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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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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八,在黄历上是一个或喜或忧、有吉有忌的日子。
我瞥了一眼手中的抹布,此刻我爬得很高,浸淫在春日的微风里,嘴角嵌上一点小小俏俏的笑,回头望满庭芳香,仰面一嗅,透过天边一汪蓝晕,吐纳清新,深深欢喜这一份晚春的明媚。我手下从容,正擦得很起劲,脑中疏思流萤,滑过一些如微摆的杨柳如泛漪的湖水一般的小念头。掐指算算我在宫里的五个月,将岁月的味道三七分开,七分归了名副其实的涩,另三分却归了甜。什么,您要我摸着良心说,甜在何处?请您少安毋躁,择一处僻静,顶好能对上一方午后清澈干净的阳光,微微眯眼,仔细咀嚼,听,那甜已经悄悄地来了——甜在清风里,甜在芳草中,甜在云烟边,甜在每个人虽都会因困于生活而皱眉,但也会因敢于生活而忘却,这甜啊——方华说,即便落到多么不尽人意的处境,三餐粗陋,精神不济,言语乏味,随波江湖,即便如此,玉珠,也要努力打开你的心眼,滋蕴这遗留到最后的一分芳香,将所有的涩与甜揉一揉,处处的难,便化为云淡风清了。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方华。
我一直是这么做的,方华。
我甚至更加青出于蓝了,方华。
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你又不在。
那就讲给你听好了,我在研究黄历的时候发现,历书上从前到后所有的日子,原来也是吉占三分忌占七分的,原来不如意的本就多过如意的,原来生活不可能十全十美的,原来日子不可能处处都是笑语风声的,原来老天爷自己也把生活看成是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平凡如我,又何必去处处在意事事揪心呢。我早就学会了,假如清晨掉落一滴泪,我会快快擦干,腼腆一笑,一样能静赏晚晴风景。
正如这个四月廿八,不过是生命长流中一个平庸的片断罢了。
简单,亦不简单。
连日来,心情简单的好。
我心底沉了一个主意,踌躇再三,终于决定要在今晚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去见一个人,寻得我要的答案,我就会好好的听话的离开。宫闱再深,宫墙再高,宫门再严,也挡不住我要出去的决心,回眸一笑,发现原来最恰当的理由一直就在自己的身边——那个理论上是我丈夫的他,并不爱我。
明灏他并不爱我。
新娶那晚,啜着吉祥酒,呼出一口苦涩气,仿佛沾了窗外的霜意,他这么对我说来着。
不爱……不爱……不可能爱……
我想,他说的是很认真的。
皇帝并不爱他的皇后,竟成了我安然而退的借口。
他一定会好好地放开我的,因为放开我的同时等于放了他自己,只要好好地跟他说……
他一定会同意的。
我对太后已经毫无用处了,我在皇帝心中无足轻重,我与其他妃嫔们相处不佳,无论如何,我是宫里公认的儿戏皇后,我的离开,至多为后宫在往后的几十年添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后,如宫墙角落的一束阳光,最终会冷却的。
有时,也会想我这个方寸是否拿捏对了……
午夜梦回,亦会冷汗涔涔,看着一庭的黯淡,我脑中飞速轮转出那个轻风过耳茶香飘园的午后,韦婕妤用温婉的语调静静叙述的清莲皇后的故事,我的唇齿间擦过咝咝的叹息,那个可怜的女子,到最后,一样是因为对太后毫无用处了,才……
清莲入宫两个月,蒙太后恩宠,赐医赐药,小小的一个风寒却绵延了很久,然后香消玉殒,只在明灏心底涂了半个湖湾的伤悲,其它,还有谁再记得她……
“娘娘,臣妾觉着您与清莲,真得很像很像,一样这么受太后娘娘的宠。”
人们是这样说的。
我不要这样的一样。
我想,我是太后亲妹妹的女儿,我的心底还留有一份温情,我与太后和皇帝是沾了亲了,做不来亲上加亲,去掉了宫里的这层关系,我还是他们的亲人啊……
有时,真的想,我自信安然而退的砝码,是否加对了……
连日来,心情又不简单的慌。
黄历上说,四月廿八,宜扫舍。
它就算不写,我也是会扫的。
再过个十几天,五月十五,是太后娘娘四十三岁的寿辰。四这个数字,我不喜欢,三这个数字,我也不喜欢,理由又很简单,通常说“不三不四”,仿佛所有的不吉利都与它们有关。嘘!也就别当着太后娘娘的面说了,可心里真的觉着娘娘这个生辰过得好不尴尬。
三日前,司礼太监奔走各宫各殿,传太后娘娘懿旨,五月十五,辰时,娘娘祭祖,未时,娘娘食面,申时,娘娘察看六宫,酉时,娘娘大摆宴席,宴请群臣与群妃,庆祝仪式一直要持续到子夜,月上中天!
这不简单就不简单在这个申时,娘娘乘凤辇,走后宫,进门闻一闻,望一望,不动声息,不露声色,明里体恤群妃,慰问芳心,暗里一滩波涛,汹涌着别样心思。娘娘摆这样的架式,就是要让后宫所有女子明白,真正掌理这个权力与欲望中心的人,只有她,还是她,真正的她。
妃嫔,她能轻易地换,皇后,她能轻易地换,我猜,皇上,一样宛在她的掌中央。
司礼太监尖利嗓音一喊,不止惊了其他殿阁,也惊了我的端仪殿——
“传太后娘娘懿旨,阖宫扫舍!”
瞧吧,消息一来,乱了大小殿宇楼阁,人人如惊了弓着了慌的鸟兽,甩抹布的甩抹布,提水桶的提水桶,上梁掸灰的掸灰,俯地嗅味的嗅味,我这边也不例外。我不急,急死的是太监,按他们的说法,辱了太后娘娘的眼也不能辱了太后娘娘的鼻,脏了太后娘娘的手也不能脏了太后娘娘的脚,这都什么跟什么,要命!
