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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五篇 ...

  •   四月初四,文殊菩萨圣诞,黄历上说,今日忌剃头、修室,宜会友、捕捉。
      本来,我清晨起身对镜理妆的时候,发现额前刘海长了许多,不过今日是坚决不剪的。本来,我把早饭摆在后花园,闻着淡雅的槐花香,慢慢啜着味道轻浅的莲子粥,享受返璞归真的极致幸福,眼睛不经意一瞥,看到东边墙头被玥王爷砸掉的半坯瓦檐,零零落落,很是尴尬,不过今日是坚决不修的。本来,吃过早饭以后,我酝酿着要去看望一个人,我的一只脚已经跨过了端仪殿的门槛,而另一只,在并没有任何人牵绊的情况下,却怎么也踏不出去,想想我和她也只不过是赠蜜送饼的交情,算不上是真正的朋友,所以我若今日与她会面,应该是无妨的。本来……
      没有本来了。
      我顿足深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已经变成了庸人一只,原本是生冷不忌的,但现在的我抱定了一个宗旨,那就是凡是黄历上有的,不论是忌的还是宜的,我一概不做。很是奇怪,进了宫后,仿佛颠倒了乾坤似的,黄历上提到的,好的灵,不好的也灵,吉祥的或者避讳的,一旦施与在我的身上,全都变了一个调,邪门得要死。所以咱应付不了它,却躲得起它,翻开黄历,看见什么就不做什么。分分页页,条条框框,惊觉整本黄历从头到尾只有一件事没被提到——做梦。
      连日来夜长梦多,居然梦到了出嫁前娘家府里负责买菜做饭的鸭婶。人们都说豪门深宅,卧虎藏龙之辈多,而我娘家那个鸭婶就属于凡人中的高手,当年她所做的那件事连出入江湖的那些女中豪杰也比不上,而我们一门府第更是对她唏嘘不已。不过,她的故事我要在这里先放一放,待会儿我要将它和我新做的一盘绿豆饼,一起去送给另一个人,然后让她吃着饼听着故事,从而逼出她自己心底真正可怕的秘密。
      眼下的我,正很努力很费力地对付着手头的这团东西——
      “嘿!”我用力一砸,手边的面盆跳了一跳。
      “嘿!”我用力二砸,面盆旁的碗碟跳了一跳。
      “嘿!”我用力三砸,放着面盆和碗碟的整个案板跳了一跳。
      案板失却平衡,而我手劲一松,白糊糊的面粉团子掉落在案板上,再从案板一角滚落到地面上,泄了它刚才与我作斗争的那股子霸道劲,这会儿只是神情疏散,顺势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再也捞不起来了。我看着黑黑的脏脏的它,哭笑不得,正像我哭笑不得于这一连串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摇摇头,另外从面盆里抓了一些粉出来,洒了些水,无奈只得重做。绿豆饼,原来是我的拿手好戏,是我愿意也能够做给喜欢的人吃的东西,是平凡生活里独特而唯一的礼物,皮子和馅料里融合的是我认真的感情,亲人也好,朋友也好,吃过我饼的人给予我的鼓励,常常令我傻傻地默默地开心好久。可是就这么一个简单而纯粹的小东西竟沦落为一种杀人的工具,于是可怜于它在宿命中的妥协,更愤怒于真心在这些算算计计中的残缺。现在我已经很少再去做它了,于是手艺生疏了,于是被地上滚落的它嘲笑了,于是被我本来依恋着的生活背叛了,于是,复杂与古怪占据了我的周围,像厨房顶上暗绕的蛛网,预备抽丝剥茧掉我生命里仅剩的阳光。而我仍不死心地从这些坚韧锋利的丝线中将我的双手挣扎出来,拼命地想要捞取过往的清风和偶尔晾晒到我身上的温暖,即便最后,会换得身与心都鲜血淋漓的结果。
      我在端仪殿后的烧厨房忙了一个上午,当然会引起太监与宫女们的怀疑。自从他发话后,萦绕在端仪殿内的“苍蝇”逐日增多了起来,浮浮虚虚窃窃掩掩的目光弄得我极不舒服。
      我并未把厨房门关紧,我知道他们在我的身后看着我。
      看就看吧,可他们还在不停地说,不停地说。

      “二红姐走后,娘娘就一直不顺意。”
      “端仪殿连日来招惹是非,宫女溺死案,太监上吊案,怎么死的偏偏都是这里走出去的人呢!”
      “所以,咱们都得紧着小心一点。”
      “能走则走,能被调开就调开。”
      “有没有哪个娘娘看中你呀,有没有什么办法抽身呀?”
      “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
      “唉,真倒霉。”
      “就是,倒霉!”

      这些家伙,吐苦水就吐呗,也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去呀,干吗说得让我听见!

      “我说,你瞅着娘娘大清早的这是在干什么呀?”
      “看不清楚,不过声音挺大的,也许在做什么好吃的。”
      “不过咱也说句良心话,咱们娘娘就这一点比其他主子强,你看,她要吃啥都是亲自动手,倒也省了咱们的劲儿。”
      “如果这是做给她自己吃也就罢了。”
      “怎么啦?”
      “你没听说!咱们娘娘做的绿豆饼可是会杀人的!”
      “吓死我了!”
      “也吓死我了!”
      “嘘!娘娘回头看我们了!”

