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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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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一直回避我五岁以前的事,被我缠烦了,就会泪眼婆娑地哭给我看。时间久了,我也就不问了。我不问却不代表不知道。所以有时候,千万不要小看小孩子的记忆力。
我和秦妮,秦泱一样,都是在老宅长大的。在我印象里,老宅有许多穿着穿着青衣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就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廊下,树荫里窃窃私语。等你靠过去,他们就会避得更远些,还是看着你交头接耳。
每次被太婆教训或者心情不好,我都会张着手臂冲过去,看着他们一哄儿地散开,立在原地笑哈哈。
太婆可能看见了,也可能没有。但她并未因此责骂我,我就理所应当地把它当做一件消遣。直到有一次我赶得满头大汗地回到廊下,迎面遇到秦泱,她告诉我,“大姐姐,他们都在说你傻!”我那个时候虽然懂得不是很多,但也知道傻并不是好话。嘴巴一咧哭得惊天动地,最终还把太婆招来了。她用一包芝麻糖打发了我,转而细细地向秦泱问起了经过。秦泱看着我的芝麻糖直咽口水,手指漫不经心地往树下一指,“喏——就是他们在说大姐姐。”
我学着她的样子侧耳倾听,耳边依旧是悉悉嗦嗦的声音,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太婆的声音却是轻了许多,耳边缈远的音节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我嘴里含了一半的芝麻糖快掉出来都没察觉到。等我再往树下看的时候,那里的人已经走开了。
太婆看着我的眼神复杂,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我让你抄的大字要好好学……”她没有再说下去,转而欣慰地拍拍秦泱的肩膀,走了。
孰不知我心里也是不以为然——我妈是个望女成凤的,老早就给我买好了识字用的新华字典。太婆教的大字没有一个能和里面对上的。
“我是个很有竞争意识的小朋友,我不要输在起跑线上!”电视机里的小孩扬着一张涂得像个红屁股的小脸,举着学习机把口号喊得响亮。
我推开描了一半的大字,握着新华字典摆出个跟他一模一样的造型来。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我和我的大字还是面面相觑,谁都不认识谁;秦妮板着小脸写得最认真,她描过的字窗台上已经叠了厚厚一沓;秦泱年纪最小,握不得毛笔,每天就垫着字帖拖腮听院子里的人说话,时间久了,竟然还能对上一两句。
诸如“东边李二命不久矣”,“王二麻子家媳妇偷人”之类的话就是秦泱告诉我的。
小朋友要学会分享,我妈从小教育的我。所以我总是很慷慨。打谁从我小板凳前过,我都要告诉他一回。
大人们先是说说笑笑不当一回事,等再过了个把月,就都面色惊恐地绕着我走了。
秦泱吃着我的糖,含糊地同我讲,大姐姐,他们说你是乌鸦嘴。
半年的新华字典不是白看的,我已经知道乌鸦不是只好鸟了,闻言哭得震天响。太婆皱着眉头把我和秦泱牵回去,再不准我跑到外头去玩。
还好我不是一个人。院子里窃窃私语的那一波,我就从没见他们出去过。但是自从知道他们私下里骂我傻之后,我就不耐烦同他们玩耍了。大多时间,我就守在电视机旁看《小神龙》,《圣斗士星矢》。
电视看久了,再看廊下每天都要窃窃私语的人,总觉得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我不是个无知的小朋友,相反,我从电视里学到了许许多多有用的知识。
我可能得了近视眼。
跟我妈挂完电话的隔天,我就有了新外号,四只眼。我想哭又怕把镜片弄湿,干脆就不哭了。叫我疑惑的是,廊下说话的那波人我还是看不清楚。
我问太婆,她摸摸我的头说了句电视里坏婆婆常说的话,她说,那是你们没缘分。
我其实是不懂的,情绪低落了两天就被《宠物小精灵》勾了过去;秦妮描字描得更认真,窗台上几乎都快要隔不下她的纸了;秦泱学会了自言自语,有时候还会对着空气说话。她告诉我的消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奇怪。
等有一天,她吃完我糖罐里的糖,拍拍手,轻声告诉我,太婆有一只宠物小精灵的时候,我已经不会跟前几回一样大惊小怪了。虽然她的鼻子没有变长,我也认定了她是个撒谎精。
但是当我和她一起偷偷摸摸地蹲在太婆窗户底下,听着太婆严肃地念出“出来吧,XXX”的台词,我就有点不那么确定了。
门突然开了,太婆板着脸看我——谁叫我淘气,黑锅都是由我来背。
其实我很想见见太婆的宠物小精灵,奈何房门闭得紧。模模糊糊中,我好像看到了一条红色的尾巴一闪而过。会不会是小火龙?我把猜测告诉秦泱,她反而很疑惑。
“大姐姐看不到么,是条红尾巴的美人鱼啊。”
我出门没有戴眼镜,秦泱说是美人鱼,那必然是条美人鱼了。
就这样又过了大半年,廊下人之于我就是一个单薄的轮廓;秦妮虽然没有说,但我知道她也同我一样看不清,而且她是真的近视。虽然每回她的目光都跟着秦泱走,好似能看透空气一样。
“我故意对着西边说话,她也跟着看西边呢。”私下里秦泱这样同我讲。
明明看不清,为什么还要装出看得见的样子呢?我向来是个诚实的小朋友,而且有很强的正义感。所以我马上就去报告太婆了。隔天,太婆就抱了个黑黝黝的木盒子回来。同来的还有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她驻着拐杖笑着给我们吃糖,糖很好吃,我很喜欢她。