整殿的宫婢,咋呼进出,忙乱了三天。我亦在□□躲了三天灰,静寂观望,眼前晃动着条条身影,纤手抹汗,裙摆凌乱,看着看着,我的口舌之下便很不是滋味了。我的心里逼出了一些也许显得很矫情的念头,一介众生,总要分个三六九等,人上人者,人下人流,幸运如我和明灏,生于帝王富贵之家,从小只被教导着如何指示众人却不被教导为如何使用工具,而人间更多的平庸百姓,只能成为那只只寻常燕。这没有天灾没有人祸还好,可我们当今的皇帝,年轻英伟,雄图大略,在那双常常望月的清朗眼睛中,亦藏下了对几个邻国的锦绣无双和大好河山的深深觊觎,三年前,那场出征脂香国的战事,就可见他的凌厉之狠。如今的脂香小岛,国已不再,附属为臣,静默很久一段日子了,没有听到过脂香民众的夸夸哭声,也许他们的哭和苦已经被吞没在海风里,传不到中原。令人胆战心惊的是,我们的皇帝,毕竟在那里给他们种下了恨,如花草一般,我想,这种恨也是会随风而猛长的。我们的皇帝,抢了一个公主,带领军队志得意满地离开后,草草派了两三个臣子常驻小岛,算是对脂香民众的宽怀治理。可是,他要不常去弄花除草,还不知道三年后的今天,那株种在岛崖之巅、临风遥望中原、从头到脚都浸满了恨意的毒草,疯长成什么样子了。
唉,长成什么样子了……
他笑对明媚的潋滟湾,留恋旖旎的畅音阁,守着一个对他怀有二心的异国美人,就好了吗!这样,真的就好了吗!
替他担心作啥!今晚,等我解开了自己的心结,就要离开的,一定要离开的!
替他担心做啥……
就这样有的没的,我靠着院中的一棵大槐树,久了倦了厌了寂了,看着宫女太监们的打扫,突然心头燃起把火,手痒起来,拉过一个小太监肩头的抹布,在一片惊讶瞪目中,从容地擦起了我的桌,我的椅,掌心沿过床头柜,手指划过梳妆台,小太监几次来抢我手里的布,我摇摇头,坚决不让,却不多做解释。
我清理了卧房,终于在今日早晨,辗转到□□,从烧厨房找到了梯子,爬上东边墙头,一探目,对上了一株瓦间青草,细瘦堪怜,眨巴着一抹草尖光泽,好奇地朝我瞧。
扫得掉房内的灰,扫得了心里的乱吗,清得掉瓦上的草,清得了命中的劫吗,补得掉檐上的缺,补得了思念的洞吗……
不扫,不清,不补,怎么知道!
我狠狠伸手,拔下了那根瓦间草,草头一个抖颤,也许被我拉下来时,身下也痛。怨不得我,太监们说的,辱了太后娘娘的口也不能辱了太后娘娘的眼,凭它在我的东边墙头这么招摇,难免让太后娘娘寻得借口,落了对我更多的不满,我要出宫还得求着娘娘呢,所以,怨不得我……
别哭,别朝我哭!
我扯下肩头的抹布,将手中草裹进抹布之中,慢慢地细细地把它擦干净,我盯看它好久好久,把它举到唇边,入口一咬,竟是很涩很苦的。
与十五岁前,每回和方华嬉笑着踩上梯子,在屋瓦间摘得的草,尝起来的味道不一样。
那时候吃到的味道,是鲜的,甜的,能融化到心湾里去的。
方华戏草,常常戏到他自个儿的鼻头,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棵小青草,拿草尖慢慢刮着自己的鼻尖,脑袋竟然也在很有韵律的晃动,微敛双目,享受那股子细腻的麻痒,然后他的左颊会渐渐点开一个梨涡,漾了些许春意在里头,静静而笑,看得我,看得我忍不住也拔过一根草,同样伸手抖到他的鼻尖。他微皱眉,从沉思中跳脱出来,“玉珠不要闹,我正想事情呢。”我嘟囔嘴,没有春风撩人的妩媚,只有寻常的俏,一种本以为这辈子也只被他看见的我的俏,“方华想事情居然都不跟玉珠说,方华自私!”方华亮着灿比星辰的双目,嘴唇微咂,似乎打从心眼儿里溢出了别样的味道,满满包围住我,“玉珠真的要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我点头,拼命点头,他突然将草入口,连连咂舌,咀嚼得好香好香,“我刚才在想,花吃起来是甜的,不知草的味道如何?”他眼底闪过一抹坏坏的笑,“玉珠,你可要尝尝?”我二话没说,就将草往口里塞,我想当时我那样子,与我家郊外佃户们养的大水牛差不多,我尝过后,只说得一句话,“呵呵,方华没骗我,真的很香呦!”方华骇目,急急掰开我嘴,拉出了那根被我咀嚼得所剩无几只留小半段的青草,大声喊,“笨蛋,笨蛋,草不能吃的,苦的!玉珠,真是笨蛋!”
不是呵,当时我真的尝到了,丝丝淌入喉底的一分甜,后来才知道,当时包围住我的从方华心底漾出来的浓浓韵致,原来叫作年少的幸福。
年少呵——
娘总是漠漠赶我,“玉珠,不要腻着我,回房读书练字去。”
爹总是敬敬凝我,“玉珠,要学得一半像女孩,一半像男儿。”
秀珠总是轻轻讽我,“姐姐不一样的,以后入宫是要干大事的。”
只有方华暖暖拉我,“玉珠,走,赏柳去。”“玉珠,走,种荷花去。”“玉珠,走,埋枫叶去。”“玉珠,万事不必勉强自己,累了,就停车坐看,休息一会。”“玉珠,我这样捂着你,你冰凉的手可暖些了……”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三餐一宿,也共一双,两目相映,只留你脸容。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喜欢的花谢了,明春还会开;喜欢的菜吃光了,明天还能炒;喜欢的人走了,满天涯总能找。只有喜欢的童年那份纯粹的温馨,没有了就是没有了,要重新体验一回,除非死过再投胎,很是担风险的一件事。我又懒,姑且守着年少时只有方华才肯为我酿造的一坛记忆的女儿红,闲暇的午后,寥寥揭开封纸,重温一回,有两点淡淡的心动,一辈子总是那三个字没能来得及说出口。久久,习惯了写随笔,五年的甜酸苦辣里,真盼望从我的文字中能发现,有人在我人生又一秋里,在河边的大槐树下,为我再埋一坛女儿红,只为我一人!哪一个人肯到老厮守,我便伴他一起干了这杯女儿酒,在那汪莹绿里醉尽半生,然后,由我来捂暖他的手……