      我一个转身,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凶狠,拉长了脸,翻开了白眼,龇着牙齿,吐着粗气,对后面这些高高低低的脑袋瓜子,慢慢地阴寒地说道,“要尝尝吗……”
      “啊!”两个小太监怪叫一声,双双手拍胸口,脚下跳了跳,腾空一颤,脚底抹油般地逃开了,并不敢有分寸回头,像是有极致恐怖的鬼怪在追着他们一样。
      我偏转脑袋,看着他们的背影,寂寞一笑,唇齿寒凉,也不想自言自语些什么,呆呆地站了好久,好久。后来我耸耸肩头,继续手下做饼的工作,一摞儿一摞儿地拉着面条,嘴里开始闷闷地哼起了歌,“正月里来正月正,我陪小妹逛花灯,花灯是假的妹子是真情,妹撒儿妹撒儿,咿呼呀呼嘿!”
      我终于把饼做好了,巳时已过,房顶上开了一面天窗,爬进了几缕灿烂的阳光,它们有手有脚,沿着墙壁慢慢地滑了下来,溜达到我的脚边,仔细地亲昵着磨蹭着我,用脸蛋用鼻子用嘴唇,用清透的呼吸,它们不愿说话,是怕吵着我,不愿离开我,是怕孤独着我,于是静静地温柔地陪伴着我。我莞尔一笑,细细抿唇,手指一松,不再狠狠地抓着掌心,自然垂下,来到自己的大腿边。光影们矮得很,即便期盼抬头,还是触不到我的手指,我的手也不长,即便再努力往下放,还是碰不到它们的脸颊。我和它们之间始终隔着微微的淡风,搅动一室静谧,这种沉默从我的指间穿过,从它们流连不已的目光中穿过,我和它们,却始终没有任何的交集,只是各自守着各自的一份澈然与澄明,很像天涯沦落,沉舟侧畔,花灯微照,湖影波澜,这只船的船头对了那只船的船尾,各船有各船的人,彼此不会大声招呼,不会相聚一室,只是任船移行,愈来愈远,双双看着,也就愈隔愈空了,也许那一瞬间滋蕴出的情意,用来反反复复、调调腔腔地回味一生。我很喜欢这种略带感伤的偶遇,与人,与物,与面前好听话好听话的小阳光,虽不完美,可是永恒。
      可惜这座用重重黄墙红瓦包裹,用权力与计谋垒砌的皇宫里,却鲜有这样的东西。宫里看似事事完美,物物繁华,但人人都只是一过客,在宫里没有永远,宫女白头,红颜衰退,仍可以弃了旧的,再添新的,一批又一批,快过日月星辰的更替。宫里没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温暖,没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的守望,没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温馨,没有执手等千年,江山易改情莫移的深爱。宫里,只会在一个小小的普通的绿豆饼中,深深地藏下了断肠草。
      杀人于无形,狠毒于平常。
      我眼神一溜,九分凌厉,可躲在之后的另一分,却是空空的彷徨。
      我的面前摊着这些东西。
      一只装了桂花酿的瓦罐,当然不是菀菀送的那只,那只藏了毒的,早就被慎刑司要去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留证据”,可谁知会怎样呢?也许一进慎刑司的门,就沿着蜿蜒而下的层层阶梯,被放进了宫房最深处,用蛛网遮羞,用尘沙掩面,从此不见天日。
      一碗已磨成粉的绿豆沙。
      一团好不容易揉好的白面。
      一个瓷碟。
      碾棍,清水,糖,黄酒。
      我亲自动手,没有劳烦一兵一卒,和菀菀出事的那天,一模一样。
      从二红离开的那晚,月亮由粗变细,我还是夜夜睡眠不良,心底的水草越长越盛,丝缕杂揉,吸取我心间流淌的澄澈与清静。我不喜欢草这种东西,薄幸随性得很,挡不住风的诱惑,想往哪儿摆就往哪儿摆,仿佛不负责任是世间最天经地义的事。而,要除去我心里的杂草,就必须尽快地揭开事实真相。
      宫婢太监们不知道十日来我窝在烧厨房里,像着了魔,痴了疯了一般,砸砸揉揉,一遍又一遍地做着绿豆饼,做完了还是吃,因为我舍不得粮食,吃饱了就撑着,庭院中,槐树下,空殿里,绕柱梁,一遍又一遍地走着想着念着,他们越看越害怕,因为他们不知道——
      我是在案情重演。
      我的记性不错,除非我真的在某个环节做错,要不然,我实在看不出我当初做饼有什么不妥。那日清晨,我命二红搬出菀菀送的桂花酿,我是没有动手,可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二红没有机会做手脚,况且她亲口承认,她们有计一计二,却没有计三,我相信,她已经被我逼到了头,能说的真相就会说,“断肠草”不是她下的。
      然后,我亲自揭了红纸,撕开了封,扑鼻浓香,滋郁甜蜜,光闻着就会掉口水。
      然后,我把瓦罐摆在案板上,就开始揉面,自始至终,瓦罐安静无话,一动未动。
      如果我疯了我会想,瓦罐得了灵,趁我一个眼花,溜达出去,好巧不巧让人给它下了毒,然后再溜达回来,让我把毒带在饼里。
      可惜我没疯,所以我会把所有看似玄秘神魅的表象,尽量往合情合理上靠。
      十日冥思苦想,脑筋一直没转过弯来。
      直到昨夜,我梦到了小时候府里买菜的鸭婶。