在我舔糖的时候,她好像摸了我一把。暖暖的,让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等她收回手的时候,身体里好像有什么跟着走了,我不自禁地跟了两步。
“好孩子,睡一觉,醒来就好了。”耳边的声音渺远的如同巍峨的雪山上空灵的梵音,我突然就困了。半梦半醒间,好像还听到秦妮凄厉的哭声。她倒是难得哭,估计没有三颗糖是哄不住的,我迷迷糊糊地想。
等我再醒来,就是在医院里。
我妈的眼睛肿得跟个核桃似的。看我醒来,她嗷地一把就抱住了我,哭着说再不要把我给别人带了。经过病房角落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捂住眼睛,漏过指缝去看——那里原本或坐或蹲,恐吓小朋友的半透明人影已经没了踪迹。
我不敢相信地揉揉眼:除了墙壁上残留的几个脏脚印,角落里确实什么都没有。
有人把手落到我脑袋上压了压,我一抬头就对上了我爸笑嘻嘻的脸。趁我妈不在,他偷偷给我拱拱手。
“恭喜了小么么。”他是这么说的。
等我年纪渐长,倒是可以把他的话文艺加工一样。
“欢迎你来到正常人的世界。”他是这么说的。
窗外的闷雷声滚滚而来,迎面而来的微风夹杂着润泽湿意。
我揪紧被单,望着廊下的青衣人发呆。眼前突然罩下一大片的阴影,下一秒,秦妮姣好的面容出现在视线里。离得近了,我才发现她脸上厚重的脂粉——她昨晚应该也没有休息好,脸色看着比平时要差得多。但她的眼神却是透亮的,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老宅还是热闹点的好,你说呢?”她的声音和风一道刮过我耳膜,让我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昏暗的天光下,她的面容显得模糊又陌生。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不认识她了。
“……是你把我送回来的?”甫一开口,我就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低沉黯哑就好像被电锯反复割裂过。我捂着嗓子小口地吞咽唾沫,手背上一暖——是秦妮递过来的保温杯。
“不然呢,我才出去那么一会,回来你就趴在了地上。”她的语气有点漫不经心,显然思绪并不在上面徘徊。
我道了谢,低着头小口抿水。昨夜的记忆慢慢回笼,我想起了那双流金的竖目,也想起了那近在咫尺的冰冷呼吸。顺着喉管流入身体的温水瞬间失了热度。“你有没有看到——”我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我实在无法形容那个东西。
“看到什么?”
“没什么。”
沉默在房间里流淌,我的脑袋有点晕,索性躺平了闭目养神。不一会门轻轻地被拉开,高跟鞋的咯吱声渐渐远了。
我睁开眼,刚好看到一个截米白的袖管消失在走廊尽头。我终于知道那个所谓的熟悉感来自哪里了——秦妮穿着的米白外套,是昨天清理出来,烧给秦泱的旧物。
周围空气太稀薄,我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了。花格窗已经关好,床罩里的蚊帐也被放下了,床头还放着一板速效感冒药。
我想了想,还是拿出两颗和着唾沫咽了下去。
打开门,前厅呜呜咽咽的哭声渐渐清晰,伴随着悲悲戚戚的哀乐,显得压抑又沉重。我从东厢出来的时候,秦妮正在廊下抽烟。吞吐的烟圈盘旋着上升,最终四散在空气里。
“睡醒了?”她背对着我,一头栗色的卷发已经垂到了腰际。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排斥,她将烟头顺手往墙上一抵,零星的火光瞬间熄灭了。
“烦的时候抽两支,现在已经戒不掉了。”她这么告诉我。
在我的印象里,秦妮一直是三伯母的骄傲。漂亮,聪明,自律。就是她给我最直接的印象。
而现在立在我面前,娴熟地抽着烟的女人,让我感觉陌生。
“那我们去灵堂吧,我有些事要告诉你。”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轻声跟我讲。
灵堂里没有人。秦泱的灵柩孤零零地躺在中央,面上覆着的白巾一丝褶皱也没有;正北方的长明灯已经点上了,微弱的烛火飘摇,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你跟秦泱的关系比我好,她应该有告诉你吧,关于灵性。”秦妮扶正了一杆倾斜的幡旗,背着我开口。
我下意思地点点头,意识到她可能看不到之后,哑着嗓子应了声。
秦泱的确与我说过关于灵性的事。灵作为天地间一种特殊的能量,存在的条件及其苛刻。一般以血脉作为延续的依托,由子辈继承。但因其对体质,八卦命理的要求苛刻,所以基本上每一代中能继承灵性的后辈都是凤毛麟角。
而我们姐妹三个则是其中的例外。
“我记得我们小时候都是能看到的——”秦妮摆弄完被风吹乱的幡旗,笑着凑近我,“严格的说起来,我们这一辈中竟有三个能力者。”
我不知道其他与我们一样的家族,他们的血脉灵性究竟是什么。但对于秦家的能力者来说,奴役鬼使,收集情报就是灵性的体现。
还记得我出院后,就被爸妈接回了家。按部就班地上学。
那个时候每个班里都会有一两个爱打小报告的小盆友,而我是其中最为杰出的那一个——我反映的情况又多又准,就跟背后长了好几双眼睛一样。以至于西游记热播后,同学们都管我叫“千眼怪”。
这个功劳其实应该算在秦泱身上。
“我一直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相信你也一样。所以我们都不是能力者,秦泱才是。”廊下的青衣人影影绰绰辨不清面目,唯有耳中嗡嗡的私语提醒着我他们的存在。
我的缺点有很多,优点却没几个。而有自知之明恰好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