我吐出嘴里的草渣子,潇洒地将抹布重新甩过肩头,任由它软软地趴在那里,我将手臂弯曲,叠放在瓦檐上,我轻轻摇头,抖开额前一绺发,将头柔柔地衬在手臂上。天光云影,日色斑斓,有一束似是杂揉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彩颜的阳光,曼曼地淌下来,缓缓覆上我的眉,我的眼,我的鼻,我的唇,流连很久,不似烟花灼烫,只如淡水平常。很想抓住这样子的它们,于是,我向前伸展手臂,拇指与食指对拈,形成一个小圈圈,圈子正好罩住那一团灿烂的光色。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应该已经抓住了什么,可仔细看去,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心里突起厌烦,将手用力一甩,要把手指圈里的光影远远地扔出去。玩得兴起了,动作便没能停下来,不停地圈住光影们,又将它们一次又一次地甩扔出去,真像上瘾了一般。我的手一直张扬在空中,到最后,手指圈里不再有天上掉下来的光影,而是被满满实实地塞进了另一个淡淡的影子。
影子忽前忽后,荡漾欢快。
我怔怔地将头仰起,往前看去,视线掉进了对面的一个院子里。
高高的李树,树枝上吊着一盏秋千,秋千踏板上站立一人,一身淡紫长袍,胸前襟口处露出一条白色的衬衣边,长发散背,晨光映衬下,光泽幽亮,秋千荡到高处时,牵动他背后的那幅发,飞扬地动,长发悠游,别样温柔。
玥王爷的秋千,是我这辈子看过荡得最细腻的秋千。
我愣愣地看着明玥的一翦侧影,他闲闲而立,单手握着秋千绳,右手放松地垂荡着,握绳的那手也是不松不紧,仿佛就算不握,撒开手了,对于他也是无关紧要的。他的头微微偏着,侧鬓也擦着秋千绳子,绳子粗糙,他的表情却柔软细致,让人看得还担心那绳会擦伤他呢,可对于他来说,仿佛也是无关紧要的。他维持这个动作很久很久,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仿佛觉得他会一直这么站下去,就这么单纯的站着,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太久了,太久了,怎么不见他自个儿摇绳,怎么却见秋千越荡越低,怎么却见那幅发也缓缓地要停了下来,怎么……
原来,他睡着了。
他低敛双目,仿佛也是无关紧要的松松垂闭,今晨的阳光又格外清透,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落下点点晶亮,他的眼睛不颤不抖,真的睡着了。
玥王爷的睡,是我这辈子看过最安静的睡。
怎么可以放心地在这样随意飞荡的秋千上,用这样的姿态睡着了呢。
他竟一点儿也不担心自个儿掉下来,随性得过分了。
“原来你刚刚吃了绿豆饼,最近宫里闹灾,魅影重重,都是绿豆饼惹得祸,你还敢吃,嘻嘻……”
别笑,别这样笑,忒得可恶!
日头更盛了,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烧,回望对面那座花香庭院里,秋千停落却仍紧闭双眼的明玥,我的心头讷讷不知味,瞅着他现在安静无害的样子,真的不会想到他竟然也有浮夸孟浪的一面。
我又在不知不觉地玩弄手指了,将两只手一忽儿摆成圆形,一忽儿搭成方形,一忽儿握成菱形,每一个形状里都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对着我的方向,兴味十足地看来。
他,竟醒了……
我撒开手,望向对面那个他,他没有走下秋千,在踏板上无声无息地站立,与我目光对碰,他的眼里些微瑟缩,些微排斥,些微好笑,些微有趣,他侧过脸,一个低头,腼腆一笑,静静地。
不知是笑给我看,还是他把自己滋蕴在了心底的丝缕情感中。
久了又抬头,对我伸手,微微摇了摇。
不知是算作认识我,还是纯粹只摇着一盏风。
怎么会这样,这一个究竟是我在大槐树前看到的那个温柔作画,仿佛藏了一丛伤悲的男子,还是孟浪凑前,轻浮地闻我唇间味道的男子?
怎么,会这样……
他突然展开一个大大的明媚的笑容,左手猛烈一摇,竟将秋千又抖到半空,靠近密密丛丛的李树,那枝头正硕果饱满,他松开绳,将手一伸一扭,采下两颗,一颗送入自己的口,而另一颗,额滴神哪,朝我扔了过来。
我本能伸手,正巧接住,比接住几个月前他砸过来的半块砖,容易多了。
我低头看着滚在掌中央的这颗小东西,色紫肥大,蠢蠢笨笨得可爱。
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
我抬眼又看向对面院中飞舞的他,主动摇秋千,临空飘逸,欢畅自得。
每当秋千快要靠近李树枝头的时候,他就伸出一只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那些果子,仔细一听,他口里喃喃,似乎配合着动作,还在咀嚼着什么更有趣的东西。
“这一颗像个小兔子。”
“这一颗像个小松鼠。”
“这一颗更有趣,像长了角的水牛。”
“喂!”
这一声明明确确是朝我喊的。
“干吗!”我答应得心慌。
他又是一个偏头,腼腆地笑,“你的像什么?”
“什么像什么!”
“你手里那颗像什么东西呢?”
我低头,手中这一个,对着我的一面,长了一块小小的凸起,凸起的地方正好有一丛暗红色的光泽,很像两只细眯眼,一个长鼻头……
他还在喊,“喂,你那个,到底像什么呀?”
我一翻白眼,气在心头,像猪!
死都不会告诉他!
他垂敛眼眸,低头喃喃,断续话语随风飘来,“真像元宵的花灯哪……”
我骇目,心头一紧,所有不知出处的郁闷与荒凉全部发泄在手里的这颗果子上,我把它放进嘴里狠狠一咬,一口就咬去了那只猪鼻子,咯嗒咯嗒,嚼得脆响,用这样的声音来扰乱我心底深深的疑惑。
对面院中,一声呼唤。我看过去,秋千架下,站立一个老太监,恭敬俯身,问道,“王爷,您在看啥呀?”
我一阵心慌,又看到明玥浓浓幽幽的眼神,秋千突然又一动,他的身体也跟着动,眼神也就飘忽得有些辨不清了,远远递送过来的,有丛亮,有丛媚,有丛趣,有丛柔,最终,所有的味道化为——
他一勾唇,溢出一声轻笑,“我在看墙头的这朵花呀……”
我一翻白眼,又来啦!
那个三分轻浮三分孟浪三分邪魅一分调笑的二小叔,又来了!
那张脸上清秀不见了,温柔不见了,安静不见了,换上了十分的讨厌!
太监闻声望过来,看到趴在墙头的我,掩口瞪目,讶然惊惧,“王爷,使不得,那是皇后娘娘呀!”