      我在嘴里细濡了一口茶,很香很清,让我突然精神百倍,澈淡明空。
      “呵!呵呵!呵呵呵!”
      我笑了,连我自个儿也不察觉我的笑多么古怪,多么尴尬,多么可怕!
      我一直一直都想错了方向,我鲁莽地直往前走,没有停顿看后方,谁说,蓦然回首阑珊空,谁说,做人做事要一如既往切忌回头,我终于学会朝后望了,惊喜无限,想来一切还不算晚。
      我带着一篮绿豆饼,还有一个属于鸭婶的故事,走到了菀菀的畅音阁。
      菀菀刚用了午膳,随侍的小宫女撤开桌面,留了一壶好茶。
      菀菀看见了我,起身微微服了一个礼,不等我回应,就从容坐落,且朝我一挥衣袖,示意我也坐。她本是这座后宫里身份最尴尬的女人,皇帝之于她情深意重,可道理上说她的行事举动却是晦涩难堪的。不过,看她今日眉心舒展,浅笑溢唇,那一份如水自然与清淡透明,真是将我比下十足。饶是我已经尽量避开她的打量与流连,亦是禁不住地掌心冒汗。
      桌上的茶壶旁置放两只茶杯,一只已满,被她用来自斟自酌,而另一只,她轻轻地推来我的手边,纤手一挑,就要勾起那个茶壶柄,我抢于她之前,伸手指入那个空隙,惊觉她的手指好瘦好凉,我顿一顿,她已经从那方小天地里撤退,我顺势捏起茶壶,对她笑了一笑,“我自己来。”她一直笑着,浅漾如三月薄桃花瓣,勾韵如初融湖面涟漪,嘴角旁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我一愣,这才暗叹她外表的确没有极致的绝艳,但气质倾城,魅人魂魄。
      我将杯子用茶填满,可是收尾狼狈,竟洒出几滴在桌面上,莹莹闪烁,仿佛嘲笑我的急躁。我手中的壶还半倾着,自己的茫然与无措让自己也懊恼不已。突然,桌对面的她伸手到我的手背,轻轻地拍了一下,似劝似慰似嗔似趣地说了一句,“好了,都漫出来了。”我受惊抬头,看见她清丽之外的狡黠,那盈盈弱弱的笑自从我进门后就一直未从她嘴边褪去。不知怎的,我就是低下了头,不着痕迹地细哼了一声。
      我从身边篮中拿出那盘绿豆饼,递到菀菀面前,“好久没做了,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道?”说时,紧盯了她一眼。
      她眼底藏月,自在轮转,神思迷离,目盼流连,像晨间轻轻刮过潋滟湾的一阵清风,说不出的芳菲如意与妩媚妖娆,一丝犹豫也没有,一丝彷徨也没有,出口话语是如此之快。
      “呵呵,想起那天的惊心动魄,还真的有点不敢吃呢!”
      她拈起一饼,左看右看,玩之弄之,到底没有尝之。
      我却毫不在意,自己另拿一个,大大地咬了一口,“不是王婆卖瓜,本宫的饼,真的做得不错!”
      她微微一笑,放饼,转而玩弄起自己耳鬓旁的发丝。
      “菀菀,吃着饼的同时,我来讲一个故事吧。”
      她懒懒抬目,并不答我。
      “午后清闲,昏昏欲睡,听了这个故事,也好解闷。”
      “皇后娘娘要给菀菀讲什么故事呢?是中原的故事吗?他,也常常讲给我听呢。”她想了一想,终于这样说道,嘴角还噙着那抹辨不出是喜是倦的笑。
      “他是谁?”
      “还能有谁?他呗……”
      她用贝齿轻轻咬唇,很腼腆的样子,我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我突然有些生气,说话便急冲冲的,这一急一惑一气一疑,便处在了她的下风。
      “我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出嫁前的娘家府里。在我娘家有一个专门负责买菜的大婶,是个老好老好的人,身世亦可怜,子孙不济,吃穿用度都要逼着老人,老人一把年纪,凄寒岁月,挨家求,逐户问,要寻一个生计,饿着老的也不能饿着小的,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娘看她老实,就把她留在府里帮活了。因为她能煮得一手好鸭汤,所以久而久之,见面眼熟,阖府唤她作鸭婶。鸭婶用来买菜的银两,是每日府里点卯时,去帐房支的,一日付一日的,一日用一日的,府里定下这个规矩,也是防着某些油滑的下人动手脚。鸭婶买菜一年,娘生了疑心……我忘了告诉菀菀,本宫的娘可是这个世间少见的人精!娘觉着这付出的银两和每日的菜色,配不上来,虽也是——鱼是鱼,鸡是鸡,荤是荤,素是素,不过鱼不是好鱼,比如会吃到缺了眼睛的鱼,鸡不是好鸡,比如会吃到肉质老厚的鸡。娘问鸭婶,是否涨价,银两不够?鸭婶说,银两足够,每日小的还为府里省出三钱二钱呢,小的一分不少全还给账房了,小的老实人做老实事。娘凌厉一瞥,喝道,那为什么不是一分价钱一分货,一定有问题,鸭婶你老实说!菀菀你瞅怎么着,鸭婶一个伏地,大哭大叫,小的只有做错一件事,每日府里的菜,其实,其实不是小的买的,小的因为年纪大,腿脚不利索,所以求着总管分配来帮我拿菜的彩玉丫头去买了,每天只有她一个去,小的给了钱了,其他一概不知。娘倒也稍稍舒口气,不太怪着鸭婶了,那夜彩玉丫头被府里的总管小厮们押到柴房,严打拷问,一夜凄寒月儿惊。娘问彩玉,每日买菜花去多少,彩玉说,三十两,奴婢是随着鸭婶的指示,去了相熟的店家,所以常常能便宜一钱二钱。娘火了眼,詈骂,胡说,该死的丫头,账房每天给了四十两买菜钱,好啊,每日竟短十两,你这个鸡偷得真算胆大包天了!彩玉喊,奴婢没有,没有,没有!三十两,买菜的钱只有三十两,鸭婶说的呀……所以,菀菀,你猜事实如何!这个鸭婶啊,在给彩玉菜钱前,就已经抽好了十两,一日一次,天天不误,私囊中饱,寻人受罪,乐得逍遥,呵呵呵呵……”
      她听到后来,亦沉下了脸,我是不管她有没有听懂的,继续说道,“世间很多事就是如此,结局原来早在事情未发生前,就已经算排好了,这叫未雨绸缪,计前作狠,能施展着这样心思的人,本宫以为是世间最高的高手,本宫娘家府里的鸭婶是一个,菀菀也是一个!”
      她妙目一瞪,惊骇时那双眼睛还是弯弯俏俏,特别引人。
      我仰面舒气,突然发现畅音阁的房顶上,居然也有一面很好的天窗,白天走来了风,夜晚闪过了星,很有情调的一个所在,明灏之于她,真的顾惜到很多,让人生叹。
      我没有机会住这种用心用情布置起来的地方,却有幸因为一个恐怖的故事而来趁机呼吸了这儿的一口风,透彻清爽得很,实在,不像人心。
      我低头平视于她,一派嫣然,口气却突然泛起了柔意,但是含着柔意的责问,是最残忍的。我本不愿意将残忍为之,只可惜她先前曾经多么残忍于我,我与她比,实在不入流。
      “我执著于断肠草的案子很久了,想过很多,也怀疑过很多人,包括渐渐不满意于我的太后娘娘,徘徊在我身边的小红小绿和二红,芳嫔,容婕妤,甚至,甚至还有那个他!我从来没有好好地想一想,有时候一件案子,要分两面看,事情发生前和发生后一样重要。我已经晚了一步,一个月来,一直只从做饼后被下毒这个角度考虑,从没想一想,原来,不是有了饼才有毒,而是先有毒,顺便借一借饼呢。如果一昧执著于我的饼,念念切切排查到底是谁要害菀菀你,害你时借我的手,一箭双雕,如果一昧这么想,那才叫着了真凶的道!呵呵,所以,我某一天突然想,能不能将事情从后往前看呢!如果,毒不是在桂花酿送到本宫殿里后才下的,而是在送来前已经下了的!如果,不是要借本宫的手来杀害菀菀你,而是一开始根本就只要本宫一个人的命!如此一念,珠儿一串,所有的不可能都串连起来了。所以,那天清晨的做饼,我想来想去也没有差错,因为——本就没有差错,一切都合情合理!毒,是菀菀下给本宫的!”
      深室绕音,荡的是我一个人的音,余音绕梁,震的仿佛只有我一个人的耳。
