摇头,一直摇头,看向他,他居然不高兴了。
席间祝寿氛围已达高潮,笑语蒸腾,闹闹失礼。
刹那,眼前晃过一抹紫影,明玥已站到大厅中央,甩发,浪笑,东倒西歪。
他本长相好看,身形虽瘦削了点,明媚静笑时,却有一种天真的可爱。所以,合宫虽看不起他,却人人喜欢他。我却感到无比的难过,那种喜欢就像我做姑娘时,府里大嘴娟宠着她养的小狗。明玥他到底知不知道,人人,唉,只拿他当调笑的宠物而已。宠物可爱,却无用,生活安稳时,能博主人一笑,人尚且不能自保了,便被弃若敝履,就像——大嘴娟因为我娘的怪罪,最终亲手杀了她的狗……
人生最可悲的不是被别人当成宠物,而是自己都不将自己当人看。
明玥突然解胸敞襟,胸脯白皙,又脱鞋去袜,细足白皙。
他抬头,咧嘴朝上大笑,对太后,对明灏,亦对我。
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鼓,抑或早就准备,他席地而坐,不拘宫礼,两腿摊开,环住那鼓,抬高左手,右手却松垂。一声“咚”,沉闷忧郁,像夏天打不开的雷,尔后,“咚咚咚”,他连续击拍,摇头晃脑,发已乱,散眉前,遮住眼,表情却看不到,也许残伤零落,也许沉浸欢愉。娱人娱惯了,终学会了娱己。
我心底起了深深的伤悲,心事静静淌,玥王爷的身后,殿门洞开,这里虽是灯火通黄,外面却是夜未央,殿门口斜过来一道树枝的影子,残乱得慌。
所有人,层层笑,一浪高过一浪。
我却伸手遮眼,不愿再看。
兰王的声音到哪儿都是一鸣惊人,他大笑,“想不到,二哥为母后准备了这样的娱兴节目,别出心裁,小弟怎么没想到啊,哈哈哈,好好好!”
身旁的明灏却突然激愤难当,大声斥道,“玥!”
太后宽容,口气轻松,“玥儿虽然调皮,但却天真,唉,当年先帝还对他青眼有加,本是看重他的……”
太后身子探过来,这句是有意说给我听的,“皇后,你看看,他这样子怎么行?呵呵,承大业是不能够了,却是真真实实的宫廷宝贝,倒是令人放心!”
太后的一句“令人放心”,是我听过的最恐怖的话。
至此,我才明白,明玥成今天这个样子,是太后,皇室,宫廷,他们所有人,一手养成的。
我一个起身,尽力压住喉咙里快冲出来的愤怒与冲动,“臣妾,容请小退更衣!”
我不等明灏回答便走,明灏的手急切地往前一伸,似要过来抓我的衣角,我闪的快,终没有被他拿到,无论是我的衣摆我的手我的心绪我的情感,我走下台阶,偶尔转身看到,愈离越远的明灏的眼睛里,仿佛也揉进了一丛复杂的悲伤。
我经过仍在狂乱拍鼓舞动不止的明玥身旁,从覆盖他面庞的发丝间隙中看进去,一抹泪伤。
若天边苍白的月,若檐角轻淌的雨,若风中惨淡的菊,若微微叹息的人。
唉,不愿再看了……
出殿门,进侧林,随风跑,不止泪,心底婉约,不是滋味。
前头有人,照在黄黄的月光下,衣袍轻摆,身影模糊。
我停住脚步,如释重负,终于碰到了,决定紧抓不放。
我慢慢地靠近过去,绕在他背后,伸手推他。
他正入心思,不察觉,一个趔趄,转身瞪目,左眉角一弯新月胎记,格外耀目……
是了,从尴尬的夜宴中跑出来,就为了他这个谜,想知道,他的新月胎记中为何总有一种断续的忧,想知道是否为了他的这种忧,累方华一辈子笑容泛黄,想知道……唉,又不想知道。
明玦见是我,竟是惊骇张口,脚下不住地退却,仿若遇见很不想看见的东西,片刻不想等待,只愿逃离。
我保持着伸手碰触他的动作,并没有放下,天上的月亮一会儿钻没入云中,一会儿又从云隙里透漏出来,只那一层一层的月光在我的手背上显现了又隐藏尔后又重现出来,我还是没有将手放下,竟至僵了。
无所适从于他此刻的反应,他总是不折不扣不依不饶地粘着我,正如他告诉过我的一样不停我劝告地看着我和体会着我,即便此事由始至终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即便他现在终于知晓我并不是他五年来寤寐思之的良人,可,照理也不该冷漠至此,避之唯恐不及,而面对我的这副眼神,挣扎而逃避,流连又顾盼,痛苦且决绝。
我扯了扯脸皮,努力地想要展开轻松的笑容,却察觉到自己的口舌之间异样苦涩,“好,四小叔。”
他拧了拧眉,神情阴郁,对我挡手以对,“不要过来!”