明玥低头,含糊一声,“我知道。”
他突然又伸手摘下一果,使足了力,朝我狠狠砸过来。
不知他是好心还是故意,总之我这次就是愣怔着忘记去接,任由那颗肥大饱满的李果砸到了我的左眼,一声闷哼,我吃痛仰面,脚下踩空,便要掉下墙头。
我的腰间被紧紧捏住,贴身扶过来的是一双温厚有力的手掌。罗纱单薄,分明能细腻地感到这一双手指修长,指尖促促,仿佛挑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紧张,那么一刻不放松地握住我,害我也跟着紧张,在那手掌下的我的皮肤,慢慢地一圈又一圈地灼烧起来,怕是不被摔死,也就这么被碾碎了去。我向后顺势靠进了一个怀,宽软温暖,仿佛裹过来一团浓浓的安心,让我也跟着安心,不怕了,落进这里,就好像什么也无所畏惧了。我平抚胸口朝上看,明灏,在我身后,龇牙咧嘴,不忘抽出另一只空闲的手去揉抚被我撞疼了的胸口。我向来手长脚长,骨骼粗奇,加上刚才下坠的力道,如天外飞饼般这么大个,任何男人见了都怕。他却不避不躲,张手开怀,硬生生接住我。不过,也许他现在正在为之前那个不假思索的动作而后悔。
他将我的身子调转方向,使我正面朝他,我进他怀抱的机会本不多,没有那一股子习惯,加上此刻内心陈列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于是本能伸手抵在他胸口。这么一牵一动,凑好时辰般,我俩上头的槐树上停落一只鸟,它看得羞了,一声脆啼,以翅掩目。
喂!不要出去说哦!不准说!只是意外,只是偶然,我掉了,他接了,合情合理!我背痛,他胸痛,一时间两个人对了眼,彼此呼吸混淆,来不及反应而已,合情合理!赶明儿你再来我殿里,我给你好吃的,所以,不准叫,不准羞,不准说!
明灏的脸似乎动了动,随风朝我靠近了一些,痕迹淡淡,已经测量不出我和他之间的实际距离,他的鼻息微落到了我的鼻头,一点湿,一点痒,一点麻,一点点,所有的都只是一点点,与方华用草挠我鼻头时,很不一样。
明灏贴在我背上的手也动了动,熨着罗纱,那股热又深了一层,也测量不出到底比先前引起的热又加添了程度几何,只是灼灼烫烫,入了我的心,一点酥,一点紧,一点深,一点点,所有的都只是一点点,与方华扶我时,也很不一样。
我的眼睛睁了闭,闭了又睁,不管多少次,一样看到他的眼神深处。我在心里更细致地将他俊逸的五官描绘一遍,飞扬淡淡的眉,细长微眯的眼,挺立的鼻,薄薄的唇,圆融的下巴,我一声叹息,这样的他明媚过头,丽魅过头,这样的脸,顶不像个帝王,顶不适合做个帝王。
他既然不放手,我只能尽量地将自己的身体撤离开他,最后的努力只换得微微的离开,他幽幽的目光像是能圈绕住我的手我的脚,我无奈地还能分辨出他的目光里,依次滑溜过的是惊、急、趣、谑,最后的最后,团成十十足足的兴致,这样调皮,顶不像个帝王,顶不适合做个帝王。
几乎同时,他肩头一颤,我鼻子一耸,几乎同步,他撤开了扶住我的手,我收力不住,向后趔趄几步,差点一屁股又要坐到地上,他袖下手儿一动,似乎又像伸过来,到底没有出手,我一个气闷,硬生生扳回往下倒的趋势,呸,要摔也不在他面前摔,待会儿等他走了,再好好摔。
他敛目,睫毛下,眼弧里,掉下两弯青青淡淡的影,滋濡半天,竟然说道,“饿了。”
我瞪目,“饿了?”
他像是对我耐心解释道,“一夜未眠,批改奏折,民间多事,朝堂不安。”
他转身朝大槐树下我摆着的小桌子旁走去,半途顿住脚步,不知欢喜地看着什么,我亦随他望去,案头清爽,静摆一碗,碗里盛着一半的粥,是我打扫前喝剩下的,粥面飘了三颗红枣,是我舍不得吃,准备工作完结后,细细品味的。不管是做人,还是吃东西,我都喜欢先苦后甜,将最浓厚的芬芳留到最后。
他背对我,轻轻开口,“有粥……”
我一着急,说道,“是臣妾喝过的。”
他不理我,自顾自过去,闲闲坐落,就端起那只碗,不用勺不用筷,仰面就倒了一口到嘴里,咕噜咕噜淌到了喉底,低头嘴动,还在咂摸,良久吐出一片皮,红红的,碎碎的。
我再看碗里,倒是还剩一些,可是三颗枣,一颗不见,全落进了他的肚。
这是一件多么严峻的事情!
他咀嚼连连,仿佛含住的是一口多么香甜的宝贝,骗人!他是皇上,天之骄子,什么东西没吃过?山珍海味,怕是也不在他心上,干吗要在我面前表现出这么一幅乐乐享受的样子!
“呵……”他叹息,微闭双目,睫毛颤颤的动,仿佛舒畅得不得了,手下一紧,捏住我的碗不放,真怕有人跟他抢似的。
骗人!骗人!他这个样子,一定是装出来骗人的!
他突然睁目,眼底耀亮,像五月青梅山头缤纷飞扬的石榴花。
他笑,“好风,好墙,好景,好粥。”
他定住,默默看我,慢吞吞地问,“是皇后做的?”
我点头,心底又开始卖我的瓜,得意非凡。
“一定是皇后的娘,教皇后的吧?”
我落寞,不是,这是方华煮粥的方法,可是不能告诉他的,对不对?
所以我说,“是的。”
他突然摇了摇头,无知无觉间,抖下额前一条发丝,飘落到桌面,他袖口一带,不着痕迹地拂去了。飞花静禅一般,我仿佛在他眼里看到一抹同样的落寞,落寞周围,又分别点缀了一丝遗憾,一丝不甘,一丝羡慕,于是这一团落寞就缺了一个口子,浓浓地将感情泻了出来,很快,又湮灭在他一贯表现的冷静自信中。
遗憾什么,从来没有吃过这种味道的粥吗?便宜简单的东西,又不值几个钱,瞧他!
不甘什么,我会做,而他不会做吗?他日理万机,不会才是正常,瞧他!
羡慕什么,我说了是我娘教的,他,他没有娘,教他这些吗?
他不知道吗,皇上是这个世上最与众不同的“儿”,太后是这个世上最与众不同的“娘”,一旦成了皇上与太后,从此相隔了最纯真最朴实的母子亲情,只能堆叠权利、欲望与争斗了,有得必有失呢!
