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无常一世安》来临

3、吹又生

　　云罗揪着鬼首的衣摆愣在当场，腿像是生了根，比方才还稳固些。至少刚才她还爬来爬去去抱鬼首的大腿，现在大腿早挪开了，她还张着胳膊保持着抱的姿势半跪在那里。自己多年的搭档，那个廉衣，那个总是丢东西误事，最后把自己命也丢了的家伙就这么没了？下一个是我？这到底关我什么事？我的时辰到了？等一等，怎么会案还没破就迫不及待地将相关二人判了极刑？那会说会笑的长明姐怎么就这么淡淡地念了判决？
　　“长明姐！你知道点什么的对不对？”云罗僵硬地扭动脖子,看着鬼首的眼睛。那鬼首眉眼精致如白瓷，眼中火光闪烁。是地狱鬼火映在眸子里。
　　另一只衣袖以弯曲的角度向她卷来，刚如腾蛇，柔如清溪。
　　眼前铺天盖地的白。

　　白犀前一阵子勾魂时，不巧遇到件麻烦事儿。蛇妖与凡人相恋，凡人被蛇妖折腾死了，白犀与伍牧照例来勾魂。那痴情的蛇妖虽然把自家外子吓死了，却不肯让他老老实实轮回，又是个修行千年，转眼便可飞升的大妖，便艺高人胆大地把两人追着揍了一顿。伍牧是个死心眼，被蛇妖一尾巴拍上，比那凡人还早一步轮回。白犀是个胆子小又没出息的，早一溜烟抛下黑无常逃回地府。因为抛下同伴，让那蛇妖趁机复活了她外子，她现在被倒吊在一堆尸位素餐的大官小官中间。白无常是白的，游魂着白丧衣，人挨着人，远看过去就白花花一片。
　　远远地她看着两个无常先是和鬼差聊了会儿，白犀还没来得急羡慕自由的二人，他两就被长明剔了鬼骨，直接送去了往生泉。十分干脆利落，不符长明絮絮叨叨的作风。
　　同伴就地被鬼首诛杀的画面太过惨烈，内心脆弱的白犀觉得不忍直视，倒吊着摇摇晃晃躲到一个水桶腰参将身后。等她觉得缓够了，再摇摇晃晃出来，远处已经无人。
　　这是犯了什么错被诛杀唷，白犀纳闷着，同时还想到长明要是平日里发勾魂名册时也这么利落，就不会每次都要排那么长的队了。鬼首那样子真是吓人，白犀想着抖了抖，她又想到那和长明一样一身白衣的蛇妖。
　　等刑期结束，就去申请换个安稳些的差事，白犀想。

　　首席判官崔大人太严厉，她是个迷糊性子，判官是不能做了；蛇蝎地狱中有招聘美艳女鬼，好对那些生前牡丹花下死的风流鬼用刑，要美艳、会歌舞，听说还要水蛇腰。。。。她就不去自讨没趣了；孟婆，孟婆多好，安稳，不用出差，还可以和排队喝汤的游魂磕唠前世今生，是很长见识的活。
　　负责办离职手续的是无月，因而速度比长明快很多。刚好最近孟婆稀缺，白犀刚离职，就被老孟婆拎到奈何桥边给游魂发汤。
　　上任第一天，白犀懵懵懂懂搬了小凳子坐在桥边，看着眼前幽魂发愣。
　　那幽魂比她还镇定：“这位孟婆姑娘，可否给在下多来几碗孟婆汤？”复又苦涩一笑：“一碗怕是不够呀——”那人眉目疏淡斯文，笑起来却有点容色奢华的意味，在一队愁云惨雾的游魂中卓尔不群。直把白犀看痴了。
　　傻愣愣端了三碗孟婆汤过去，那位公子喝酒一样豪饮，把瓷碗摔碎在地上，转身对白犀一拱手：“多谢姑娘。”方才背着手走上了奈何桥。地府的阴风嚎呼着袭来，吹倒彼岸花一片，那人脚步却无半分动摇，凌乱的白衣下是直挺如竹的脊梁。仿佛他还是那指点江山的白衣卿相，而不是穿着丧服的一缕孤魂。
　　等那人走远了，白犀才回过神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孟婆汤是按人头分配的，给了他三碗，这下其他两人就不够分了啊啊啊！
　　白犀战战兢兢地又分发了几碗，眼见着盛汤的锅见了底，外表风平浪静，内心风起云涌，不会第一天当孟婆就被打回无常司吧？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白犀看着今日最后两个游魂，咬咬牙，提溜着裙角到忘川河边盛了两碗河水滥竽充数。
　　奈何桥上一日渡十万幽魂，区区两个漏网之鱼，该不会被查出来吧？