      淳于菀菀,好整以暇,端坐桌旁,小指微翘,细拈茶杯,红唇嚅动,滋沫一口芬芳在心间,真真置身事外,无惊无扰。
      淳于菀菀,和我梦里的那个鸭婶,真的很像很像……
      久久,她轻音一荡,划破静谧,“是,又如何?”
      “为什么?”
      “娘娘怎么这么问,宫里的女人争斗,还能为什么?”
      “原来是为了他……”忽然觉得胸口恶心不止,这股恶意还蔓延到了我的喉头,有喷之而出一吐为快的冲动。
      “菀菀不是说过要恨他的?”
      “玉珠难道不理解,先有爱,后有恨,难道玉珠从没爱过,可怜哪……”
      “我的存在,不妨碍你恨他。”
      “妨碍的。”
      我一惊,定定地看着她,那娇艳红唇旁的笑越扩越深,可盈盈深处竟有恍惚一过的苍凉与悲哀,仿佛她如今的狠毒与狡猾,也是在无可奈何中被折磨与逼迫出来的。
      不知怎的,原本要咬牙切齿憎恨她的我的心,竟也暗暗悄悄地难过起来。
      “他渐渐靠近了你……有你,我杀不了他……”
      是这样吗,她的一字一语用坚强伪装,有些说不出口的话里却饱含沉沉的痛苦,她,究竟爱他多一点,还是恨他多一点,这样的她,他知道吗?知道了,是学她一样报复于恨,还是决不放弃永生承诺地想要用爱来抹平这种恨……我本是云淡风清,事不关己,却因为身体上小小的伤害,而不折不扣地自愿卷入其中,用第三者的眼光穿行于这样复杂的爱与恨之间,那么仿佛沾染到我肌肤上的如针刺一般的点点小痛,又是什么,又是什么……
      她把绿豆饼的盘子往我面前推了一推,“收起来吧。”她像劝着任性的小孩一样。
      我一怔,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即便“绿豆饼”的真相揭露,即便她才是“杀她自己”的罪魁祸首,即便我嚷嚷出去,他,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她拿捏的,就是他的情和爱。
      我讨厌他这样的男人,和她这样的女人!
      我讨厌!
      讨厌透了……
      透了……
      我捂着胸口,跑出畅音阁,潋滟弯的午后,静雅清芬,景界开阔。
      天很大,地也很大,宫深,殿高,阁丽,楼翘,宫,对某些人来说,如鱼得水,对我,一点儿不适合。
      我站在湖湾边,瞧着掉落里面的我的影,有点瘦了,因为吃得不多,睡得不畅,有点蔫了,因为自找的朋友都不是朋友,有点愤了,老娘不待了,什么鬼地方,太伤自尊了!
      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轻功不够,翻不了墙头,胆子不大,不敢硬闯宫门,人缘不好,要贿赂也没个对象。
      傻傻地发呆了半天,视线紧绕湖中自己的影,影子随波澜一上一下,很像湖面没长开的浮萍,几许零落,几许郁默,走了,就是自己切了那段答案,走了,对得起自己也对不起方华,走了,就算在外潇洒一生,夜半惊梦,那个结始终没有解开,纠缠的滋味将更不好受。
      方华……已经在逃避了,我更不能避,他不管自己了,我再不管他,情何以堪……二十岁时,他把我送回家,我在府门口挣扎,不愿松他的手,形象邋遢,十足的骂街泼妇样,可是我不顾,我不能松,我一放,他,就不知要破碎成什么样子,不是别人撕碎他的,是他自己给自己的折磨……所以我哭,眼泪鼻涕齐流,肮脏地哭。直到娘愤愤出门,甩我耳光,玉珠,你还要丢脸丢到什么时候!顾着一个亲人,而舍弃另外一些亲人,是这个世间最自私的人,娘说。我的心里被划了这道雷,我不知道原来雷可以和花一样被埋种起来的,就是种植的人累一点,常常被割得很痛……娘和爹对方华说,你走吧!方华笑得轻蔑,说,我本来也打算走的!这么多年,因为玉珠我才舍不得!我又大叫,那么我愿意你一直舍不得我,留下,好不好……二十岁后,又被关在府里,更深更深处,方华来看过我一次,教我在院里种松树!这是方华最后一次教给我的东西,二十年的流连,他把我从一个娇纵的大小姐变成一个粗蛮随性的傻丫头,把一个原本与周边人一样只懂占有的自私鬼,变成一个凭借助人而积累心中温暖的老姑娘。
      我说,方华,你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方华说,玉珠,你也是一个宝贝,要好好护着自己,让更好的人发现这个宝贝!
      我点点头,颊下已是一片湿,我说,就算方华变成老爷爷,我变成老奶奶了,我也要用方华在我心底种下的善,好好活着,好好带给别人这片暖。
      方华抬手抹我脸,手上沾了湿,重新贴回他脸上,所以,他的颊下也是一片湿,奇怪,湿意胜过我。他说,玉珠一定有机会变成老奶奶的,一定有机会寻到一个伴你一生的老爷爷的!我却……
      我院子里的松树已然绿意葱茏了,方华,从此不见了。
      五年来,我用尽了所能施展的所有手段,就是查不到他的下落,不见啊,就是消失了。
      我想方华寻念的结一定在宫里,解开那个结,一定能寻到方华!
      你们相不相信,我一定能寻到方华!
      哭?我才没有!湿?谁说的颊儿湿了?走出潋滟弯,一个园子逛过一个园子,我正悠然地回忆往事,谁说我在痛,谁说我苦,有胆子你站出来,有胆子你再说一遍!
      我一点儿不痛,一点儿不苦,充其量只是望天的眼睛糊了一层雾,透不尽那片蔚蓝罢了。
      历书上说——
      今日,喜神东北,贵神东北,财神东北。
      好一个东北,三神合一,逛过去,冲冲霉运也好。
      折枝而行,沿途拍打,断了折,折了断,回首,一地的碎。
      我抿嘴一笑,兴致好浓,往林中更深处走去,拨开绿荫,穿越花丛,沾了一身清芬,眼儿一亮,脚下跳入一块小平地,四面环树,竟是十分谧静。
      从这方格局里看头上的天空,那蓝似乎也被切去了边切去了角,撂得小小一块,软软绒绒地往下盖,温柔地拂上我、树和花。
      偶尔一声莺啭,树头慢慢悠悠、幽幽淡淡地踱出一只小鸟,细脚踩在枝头,一上一下地动,像荡着秋千一样,得意又得趣,突然眨巴一下眼睛,看到了我。
      我倔强地抬起下巴,好好好,给你看给你看,但,看了不许笑。我妆面纵横,可不是因为哭的缘故,你可要看清楚,回头飞出林子了,别和其他鸟说,最多赶明儿你来我的端仪殿,本宫给你好吃的,记住,我,是,皇,后……不要做了,不要做皇后了……
      不要了……
      一个颤身,我倏忽睁眼,我的娘!我怎么在这儿睡着了!我的身后靠着一棵大槐树,仿佛得到厚实贴心的保护,连几时沉入的梦乡都想不起来了。
      唧唧……嘁嘁……
      不知名的夜虫在低语呢喃,情韵浓浓,柔曼地包裹于我。
      夜气初上,我双腿伸直,脚尖上竟有浅浅的凉。
      我的手自然垂于身侧,触手却甚是柔软,身旁地面上铺着一层落叶,仿佛是从午后开始就飘落下来的,被我的手轻轻一按,簌簌作响,像唱着一首歌,民间的,平凡的,歌词模糊的,却就是很好听的一首歌。
      月牙儿也悠悠慢慢地踱上了天空,被薄云裹着,像披了一件肩纱,被风不经意地一带,险险地滑落下来,凑巧钩在了月亮的脚边,似要掉落却终究未落,这云气儿悻悻地撇着嘴,在皎洁月辉里荡来荡去,原本是稍有幽怨的,可荡久了,却似乎爱上这股调皮的味道,越发来回得起劲了。
      月在走,云在追,不似很久,却像很久,了却无情,相思难就,终是天若有情天亦老。
      云终于没有了力气,越散越像一股烟,一忽儿清晰,一忽儿模糊。