“怎么了?”
“不想再见到你!”
“呃?”
“我已经拼命地躲着你了,连太后的寿宴也无礼地缺席,就是为了,为了……”
不想看到我吗,他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不要看到我,以往还惭愧着那份未知的钟情与荒唐的痴恋,现在他已经找到了那名真正的佳人,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你的脸色很不对劲,你怎么了,发烧了吗?”我真切地替他担心,不由走近几步,轻轻地问着。
“发烧?也许是的,我真的在干理智全无的事情。”
我却再也等不及他的恢复清醒与拾掇正常了,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迫不及待地掏出胸口那个荷包。
我递到他眼前,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他任何细微的表情,拜托,一定要认得,一定要有所反应。
“这是……”他长手一伸,将荷包勾了去。
他认得,他真的认得,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我也已经准备好对他一个巴掌,两声混蛋,三下跺脚,孽债清空。
“这不是我的。”他突然说道。
我所有的紧张与烧灼就此梗咽在喉咙里,似上非上,似下非下,心,好难受,好难受。
“这是当年的皇子之物,你怎么会有?”
是啊,我怎么能有。
“不过,我想我记得这一个,太后殿里的茜姑姑特别疼爱皇兄,当年父王赐给我们兄弟此物之后,皇兄拿去太后那里,茜姑姑见了,特别为他重新添缝了荷面上飞龙的眼睛,加了一圈金线,因为那个时候,皇兄,已经被封为太子了。”
这样的结果,怎让我如此情绪难堪,我要高兴,一定要高兴起来,我最贪求的不就是事情的真相吗!
明玦幽幽荡荡的声音回绕在我耳际,“这是当今皇上的,哎,你,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回头看我身下的影子,被月光生冷地从我身上剥离下来,贴在地上,扭动两下,剪不断,理还乱。
“可是,有人对我说,当年皇子的荷包上都被别上形状不同的玉,取意于你们的名字,这一个分明挂饰着一块缺玉,不是你……”
“可笑!从来没有因名而别玉之说!”
“没有吗……”
“从来没有!先皇赐予我们的荷包上都是没有玉的!”
也就是说,我被耍了。
而且我知道,耍我的是谁,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明玦一直望着我,慢慢地贴近于我,可此刻换了我想逃离想去质问那个悄悄在兴风弄浪的人。明玦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他的脸也慢慢俯凑过来,仿佛在我身上闻到了不得了的气味,那么贪婪地痴绝地用他的气息碰触于我,小心翼翼精致呵护般地碰触于我。可现今这一刻的我,不会再恐惧与害怕,只是荒凉,只是仿佛做完了一辈子的事情连喘口气都觉得是一种奢求。当他伸出手指那样温柔地帮我擦拭脸颊上的泪痕,我倒有些真心地要感谢他,此刻冷冷的月光里,竟然还有这样一丛不容拒绝的温暖,让我的力量没有到消弭殆尽的地步,否则,我真怕我连站也站不住了。
“别哭……”
“哭就哭了,怎样!丢脸就丢脸了,怎样!心里难过的紧了,怎样!”我不该对他吼的,他更不该用更好的脾性来顺应我的,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我不知道为何到最后我会哭得更加稀里哗啦,也不知道怎么会被他深深紧紧地搂进怀里,不知道他喃喃不停地说着话,似乎只想达到让我停止哭泣重新开怀的目的,似乎这个目的比他以往希冀过的一切,都要更加的重要。
他的眼神仍是阴郁的,手掌的力道却是异样柔软,一连串根本就不是他这样的人习惯的动作,一下又一下地抹着我的脸,话语断断续续,像是从胸口喊出来的沉闷,“我已经尽量地避开你,不见你!人家说,久不见着,情意便会消退,可放在我身上,好像行不通,为什么只有我是越不相见越加想念,相思从来都不会染上我这样的人的身!身有残缺,心亦会是残缺的吧!我从来不希罕去希冀别人,也不希罕别人来希冀着我。可你不一样,淡淡久久地与你纠缠那么多日子,我惊觉你是我认识的人之中,从来不会用已经拥有的条件去要求别人的人。你不是最善良最无可防备最任人欺侮的女子,但你仿佛是能令接近你的人变得更好的女子,你这样的一个女人哪!所以,即便是解除了误会得知到真相以后,我还是发现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我会变得更悲惨,但,却对现在的处境与心情甘之如饴!我已经看不清我自己了,如果我从头到尾爱上的只是你,那么我五年前的梦又算什么,我还有没有做人的尊严与理想,我究竟,我自己究竟算不算一个人!不过,现在,求你别哭了,看见你的眼泪,我的心好痛好痛!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了好不好,只求你别哭,只求把你的悲伤匀给我一点,好不好,好不好……”
我双眼已然模糊了,紧攥着自己的袖口,用来帮他擦起他的脸庞,至此也分不清究竟擦到的是他的眼泪,还是他沾上的我的眼泪,一并擦去吧,一并擦去吧……
当我和明玦的身后,突然站了太后娘娘,兰王明珏,还有三五大臣,几扎宫奴的时候,我的手和袖还停在明玦脸上,两个人贴得很近,一种让有心人误会的近,一种让无心人讪笑的近。
“呀!”“呦!”“咝!”