　　大庆的气数总是看着要尽了，却又能在最危急的时刻焕发出生机。砍去枝干的枯树三月还是能长出绿芽，干涸泥塘里的神龟只是在屏息等待雨露，有人说，这是老天保佑着大楚，是大庆人不灭的气节撑起了风雨中飘摇的江山。要不然北边怎么会有不世出的少帅战出数年来第一次大捷；怎么会有南疆巫医入京领命，以瘟疫秘方换来朝廷协助镇压大巫，同时解了南疆之乱与西北之疫；还听说三皇子虽非嫡子，却难得贤明，深得当今天子器重，此次开国库济灾民便出自三皇子的策文。
　　十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风雨中破洞百出的破船缝缝补补，渡过大洋。少帅百战死，却重挫敌军，签了三十年不再犯之约。当然这约定到底能守多少年是另一回事。巫医除了大巫，自己也中了毒，很快被另一股势力吞灭。不过南疆两大巫系鹬蚌相争相灭，剩下的只是个弱小不堪的渔翁。三皇子终究未能即位，英年早逝，谣传是被那嫉妒成性的太子或是虎视眈眈的大皇子除了，天子晚年多疑，四皇子即位，沿袭三皇子之策。
　　十五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国重新抽出枝芽，也足以让一位闺秀展开花叶。未必所有人同意前者，每个人却认可后者。
　　安夫人近来忙着张罗，媒人进了又出，常有公子来以各种理由来寻安公子，顺便在堂中拜见拜见安夫人。安大人也不省心，在外觥筹中不忘在意几个年轻的翰林。
　　安云罗也很忙，忙着透过可以看到正堂的小窗关注各家来喝茶的公子，忙着绣出一副像样的锦绣龙凤图，忙着与史家、欧阳家小姐集会时吟出几首温婉又期盼良人的诗，更忙着找各种方子瘦成弱柳依依的模样。
　　这年头时兴柔弱得风一吹就倒的佳人，大病初愈被丫头扶着出去赏花，泪眼盈盈地吟几首伤风悲秋的诗，真是再令人怜惜不过。
　　云罗不胖，不过翡翠蹄髈羹喝多了，也不瘦。
　　“和母亲说一声，我今天胃口不好，就不去用晚膳了。”云罗柔声对丫鬟阿薇道，斜倚在美人靠上，着了淡妆依旧掩不去面色的苍白，娇弱温文，唯有一双大圆眼睛泛着灵气。内里聪慧灵秀而外在弱不禁风，无矛盾不成绝色，无反差不得铭心。
　　支开了丫鬟，云罗靠着祥云纹的垫子，轻摇芙蓉团扇，望着一盆含苞的兰，发呆。
　　门被人推开，听脚步就知道自家兄弟来了。
　　“哎哟喂，当年能想象得到妹子你能嫁人么？被你勾去地府的新娘子倒是有好几个。”长脸的龙凤胎兄弟感叹。
　　云罗也跟着感叹一声：“那几个新娘子十有八九是自尽，还有一二是被情郎新郎三姑六婆杀的。”顺便自得一下自个儿这个大家闺秀做的有多成功，还要继续成功下去，不在富贵荣华里滚一圈誓不回地府投胎。
　　“唉，”廉衣踢踢美人靠的桌脚：“别装了，我都看得发毛。你也真是，整的本公子三天两头被人拉去喝酒。”廉衣是可悲的一杯倒，狐朋狗友们似乎很希望从他身上看出点云罗美人醉卧的影子，喝酒的邀约越来越勤。“快点随便挑了哪家嫁了算了，嫁了算了，嫁了算了。。。。”廉衣随着节奏一下一下踢着美人靠。