      看云月纠缠,如人间情画,我的一腔心思也被碾磨得越来越细腻,心有所动,无意识地哼唱起来,“正月里来正月正,我陪小妹看花灯呦……”
      将本来仰天发呆的脸拨转回来,东南西北,刚刚是从哪丛绿荫里闯进来的?
      不记得了!该怎么出去啊!
      我将视线慵懒无限地撒开去,由左至右,并不带目的地逡巡过去,暗通曲款的枝叶,俯首犯困的野花,与风嬉闹的灯笼,摇曳迷离的亮光,一个月光笼罩下的绰约身姿,如水清润,如云闲逸,如玉玲珑,如月倾城,竟让我生出一簇痴念,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等一下!
      我将目光调转回来,由右到左重新看,出尘身影,暗淡亮光,微晃灯笼,守静花草,轻响树枝,再来一遍,身影……
      我瞠目结舌,我的对面,何时多了一个他!
      他坐在我面前,要比我显得高长许多,因为我是席地而坐,他却以桩为凳,以石为桌。
      他引过旁边一根树枝,挂了一盏灯笼,不知点了多久,小虫子也飞来了,细细小小一群,围着那簇光亮,兴奋乱舞。
      他着一袭薄棉宽袍,被幽幽夜色拢着,看不清是黑是白,是蓝是绿,只觉着飘逸得很。
      他的胸前系着两条丝带,松松闲闲地绾着,被风一卷,一忽儿往左鼓,一忽儿往右飞,就像这暗夜里的小虫子一样。
      他低着头,左手握笔,很认真很认真地作画。
      他一忽儿抬额,一忽儿低眉,即使是他抬头的时候,我还是没有瞧清他的五官形色。
      他目光专注的是我的方向,不知道看了……看了我多久……
      是在看我吧,夜色朦胧,雾气淡渺,也不知道是目不转睛,还是顾盼流飞呢?
      我突然颊儿有点烧,从没被一个男子如此执著地看过……
      他要画我吗……
      早知道,就摆一个好一点的姿势,等等,我低目——
      我两手张开,摊在两边草地上,两脚伸直,标标准准一个大字,我的娘!真真丑极了。
      突然有些郁,几分躁,为什么不喊醒我呀,要画也应该喊醒我呀!
      我一个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这时候,他已然闭目,慢慢将脸朝向上面的一片幽蓝暗沉。
      对着慢慢在跑的月儿,对着追着月儿也在跑的云儿,对着起哄跟在月儿和云儿周边的星儿,他深深地,深深地呼吸!
      “呼……”他在叹。
      我闻得痴了,竟也学他的动作,脸朝天,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么香甜……
      而且这样的角度,能嗅到最温柔的风,能观到最闪亮的星,能听到最美丽的月儿吟唱,他,是怎么发现的,我也要学。
      我慢慢朝他靠近,很不忍心打破他仿佛深切融入月夜的这片轻柔气质,很不忍心。
      我已经站在他身旁,他还没有将眼睁开来,我的视线在他的正上方漫开,慢慢地等。
      竟像清晨很早很早起来,沾了露水,守住清寒,静静等花开一刹。
      这双眼……
      睫毛长了,稍稍一动,就会被人察觉,数着动了几下,就能令人猜测心跳了几下。眼角褶了细小的纹,几若不可察觉,可是难免令人猜测,他的过往也许不全是阳光与清雨,心急地要知晓到底他也曾经历过怎样的疾风与闪电。
      所以,我突然一个犹豫,将会看到的,不会是一双深沉复杂到伤透脑筋的眼睛吧。
      我从来只喜欢简单纯粹的东西,假如他的魅力来自他的痛苦与复杂,我会逃开,不愿再去碰触这样一个人。
      会很可惜吧……
      他的眼皮上掉了一个影子,那是飞过他上方的鸟儿的一角翅尖,然后,他慢慢地睁开眼——
      一只含云,一只抱月,黑黑幽幽的深处,是伸手摘了天上的星星,一颗颗撕碎,揉住一掌的闪亮,一把撒在那个框框里,所以,睁眼灿烂。
      有丝清,有缕空,有丛澈,有汪淡。
      我一定是睡过头了,要么就是神志不清,不然我怎么会在那里面看到无尽的温柔,满满充充的温柔,温柔地笑,温柔地思,温柔地流连,温柔地顾盼,温柔地藏了花香,草青,树浓和风清……
      他也看到了我,我的脸这么大,像个芝麻饼似的,杵在他面前。
      他竟然一颤,几许瑟缩,几分排斥,身子动了动,在树桩上更往后坐去,似乎要把自己掩到身后的浓荫里,犹豫几下,低头,腼腆一笑,到底没有走开。
      我张嘴探目,看向他手下的画——
      一棵树。
      我靠着睡觉的那棵大槐树。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我又烧着脸颊了,这次是真羞,可是不解气,对他愤愤撇嘴,“原来什么都没有……”
      我边说边跺跺脚,离他又近了一步。
      他身子又不落痕迹地朝旁退过一点,肩头有些抖,嘴里喃喃,低头深深歉笑,“对不起……”
      一袭风插入我和他之间,撂下了他几丝头发,顺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就要到他的唇了,他突然噘嘴一吹,吹开了它。
      然后,他看向我,仿佛惊觉自己的动作太过随意随性,又是偏头敛目,静静一笑。
      “怎么说什么都没有呢……有树,你看见了吗?”
      我点头。
      他的画中只有一棵槐树,生机勃勃,静濡岁月,芳华正好,天地徜徉。
      所以,怎么能说一无所有呢,他仿佛画进了很多很多,多得丰富得热烈得滋蕴得快溢出画外来了。
      是我无理取闹,他只不过没有画我,我与他本来就不相识,他不画我,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他竟然为了没有把我画进去,而不好意思地频频抱歉,每一句抱歉,似乎都会不经意地抿嘴,莫非这是他的习惯?还有那种腼腆的笑,也是他待人待物的习惯?
      我突然想到这么两个词,似水善良,若云飞扬。
      方华教我的。
      我伸手,摊在他面前,有几分厚脸皮,“能不能把这幅画送给我呀?”
      他低头,耳畔散落的发丝动了动,不知是因人还是因风,不知是答应还是懊恼,这么默无声息的,很容易让人误会成一丛排斥,一丝瑟缩,一分犹豫,一绺讨厌……
      我再俯头,朝他凑过去,“能不能送给我呀?”
      他轻颔首,微点头,左手缓缓动,拉出镇石下的画幅,细指拈住,随风晾了晾,不知他的动作里含了何种细腻,让我瞧了,很久无话。
      他终于将画幅一卷,轻轻放在我手中,看向我的眼,神色快快一瞥,淌了抹静郁悠然,微微笑,“刚画好的,怕纸上沾墨,弄脏了你的手……小心。”
      我心里突然起了一段很好的心情,这份畅然只有游历江湖,与方华湖上泛舟,对碰酒杯时感受过,很久了,以为自己不会这样轻松了,以为自己执著于纷争,失却很多重要的东西了,没曾想……
      我嫣然而笑,“谢谢。”
      他看着我,定了一会儿,眼眉弯弯,嵌进了溶溶的柔和暖,微摇头,轻叹,不知胸间沉浮何样情思,那叹清透了也澈极了,媚飞了也俏致极了。
      “不用。”
      我执着他递来的画卷,其实根本不明白自己要来了做啥,只是觉着,不要,万分可惜。
      就像——
      明灏爱极了天边月如钩的那份心情,夜幕幽深,云漫星稀,他每晚必看,一看就踯躅好久,其实根本不明白他究竟看出了什么,只是想,不看,怕没有永恒……
      清清静静的月夜,四处游走的不只是我和眼前这个清秀的他,漫过花丛,透过树隙,荡来一阵轻慢优柔的歌声。