瞧他!
瞧他,手抚腮,脸微偏,垂垂点头,竟然也睡过去了!
与刚刚静立秋千,任尔东风的玥王爷,很像很像……
瞧他,真的很累很疲惫,他说,一夜未眠,批改奏折,民间多事,朝堂不安。
我悄悄靠近过去,坐在他身边,伸手到桌上,掌心里摩擦着寂寂的味道,突然有些冲动,我的手在桌面上移动起来,动起来,动起来,什么时候,我的手指竟自觉地挨近了他的手,我哑然失笑,可还是控制不了自己,伸手指成弓,轻轻地敲了一记他的手背。他发出吱唔的声音,半睁开眼睛,而我正为自己偷偷的恶作剧漾起了温暖的笑,我想,我俩就算不是夫妻,也还是姐弟,我这样陪着他,也是理所当然。他的眼睛愈睁愈大,半惊半喜,“你?”
我在他面前摇了摇手,“怎么了?”
“你怎么……像……”
“像什么?”
“不,没什么。”
我撇嘴,他刚才睡梦中一定做了什么很奇怪的梦。
我不管他的怪异,只是说了该说的话,“民间多事,皇上忧心了,该回殿好好休息。”
“在这儿也是一样的呀。”
我心颤,他怎么……
“前几天……”
“皇后请说。”
“前几天,那个小太监上梁的案子……”
“朕已下令,无须再查。”
“皇上是忧心,还是不忍心?”
“皇后在说,朕舍不得皇后吗,呵呵……”
“我,我哪是这个意思呀!”
“呵呵,朕听到了,记在心里了,以后,朕多陪陪皇后就是。”
“不要。”
“皇后不要朕光说不练?放心,朕会用实际行动来证明。”
“我不是这个意思!”
“呵呵……”
笑意飞扬三寸,他缓缓地伸了一个懒腰,我却在他的笑声中尴尬不已,不知该如何抽身。
他目光朝着院子一处,突然说道,“脂香国……”
“嗯?”我不经意地接口。
“脂香叛变,犯境扰民,一个月来,边境多个村镇被血屠。”
他怎么能用这样平静的口气述说着这样血腥的事实。
——娘娘,奴才出生在一个叫悠闲村的地方,奴才与双宝、双喜两小无猜,生活乐无边,没想幸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有一天,一群带着鬼怪面具的士兵冲进村里,见人就杀,见屋就烧,鬼怪,一群鬼怪,鬼,鬼,鬼……
我竟回忆起小绿所说的这段话。
明灏却又继续说道,““大臣们力主作战,要朕立即发兵,这回下定决心要一口气灭了西岛脂香国,夷为平地,一个不留,以绝后顾之忧!”
他怎么能用这样冷淡的口气述说着同样残忍的行为。
脂香万万不该,可朝堂上那些大臣的建议,亦让我胆战心惊。
海水悠悠,岛崖上三年前种下的毒草,终于茁壮成长,将恨意洒满四方了。
“那么,皇上怎么决定呢?”
“朕反对出兵!”
“因为——皇上不忍心。”我叹了一口气。
明灏的笑有些勉强,有些落寞,突然揉了揉我额前的头发,“又在胡想些什么……”
我有些不能接受这一份亲昵,头往一侧偏了偏,“皇上若出兵,畅音阁的淳贵人如何自处?皇上,皇上是喜欢她的……”
他将手在脸前淡淡挥着,春气盛,园里渐热了。
他没有回答我刚才的结论。
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
他一字一顿道,“朕,不相信民间那些血案是脂香国做的!”
我终于听出一些别样的味道,“皇上的意思是,不止有边境小村被血洗,莫非中原民间亦发生不祥血案?”
“汾州,涿州,宏州,梁州,襄州,黾州,中州,祁州,忻州,云渺国治下九州,一年来陆续有豪门富户被灭门屠杀,被杀的各户掌握着国内各处经济命脉,举凡衣食住行,漕运买卖,无不受到影响,民心惶惶,一时间谈影色变。”
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瞪目,“什么影?”
他的眼中涂抹一层幽丽,缓缓道,“魅影。”
我的手指从桌面上退开,停留在桌沿,仍保持着弓状,没有恢复过来,他却学我的样子,伸手过来轻轻地敲了敲我的手背。
“皇后怎么了?”那声音虚虚浮浮,冷冷清清,“皇后,怎么那么害怕呀?”
我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颤声问道,“我想知道,为何朝堂一班大臣,全部认为中原民间的血案,也是脂香国惹得祸,他们怎么能这么确切地认定了凶手!”
他叹息,身子往后一仰,“难道皇后不知道吗?脂香国从很早以前,就从宫中流传出一套剑法,听说,唤作“香魅”。”
我齿间生寒,“原来,在杀人现场看见了“香魅”啊!”
他突然笑了,明媚无双,“月影翩翩,血流遍地,香风暗现,清姿流连,各府县衙举报,杀人夜都有目击证人,亲眼目睹墙头上有人跳这种舞!朕这么听着,就回忆起元宵那夜,皇后舞箸。呵呵,朕当时就奇怪,怎么皇后会跳和淳贵人一模一样的舞呢!淳贵人是脂香国公主,会跳一点儿也不奇怪,淳贵人三年前随朕入宫,是一点儿也不能与外界互通消息的,朕一点儿也没有怀疑过淳贵人,所以……”
他长身一倾,丽魅清美的脸儿朝我凑了过来,还是湿湿的温温的气息,可是我这么感着,与刚刚落入他怀抱那一刻的感觉,竟一点也不一样了,还是飞扬淡淡的眉,还是细长美丽的眼,还是薄薄的唇,还是圆融的下巴,可,到处都被涂抹上一层阴厉。
是否,人都有极端的两面,与半面安静半面浮浪的玥王爷一样,我们传说中的皇帝啊,原来也是半面清狂半面阴狠。
而我却好不尴尬,总是处在别人的半面与半面之间。
他用指尖轻轻戳了戳我的脸颊,笑了笑,“能否告诉朕,皇后是从何处学会了香魅剑法的?”
我想说,是小叔叔教的。臣妾的小叔叔啊,五年前就失踪了,臣妾的小叔叔啊,是八岁时突然出现在位府的,臣妾的小叔叔啊,八岁前的故事,臣妾一概不知,臣妾的小叔叔啊,臣妾一直在找,找了五年了,臣妾深深相信小叔叔,不要现在来告诉姐姐我,那些沾了脂香魅影的民间血案,都是,都是,我呸,当老娘这几年的盐都是白吃的啊!