　　云罗爬起来用团扇抽他，一用力打折了扇柄：“等着吧兄弟，等你该娶妻了，找你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他两纯粹是祖坟冒了青烟，孟婆给他们灌了孟婆汤，却仍然记得前世的记忆。也许是黑白无常的福利吧？他们二人被塞到初登科的榜眼家中。金榜题名，龙凤胎至，简直不知是双喜临门还是三喜临门。除了廉衣苦于背书，云罗有时要挨饿，以及有时候担心国运将尽，自己家会不会灭族之外，二人的童年懒散而荡漾，吃着喝着就过去了，还第一次有父母长辈兄弟姐妹的关爱。另一只无常不算。
　　“小姐！小姐！不好啦！”阿薇一路小碎步跑进来，神色慌乱，却由于习惯压低了声音：“老祖宗，她她她归西了！啊，二少爷也在啊。”
　　“老祖宗？她老人家昨晚还好好地祝我觅得佳婿。。。。”云罗喃喃道，猛地回忆起来，突然逝去的老者，她之前当鬼差时也不是没见过。
　　廉衣身手依旧很快，已经提起长衫前摆一路跑去。
　　待阿薇扶着多年没疾走过的大小姐气喘吁吁地到了老祖宗的房，众人早已聚在哪儿，低泣的低泣，嚎啕的嚎啕。
　　老祖宗是用了茶点之后，嫌味道太淡，找来厨子亲自训了半响，一累，一气，刚坐上软椅歇息1，就一口气没喘上来咽了气。心疾。
　　龙凤胎是个好彩头，又赶着父亲高中探花出生，还是家中嫡出庶出的五个小辈中唯一的闺女，云罗一直被老祖宗当个珠玉捧着，相当于是被老祖宗拉扯大的。
　　十五年的呵护照顾，足以把惯于风里来雨里去泥沙里打滚的白无常雕成一朵只能观赏的白玉莲花，也足以捂暖了些地府出品的石头心。
　　云罗心里闷得慌，有些发酸，涩涩得不是滋味。也许是伤心了，她猜测着，我也有伤心的一天，看来是真喜欢老祖宗的。然而一抬头看着哭晕过去的爹，她又觉得自己的伤心似乎微末了点。
　　老祖宗七十了，古来稀，云罗之前就以无常的眼光推测过老祖宗寿数几何，此时也不算悲痛忘形，忙学着兄弟们伏地而泣。
　　不知哭了多久，没用晚膳和午膳的云罗眼前发黑，一阵阵地叠着重影，自知不妙，准备起身歇息下。却膝盖一麻，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最后两个丫鬟把饿晕了的小姐搀回房。
　　身强体壮的公子哥儿们继续伏地哭。

　　云罗吃了点糕点垫胃，又喝了碗翡翠蹄髈羹，方才缓回了神。
　　回了神，身子依然虚，云罗便坐在软垫上。白虚了，这下老祖宗去世，一年内不得有嫁娶。除了有点难受，她没太大感觉，就剩怔与木。大小姐当了太久，她反应都慢了几拍。老祖宗就这么没了？昨天拉着她的手操心这，嘱咐那，唠叨得很，就这么一声都没有地没了？
　　云罗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原来作为人的时候，在凡间有亲人去世是这样啊。毕竟前世百年鬼差记忆尚在，她现在当闺秀当才女孝女全靠演技，装着少女怀春，装着慢慢学会吟诗作画而非神童转世，装着三从四德温柔贤淑。戏演得久了，她自己到后来都分不清真假，也体悟不清喜怒哀乐。
　　一个没留神，磕到了角落里的筝，手压在琴弦上，“嗡”地一声响，吓了她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