      “弯弯月儿夜渐浓,
      月光伴清风,
      月色更朦胧,
      倒映湖中她面容,
      柔柔身影中,
      点点相思愁,
      月色似是旧人梦。
      遥问故人可知否,
      心中望相逢,
      唯有请明月,
      带走我问候,
      彩云追着月儿走。”

      乍一听,很熟悉,只不过浸在月色里,裹了一份寂寞的新鲜,一时间,咂摸在心头,脑中跃不出唱歌人的身影。我离开身边的他,向前走去,拨开枝丛,探头而望,微高的小丘,丘头一盏矮树,树枝长,平铺展开,正巧接住天上掉下的片片月辉,由枝身到枝头,将这片光漾开去,树底的人也沐浴清逸,平生风姿。
      薄衫女子手折枝,忽打肩头忽绕腰,行云流水翩若舞,静雅含春媚眼丝。
      这么边唱边跳的情态,我很熟悉,十年来,每逢寂寞荒凉,心结不解的时候,我也会做,方华教的。一直以为它普普通通,充其量只是韵致独特,没什么大不了,入了宫才知道,这么个小小的动作,一直也很不简单,有人认识,有人思念,有人疯狂,有人幽怨。我不知道方华教给我的是这么一个“麻烦”。
      现在,更麻烦的,来了。
      就在我的眼前,除了我和方华之外,有另一个女子乘着月色也在舞动,也许兴致颇高,也许排遣寂寞,也许心结难解。
      我心头一颤,为着这么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儿。
      淳于菀菀,在舞“香魅”。
      一直只看到这个动作的美,今日在菀菀的妩媚多情中,看到了邪。
      身旁簌簌细响,刚才的他,居然也凑前,学我的样子,从密枝中将头探出,也在看。
      他有些腼腆于这种偷窥,不好意思地频频侧头对我露齿微笑,仿佛那边丘头的美丽与魔魅,并不在他心上。
      自有人上心,我不经意一瞥,看到矮丘下树影里,藏了一个人。
      我的手被树枝绊着,不能用来掩口,只是禁不住地咝咝惊叹。
      身边的他仿佛察觉到我的异样,竟然急切地问道,“是不是冷啊?”
      我摇头,看着树荫下那个瘦瘦长长的身影,慢慢缓缓仿佛也是心悸不已地走了出来,靠近了菀菀正在跳舞的那座坡丘,上去了菀菀正在跳舞的那座坡丘,已经无可挽回地暴露在菀菀正在跳舞的那座坡丘上。
      玦王爷……
      我再也禁不住心间的恻恻寒,总觉着这样的月夜一幕,是个很不祥很不祥的开端。
      身边的他又问,“是不是真冷啊……要不要……”
      我摇头,看着明玦一步一步立于菀菀的身后,身形微颤,透露惊骇,酝酿狂喜。
      菀菀沉浸自我,没有发现,乘兴转了好几个美妙的圈,一个调头,对上明玦,惊呼一声,脚下不稳,往前摔去。
      明玦怎么会让她摔倒,我想,对了我这个冒牌货,他都宠护至极,心疼至极,现在终于,终于见到了心中那个已成魔障的她,怎会让她摔倒……
      明玦张手,不弛不扬,任菀菀一个收不住势,自动掉到他怀里。
      他用力收紧,是男子激动至极可怕猛烈的用力,菀菀成了笼中鸟,急切挣扎,却再也脱不出他的怀抱。
      一个碰撞,他手里本来仔细拿捏着的盒子飞了出去,抛到半空,盒盖一松,竟然开了,洁白的月色中缤纷落下一些红红绿绿、细细小小的东西,有针,有线,有绸帕,我瞧的分明,竟然是一些女红用的东西,小女儿家窗下刺绣,常乐无忧,解闷的玩意儿。我心里又起了一阵颤,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这些是我在宫外搜集的药,清热降火,你身子不好,也该补补。”
      “你,不适合待在这个地方,如若你愿意,我可以……”
      “我不知道怎么才可以不等你,不看你,不想你,你若有方法,教给我,我会照着做。”
      “原来,我一直失落着你的一切,我不知道你姓什么,名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知道的话,我有什么资格来念着你?从今以后,我要了解你的一切,你身上传奇的故事,伤悲的故事,在我心头,便都是一丛甜蜜。”
      “玉珠……”
      “我真的好没用,除了这样喊你,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下次,再给你带一点女儿家玩耍的东西,宫里寂寞,好用来调遣度日……”