他细眼微眯,还在无心无扰地笑,“怎么,皇后不说吗?那好吧,下次抓到了真凶,还麻烦皇后仔细地认一认,或许……呵呵,朕的江山坐得很不容易,朕一直认为最深最可怕的敌人,就在自己身边,他们或则羡慕朕的权势,或则喜欢上了朕的地位,总之,有很多人是巴不得拉下来朕,自己坐上那张椅子,尝尝那种味道。朕的身边,难免就混进了水,摸出几条鱼,就像这一年里,借了脂香国的刀,杀了朕管辖的民,逼得朕急了,挑起两国纷争,从中,总有一二人能收得那份渔翁之利……呵呵,朕接了菀菀进宫,朕将菀菀牢牢留在身边,朕对菀菀这么好了,原本笃定能安下脂香国的民心,朕可不能让小小的“香魅”搅皱一池春水,功亏一篑!皇后,对吧?”
是我想错了,他一直在为那个岛上弄花除草,翻云覆雨之间,他掌控全局。
不免思绪零落,脑中浮起了畅音阁菀菀清瘦苍白的脸,她都不知道,她不过是一只蝉而已。
明灏轻轻拂开肩头掉落的一瓣槐花,清雅随意,不见丝毫疲惫,四量拨千斤一般,花了一个上午,用了三言两语,走来端仪殿,惊了我的神。
我到底,还是看不透他的。
看不透他答应太后,让我进宫的理由。
看不透他突然频频缩短进我殿的时间。
看不透他刚才扶住我流露的意味浓浓。
看不透他为何,直到现在这一刻,还是痴迷于我做的粥。
看不透他再次一仰脸,竟举碗凑唇,喝光了最后一口粥。
咂咂两声,对我满足一笑。
这一个晚上,真正的月上中天,我出了门,踱来畅音阁。
菀菀竟然于庭中摆桌,她倚桌而坐,端着茶杯,细指微拈,静雅地喝。
她嫣然而笑,盯着我紧蹙不松的眉,“皇后有心事,愁眉不展,这事儿一定很严重!”
我想说,我早就在十几天前,看到她丘上起舞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要来找她。
我想问她,你怎么也会这样舞剑,你怎么会和我有一模一样的动作,你怎么,会和方华有一模一样的动作……
白天听了明灏展颜而谈的事情,我又想问,那么,我究竟是学了方华,还是,学了你。
我舞“香魅”,是为了解闷,方华教的。
现在,“香魅”杀人了,我得快快赶在明灏之前找到方华,怎么都得查清事情的真相,怎么都得证明我心中的方华的清白,是清白,一定是!
菀菀看了我好半晌,递来一杯茶,茶色浅绿,浮一弯月香,清清泠泠的,不像人心。
我一饮而尽,喉头焦灼,怎么也浇不了那一份躁。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菀菀翘左眉,含笑不语。
我急了乱了,失了方寸了。
你认识我的小叔叔,对吧?
你认识位方华,对吧?
方华喜欢的是你,对吧?
方华的香魅是跟你学的,对吧?
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了,对吧?
方华八岁前,我没有参与,所以按理说,他真正的青梅竹马,是你,对吧?
不是我,对吧,一直都不是我这个傻瓜,对吧?
“方华在哪!”
菀菀双眉齐翘,含笑不语。
我咬牙切齿,“你说话!”
她缓缓轻言,“你是在请我,还是在求我呢?”
我心底荒凉,久久终于说道,“位玉珠,求淳于菀菀!”
她一声嘻笑,扬眉吐字,“那么,菀菀要对玉珠说,我从来都不认识一个叫位方华的人。”
“我不信!”
“那我也没有办法。”
我将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绣荷包,荷包内有一张纸,装着一条谜语。我在第一次见到菀菀的那个夜晚捡到的,深深藏在襟口,一刻不离,连曾经亲密无间的二红,也没有看到过,我想我这么故弄玄虚,忍了这么久,等待这么久,就是为了这月下一刻。我抽出纸条,展开,缓缓念道,“清风不解意,明月不相识。”我抬头盯着她的脸,不放过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任何一丝意思,“你的吧!”
菀菀皱眉,那疑惑看起来很真实,她伸手接过荷包,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突然嘴角嵌笑,露出十足有趣的意味儿,“字,我没听说过,荷包,我见过。”
“你的吧!”
她轻轻摇头,并伸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那指尖不沾力气似的,犹如夜风的温度,“玉珠这么执著,每次都转不过弯来,怎么办才好呢……”她顿了一顿,我呆呆地注视着她含笑的眼睛,突然,脸颊中心刺刺的一痛,我忍不住伸手盖住我的脸,而与此同时,她的手已经抽掉了,她说,“我见过,并不代表是我的。”
“你在哪里看见过……”
“还能有谁,他呗!”
我嘴里惶惶又涩涩,“你是说,这是皇上的……”
“玉珠,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同你说话了,从他那见过,并不代表这一只是他的!”
“这一只……难道……”
“我不知道宫里有几个人有这种玩意儿,我只知道前□□帝赐给了他所有的皇子一人一个这样的荷包,小时候用来装笔砚纸墨,勉励皇子们用功读书,所以——他有,二王爷有,三王爷,四王爷,六王爷,全都有!”
我一把从她手中抢过荷包,那么多个月明之夜,竟没能好好地看清楚它,果然,它的表面真真实实绣了一条飞舞的龙,果真是皇族之物!
是的,一直以来把它藏着掖着,害怕看它,害怕它即将揭露的真实,想来,错过了很多宝贵的时机,我恹恹开口,“你是说,皇上和所有王爷拥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荷包!”
菀菀静敛一笑,讥嘲于我,“荷包穗子上系着一块玉,玉珠看见了吧。”
我提起那条细小精致的红穗子,润玉悄悄,原来它一直都在的,只是我从没有好好看过罢了。
菀菀一字一顿道,“我在他身上看见过一个,荷包上坠着一块如当空皓月般的圆玉,我这才知道,原来前□□帝是按皇子的名字,给他们配荷包上的玉的,玉珠,你手里那块是什么呀!”