是所有人一开始的声音。
太后娘娘说,“皇后,怎么更衣了这么久?”
我眼里的她,半目惊悚半目愤怒,让娘娘起了这般严重的表情变化,是我的成就。
兰王明珏说,“许是皇嫂觉着外面的月色比里面的宴会更吸引人。”
我印象中的他,白白灿灿的牙齿,令人恨不得撕烂他的嘴。
我目光一带,终于看到明灏。
他不是我的。
可是荒凉着晚风,深寥的月夜,听到心里一个微微的声音,怎么眼里心口印象中,频频漫过他的影,不是很深,却去不掉。对了,不是明玦发烧,而是我,而是我……
明灏站在众人前面,因为一直没说话,所以更像藏在众人后面。
我至此才开口,只对他,“不是的,我……”
——父王赐这个荷包时,皇兄已经被封为太子了!你手里这个,是当今皇上的!
我断了自己的退路,惊寒得什么也不愿说。他,一直不是我的……
突然破罐子破摔,心生一念,让我,唉,让我出宫吧。
我跳到明珏面前,骂了两声混蛋,“干嘛笑我!你呢,心思才不堪!”
我转到太后面前,重重跺了三下脚,“对不起娘娘,小女一直没能随了您的心愿,您失算了!”
“哐啷”!
入宫半年来,我心底吊着的那个秘密罐子,终于摔碎在地,我自己干的,所以无怨无悔。
我终于面对着明灏,慢慢高高举起我的手。
玉珠,下手吧,下决心好久,酝酿好久了,对吧?
他,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所以,下手吧。
我的手,在半空里被他捉住了。
我看到他丽魅的脸,面上生霜,他清俊的眼,深深藏伤,他身后飘长的影,与我相仿,断了肠的模样……
我对他明媚一笑,是我尽力而为最好看的笑了,他若还不喜欢,我也没办法,我说,“你……把我废了吧。”
他突然猛地使劲,将抓着我的手往胸口一带,我冲入了他的怀抱。
然后,当着他母亲的面,当着他兄弟的面,当着他臣子的面,当着他奴才们的面,当着被夜色披拂的宫的面,当着沦落红尘计量深刻的月光的面,当着风声虫声我们之间呼吸声的面,大众面前,他低头一口狠狠地咬啮住我的耳垂,且怒且伤且狎昵且宠爱且沉痛且沉醉,无所顾忌又赌尽一生般地,变啃咬为吮吸,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地要在我身上烙印下他的味道。我本能吃痛地低吟,要想抗拒与推却他,可从他颤抖且疯狂的肢体语言里感觉到,他比我更将对方当作了救命稻草,不愿也不舍得放弃。
当我几乎要快习惯了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瞬间的激情迸发,他却先我一步退开,看着我,重重吐气,撩起我擦过明玦脸庞的那只袖子,一个倏忽,我耳中“撕啦”一声响,他扯下了我的半只袖。
他将之往身后空中一抛,浮在清辉的月光下。
然后,他本只想对我一个人说的,不知什么原因他没能控制好音量,太过大声,所以我和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会听到。
“你,是我的!不要去擦别人的眼泪!”
他应该是在命令我,可他整个人在月色下浸久了,酿成一份清冽的酒气,听来他的音调,倒像是,在求着我。
可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他的脸,明天他一定会给我“好果子”吃,明天是五月十六,我只需静静等着他来。
终于明白今早看过的黄历是什么意思——
五月十五,九星三碧,宜裁衣。
哦,九星都绿了三颗了,我还不急红了两只眼。
哦,宜裁衣而已,又不是宜撕衣?
我随风展眉,腕口冰凉,要寻那被他扯下来的半只袖,不知幽幽浮到哪个角落里去了,无影无踪。
今日果真,不三不四,不尴不尬。
——五月十五,卷头事,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