      我知道的,他又来找我了,他心细如溪,不忘对我的承诺。
      只是中途看到了菀菀的美丽香魅,乱了狂了,终于打开回忆,重新点燃了早在五年前就种下的那把火。所以……那个盒子,那些曾经是费尽心思搜集来的小玩意,真的就不算什么了。在他恨不得将菀菀揉进骨子里去的时候,在他仿佛快逼透他与她胸腔间所有气息的时候,那盒针线,便零落在风中,如泥消散了。仔细去听,甚至察觉不到它们掉落地上的声音,很微不足道。就像我,仅仅只是明玦心中一个匆匆的过客,到底是无关紧要的……
      身旁的清丽男子又问道,“是不是不舒服……难受吗……”
      我摇头。
      我的视线始终落在前面山丘上,菀菀尖利而叫,“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放开!”
      看不到明玦的眼睛,可是我想,那里面一定是哀戚甚重,因为菀菀显然记不得他了。
      “你不知道我?五年前,龙须山,紫竹林,香魅一现,玉箫清寂,我用我的箫伴了你一夜的舞,从此,我对你默默难忘,疯狂找寻!你知道吗,我还险些认错了……可是,就是你!这次我不会弄错了,我要的,是你!”
      菀菀突然一静,歪在明玦怀里,媚笑横生,“什么箫什么剑,什么五年什么难忘,看过我舞剑的有很多男子,我怎么记得你是哪一个?”
      明玦久久噤声。
      我看不到他的脸,猜不出他的心是碎,是裂,是绝,是恨?碎裂成几瓣,绝恨成哪般?一概看不到。
      只是略略地瞥到他滑落到斜坡上的影子,极长极细,被丘上草切割成几段,一段比一段凉,泛泽着冷冷的光。
      菀菀的影子也悄悄地匍匐到坡面上,稍许弯折,像舞动的蛇,灵滑复杂,看不透它真正的目的。
      然后,在明玦和菀菀的影里,加入了第三道影子。
      这时候的月光突然改变了颜色,稀薄苍白的游云后,躲藏着它红红的眼睛,夜幕更沉,暗色缭绕,月晕稍退,这团红色的东西便显得莫测阴寒,无论如何,在这样混乱流动的夜气里,更加带了一层无法言说的诡艳。
      又有一人,上了这座小丘。
      三个人的影子一起,更显拥挤狭仄。
      黑发拂背,小髻玉带,长长的身,清清的影,半半邪肆,半半慵懒。
      我又不由自主想抬手掩口,好不容易从树枝间抽出我的手,“啪”! 树枝反弹,跳到了身边男子的脸上。天哪!他白皙秀净的脸颊被我甩了一道红。他捂脸皱眉,很没趣,很尴尬,哭笑不得。
      我张口,只能呆愣地面对他,他突然微摇首,说在我前头,“不用,不用道歉……”
      如流光飞舞的一瞬间,等我再次将目光调转到小丘上,明玦的影子已经放开了菀菀的影子,菀菀的影子蹭到了明灏的影子旁,而明灏的影子,任尔清风,孜然独立。
      三个人的影,条条明晰,却有看不见的波,暗中荡漾。
      “四弟又入宫了?”
      明玦的声音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过几天是玥哥的母亲珍妃娘娘的忌日,臣想,以二哥的脾性和习常,一定在这几日里又会神伤不断了,怕是早躲在别人寻他不着的地方,反复画着十几年来画过无数遍的天地和花草。昔日珍妃娘娘对臣的母亲,也是很好的,母亲过世时,让臣发誓以后也要对二哥尽这份情谊,臣却一直没能做到。碰到这样逝者已去生者已忘的日子,臣才能悄悄地对二哥送去一份劝慰的责任。”
      明灏的声音像刚从月光里捞出来的,“四弟从小就对玥弟有一份格外的亲,相比之下,朕这个哥哥就……”
      明玦冷冷道,“皇上!不敢称皇上为哥哥!皇上是天之骄子,独一无二!”
      明灏笑了,听在我耳里,却有一种清澈的勉强,“是的,朕是独一无二的,独一无二的权势,独一无二的称呼,朕应该满足……”
      明玦的身体和影子俱是一僵。
      明灏摆摆手,“过几天是珍妃娘娘的忌日,四弟不说,玥弟也不说,朕倒快忘了……不过,菀菀怎会在此?”
      第一次看到菀菀展现在明灏面前的不媚而娇,无比妖娆。
      “寻月而来……菀菀极喜欢今晚的月……”
      明灏模模糊糊说道,“好月,可不是这么寻的……”
      半腔附和半腔责备,所以,也就见怪不怪。
      明灏往前一步,似乎踩到了地上的什么,“这些是四弟带进来的……”
      明玦落寞地喏喏,“不,现在用不着了……”
      明灏开怀,“是啊,四弟你虽有心了,可玥弟不喜欢这些女儿家的东西……”
      我低头,自言自语,“真不知是螳螂捉了蝉,还是黄雀捕了螳螂?”
      身边的他与我一同从树隙间退出,我们重新回到了先前的这方隐秘中。
      他惊而问,“你说什么?”
      我笑笑,“没什么,只觉着黄历上写得很灵,今日,果然宜捕捉!”
      突然心中一凛,连这么冷门的都实现了,没准儿……
      身后树丛簌簌响动,竟然钻进两个人来。