我指尖往掌心里掐,狠狠使劲,也许连自己的手掌都会被我抠出洞来。
不用看,摸得出来,感得出来,是,一块缺了一个口的玉。
我知道——
二王爷名玥,取意上古传说中的一种神珠。
三王爷名珏,取意合抱在一起的两块玉。
六王爷不知啥名。
四王爷,唉,名玦。
玦,一种有缺陷的玉,玦的形状,就像四爷左眉上永不能磨灭的新月胎记。
我喑哑无声,沉寂原地,菀菀很不解,对我古怪一瞥后,悄悄进屋去了。
一直未说,今天翻黄历看到的忌讳,是什么——
四月廿八,宜扫舍,忌解除。
我执著了这么久,满打满算,以为能在今夜解开所有的秘密,任它们乘风在潋滟湾转过一圈后,任它们泠月在畅音阁舞过一回后,拈回我掌心的,还是那个不变的秘密。
我瞅着天边一弯月牙儿,移过了树梢移过了宫墙,移过了水湾移过了楼阁,沾了浓浓的湿气,很像我眼睛底走过来的水,我便追它去了。
很想淌在风里跑一跑,即便是欲盖弥彰的行为,心头上的感觉也好过一点。
穿过树隙,跳过草头,寻见一座静静的台,台头映一条清澈的月,月光白白,里面伏着一个瘦瘦的影子,影子穿着瘦瘦的袍子,腰间飘摇着瘦瘦的带子,影子背对着我,像是朝着宫后面的一岭山一条水,作瘦瘦婉婉地拜。
我很早就对那个传说中的珍妃娘娘好奇了,薄命女子的传奇悲剧从很多人嘴里听说过。
宫外的人讲这个故事,像沾着酸酸甜甜的咕噜酱,用凡人的口气唏嘘着富贵流云。
宫里的人讲这个故事,像在凉涩的金银花茶里浸了几个晚上,永远不敢解释那个所谓的结局。
因为,我们必须顾忌着那个端坐在坤元殿里凭窗察望的太后老娘娘,即便铜雀台已是杂草弥漫,空影流连,她依然漾着老沉阴戾的目光,切切念念地审视着。
审视这座台下每一个无意地和有意地经过的人,审视碧海青天下每一条已去的和依然留恋的魂,看看杏花香里,明月夜下,到底是谁让这座本应该被打入地狱的该死的高台,仍然形神俱在,仍然狠狠拧拧地剥拆着她这个老女人的心。
珍妃的香魂消散了,她的儿子长成宫里最柔美俊俏的王子殿下,不要封爵不要王位,偏偏喜欢极了爱极了这个所在,常常浅步轻吟,独赏而来,寂寞而归。
明玥的性子,如水如洗,让人为他三分心酸七分哀凉。
他送给了宫里有心人丛丛的惊,却总是能轻易勾起我频频的叹。
我从铜雀台下拾阶而上,慢慢地,戴上月辉,披拂星芒,突然顿住,寒涩,高处不可待。
我本能地缩缩肩,走进高台上的亭子里,嘴巴微张,溢出一声滋叹。
这个亭子,将粗长的月影一分为二,半条浮在台面上,像京城脆华斋烘得恰到好处的老婆饼表面上的一层芝麻酥,半条似乎荡到了台下,贴着爬满绿藤的墙面,松松地垂了下去,像是老婆饼被咬一口后流出的甜腻的油汁。
有个瘦瘦的他,跪在亭子中央,沐浴在白色的月光下,对着砖石地面不断地磕头,声音轻而力道重。
他的姿态让我惊心,总觉得在每一下的伏地叩首后,他都会倒下去的样子。
我不由地喃喃,“不要……”
他没有回头看我,背影有如易受伤害的少年,带着一层疏淡的排斥与隔离。
他拜着磕着,从我上来后看到已经很久了,从我没看到时更久了。
他白皙细致的额头一定会肿会疼会红。
他有一丛执念,他想停的时候自然会停。
他直起上半身,稍稍侧转身子,他的前面,原来竖着一块小小的灵牌,写了什么,不知道,笔法或细致或粗糙,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看到他这样难过的身影的我,根本不想移动脚步。
他就这么坐在凉凉的地上,应该看到我了,却装作没看到。
他的身边还搁着一座小小的丝绸面的屏风,屏风的后面仿佛点着一盏小油灯,灯脚长长的瘦瘦的,伶仃得有些可怜,灯烛本来是弱弱的蹙蹙的,映照到白屏风上,被风一吹,晕染开来,竟也有别样的风情。
他的手,也是别种风情。
他将两手放在油灯旁,同在屏风里,手指灵巧婉转,拨弄出一篇篇生动的故事。
他应该是要演给深锁在这座铜雀台里的那个孤独的灵魂看的,可是我脸皮厚,姑且也认为他,是在对我表演着,用心的表演着。
“这是嫦娥奔月,月宫里风华无限,只是太过凄寒,莫怪嫦娥应悔偷灵药。”
“这是精卫填海,执著如斯,天地动容。”
“这是孟姜哭长城,情深不逾,痛定思痛。”
我听得痴了,看得痴了,心头酸酸,像被记忆的针刺了一下。
我对他问,“你是谁……”
明玥终于看向我,轻轻摇头,似乎怪责我在这当口提这样的问题。
他将手抬起至白色月辉里,有意无意地对我招了招,我走了过去,蹲坐在他身边,看他半侧脸半侧眉半侧眼半侧鼻,到处镌刻着天涯故事的味道。
这一种沉淀岁月的安静氛围里,他不是全宫宝贝的那个轻浮王爷,不是槐前作画的那名温柔男子,而是我童年记忆的某处,摇着风铃,提着走马灯,同卖云吞面的老爷爷一样,只是一个淡淡讲故事的人。
他突然执起我的手,包裹入他的掌中央,我一个颤抖,生冷抽手,并很快思及刚刚触摸到他的一瞬间,也不全然是养尊处优的味道,那掌心有茧,小刻沧桑的味道。
他不慌不怒,只是不好意思,“我不是要对你……”
我在他的抱歉中更惭愧,好像做错事的,是我。
“只是想请你和我一起演一个故事。”他轻轻地说。
我终于看到了摆在他膝头前边的那块木牌子上,只有两个字,母亲。
“娘生前最爱听故事,常缠着爹给她讲故事,爹肚子里故事多,有他年幼时从太傅那儿听来的,有他登基前四处游历时搜集到的,有他成为一国之君后与老臣们打趣时换来的。”明玥的声音如松间清风,如山林溪流,叮叮咚咚,咚咚叮叮,滴落到我的耳朵里,慢慢地仿佛爬上了我的心头,蜿蜒成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爹常说,娘就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故事。有情若此天亦老,舍弃天下亦不悔。娘过世后,爹每逢娘的忌日,仍要来铜雀台,月下燃香,独自对着空空的亭台楼阁,依然讲故事,讲那些娘生前爱听的故事。爹说,娘没死,只是成了一条魂,她的香她的好,她的内秀她的温柔,依然漫漫在她生前居住的地方。如果不每年来给她讲故事的话,她会寂寞的,寂寞的人已经很可怜了,寂寞的魂,怕是会更可怜。可是,爹也渐渐地老了,有一天,他把我拉至身边,对我说,以后就换成玥儿去给娘讲故事了,不要忘记,千万,千万不能忘记。我却很没用,我不是个会收藏动听的故事的人。太后娘娘从小不让我陪兄弟们读书,太后说,玥儿,你出生时就体弱多病,不能累着,来,弄弄花,赏赏月,过得开心就好。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母亲,我……”
他说他不大会讲故事,可是他现在正讲着一个故事。
我喜欢他叙述中用上爹和娘这两个词,有民间的平常心和平常情。
我一个冲动,抓过他已经退缩的手,掰开,将自己的手大大方方地放入他掌中央。
“拿去,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烛晕里看他,他的脸颊红红的,可是,嘴唇却有些苍白。
他一个收手,将我的手完完全全地包裹住,牵动我,带至屏风后面,将我手指拨弄几下,竟然造出一个生动的形象。
我看屏风上的他的手影和我的手影,喃喃道,“蝴蝶……”
“你是想让我帮你演那个流传已久的双飞蝶的传说吗?梁兄弟和祝姑娘?”
他轻笑,“怎么蝴蝶就只能是一男和一女吗?”
我说,“不是一男和一女的故事,就不好演。”
他的声音异常温柔,“我的这个故事里,是两个女子。”
“姐妹?”
“它们本是好姐妹。”他动我的手,说他的话,“年纪大的叫秀秀,年纪轻的叫三三。它们不是亲姐妹,却住在一处,因为它们同时嫁给了一只男蝴蝶。秀秀坚强,三三柔弱,三三初过门时,很不适应,男蝴蝶还有其他的伴侣,大家都欺负三三。只有秀秀一开始没有任何嫉妒,对三三很好,秀秀知道,同时伴着一个丈夫,不管是做妻还是做妾,一样是艰难的。秀秀把三三接到它住的屋里,平时就和三三寝在一处,食同样的花。不久后,秀秀和三三同时怀上小蝴蝶。三三的身体却越来越差,秀秀还是寸步不离照顾三三,带它吃同样的花。秀秀和三三终于同一天产子了,秀秀产后来看三三,三三气若游丝,抓着秀秀说——姐姐,我明白的,虽然你每天大部分食的花蜜和我是一样的,但只有一处是不同的,你,天天带我去花田,指着一大丛海芋,告诉我这是世上最甜美的味道,你不舍得吃,却非要让给我吃。我明白的,你是每一天在点点滴滴地给我下毒。你利用我的美貌抓住夫君的心,因为你的宽容无妒,反而让夫君更敬重你,更宠你,由此一个家里,夫君最爱的我依靠着你,其他妾室也没办法和你争,现在你得了儿子,我就没有利用价值了。我没有将此事告知夫君,是因为我明白,我若说了,我和小儿都得死,我不说,我的儿还能活命。我以这个秘密作为和你交换我儿子生命的条件,我将一切都带去地府,请你,好好照顾我的儿!”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
天湾里游过几重青云,他一定将后面的声音藏到那里面去了。
他也藏住了他的眼神,别过头,难难涩涩地不再给我看到。
我和他互相紧攥着的手上,悄悄忧忧,竟滴来一点一点凉凉的东西。
“你哭了……”
“我没有。”
“你是在哭。”
他朗声说道,“我想喝酒。”
他的身旁真的带来了几个酒坛子,他高高举起一个,学着江湖的风范,虽然是一气呵成的动作,别样的利落与潇洒,可装点在他身上,总让人看着会觉得更难过。他喝了一大口,双目紧闭,一忽儿那清秀的脸上便更透出红了。
我也想喝,他一定听到了我心里的话,突然睁开眼,对我微笑了一下,把酒坛子递过来。
我爽快惯了,一把接过,仰头一口,有隔年陈香的味道。
我低头抹抹嘴巴,发现他一直在看着我,见我察觉到他,羞涩在他眼中快速躲藏,他别过头去。
“这是什么酒?”
“女儿红。”
“这么香的味道,该是陈酿了多少年的老酒啊!”我叹道。
“父王和母亲相遇那年,父王为母亲在定情的大槐树下埋下的,说是等母亲的儿子出生后,等儿子长大成人后,三人一起,再把它挖出来,好好地品。物事人非,今日只我一人独尝了。”
“还有我呀!”我急忙说道。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我顿了一顿,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谢谢你的酒,谢谢你的故事。”
他笑,“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的“谢谢”。”
他仰面就在地上躺下来,双手抄在脑后,悠闲在在。
我学他样躺在他旁边,一腿跷在一腿上,粗鲁满满。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一折青山一扇屏,一湾碧水一条琴,无声诗与有声画,须在铜雀台上寻。”
他像是侧转了头,静静地看我。
我直视上方,他看不见我的眼睛,我也看不见他的,可是内心却对他有所感触与了然。他用好听的声音,用动情的语气,用神伤的态度,讲着的可不仅是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而是属于女人的故事,宫里的故事。他嘻哈徜徉于山水,看似众人都醒唯他醉,其实,他的心里比谁都明白。
“张嘴……”他在我耳边轻轻呼唤。
“怎么?”我愣怔,很快的,嘴里被他塞进一颗东西,咀嚼清脆,味道甘冽。
“甜吧。”他畅然望天,眉尖俏俏疏疏地动,一下子又把他自己整个儿藏到云后头去了。
我从嘴里拈出那半颗李果,对着月光照着看,突然发现,缺了一块的东西,都有一种伤悲的美丽。
我就这么很不尊品地在这么荒凉的宫角落的楼台上,陪了这个给过我闹也给过我笑的二小叔一夜,很不确定,他不仅手指灵活能演皮影戏,也许还会施展一种静寂的魔法,因为,躺在他身边,看着朝起的黎明,感受微微的晨风,很平静,很安宁。
我快睡过去了,捕捉到他最后潜游在清晰意识里的只言片语。
“万事不必勉强自己,假如累了,就停车坐看,好好休息,没有人会怪你的,你放心……”
没有人会怪我的,我放心,真的真的。
——四月廿八,女儿红,记“人面不知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