      “我就听着这边有声音,看,果然有人!”
      “什么人!在此隐秘处,鬼祟什么!”
      两个青袍小太监,各人执各人的宫灯,齐齐往我和身边的他脸上照,不烧不灼,就是有点刺眼,别扭的感觉还不止这一个,身边的他居然……

      他的左手,突然搭上我的肩。
      ——干吗呀!

      他的右手,突然朝我的脖颈环来。
      ——干,干吗呀!

      他的左手和右手在我肩头合拢,把我松松地搂在他的包围里。
      ——干,干,干吗呀!

      我的耳旁一声嬉笑,“嘻嘻……”
      额滴神哪!梦魇重生!
      我瞪目,有多大就多大,就怕撑不住我的眼珠,让它们掉了下来。
      我转头,死死狠狠盯着他,盯着他越凑越近的脸,朝我的唇俯下来……
      我一直认为,人是不会有极端的两面的,我刚刚还喜欢着他那一双云淡风清的眼睛,我刚刚还下定决心,用今日无意碰到的这片暖融与温柔来佐梦,我刚刚还鸡婆地断定,如若以后再有机会碰到他,好好地与他做朋友,很难得很难得!
      我不知道一个人在云遮月前还是那么腼腆纯柔,怎么月躲云后就变得如此浮浪可怕!
      是不是,世间从来如此,人前与人后,半片为真,半坯虚假……
      总之,枝头夜鸟一啼,我惊骇原地,半点动弹不得,任由他的眼幽幽浮浮地靠近我的眼,任由他的脸气息浓浓地靠近我的脸,任由——
      他俊逸秀挺的鼻,来到我的唇前。
      突然耸一耸,嗅着我唇间的味道。
      他一个放开,重重推了我一把,我瞠目看他,他眉眼在笑,很夸张很轻浮,舌尖一露,舔了一记唇,龇着白白的牙,牵动颊上肉,坏透了地笑,“原来你吃了绿豆饼哦!听说,宫里闹灾,魅影重重,都是绿豆饼惹得祸呢!你还敢吃?嘻嘻。”
      他身子前倾,又要冲我闻过来。
      我羞死了,难受死了,伸手一挡,抵在他胸口。
      身后俩太监齐齐抽气,仿佛亦大骇不已。
      “王爷,使不得!”
      “王爷,那是皇后娘娘啊!”
      “嘻嘻,我知道的!”
      苍天啊!
      我颤颤伸手,抖抖指他,声音可怜,滋逼着多日的怨愤,“原来,你就是砸了我墙头的那个二小叔!”
      他学我的样,颤颤伸手,抖抖指我,精神饱满,中气十足,喉底藏笑,眼中生亮,“原来,你就是那个没事乱念歪诗的傻大嫂!”
      我一甩他不知何时从袖底伸过来牵着我的手,憋足气对他一啐,“我呸!”

      历书上说——
      四月初四,忌剃头,修室,宜捕捉,会友。

      历书上还说——
      四月初四,喜神东北,贵神东北,财神东北,贵人集。

      我一仰头,现在才发现,我先前靠着的那棵大槐树后掩映了一座高高的台,年久失修,粗糙僻陋,与宫中其他繁丽建筑比,实在很不起眼,可是当年□□帝最最珍重的珍妃娘娘就藏在那儿……
      明玦说,过几日是珍妃娘娘的忌日。
      所以,在东北角的这个铜雀台前面,能碰到这个深宫里最传奇的玥王爷,理所当然。
      四月初四,宜“会友”嘛!
      因“半片瓦”而“神交”,好久了!
      厌他的娇浮,怪他的莽撞,不喜他的随便,可恨他的轻浪。
      只是随后回到端仪殿,我寂寂坐在床边,手下一紧,惊觉还抓着一个物事,从外面到里面,一路抓着,没有撒开,没有丢弃,一直仔细守着他刚刚送给我的画。
      弱烛下展开,画面柔曼细致,清扬的槐花,淡淡的风,几若的云朵,俏皮的星。
      很生动亦很感人,不像,陌生的太监出现时,瞬间转变的他,而像——
      月下凉凳,轻展画卷,微抬头,受动地融入一片清明,深深地,深深地呼吸的那个他。
      “呵……”

      ——四月初四,丘上影,记“谁做了螳螂,谁做了蝉”?

      (章中歌词引自:《彩云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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