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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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有言传，“桃源”遗洲人迹罕至，与世隔离。其实不然，神女一族地处偏僻，多半缘其群山环绕、层峦迭嶂、山深林密，而让那些古人苦于入境却不得。一早辞了行跑去登山的张汝恩也是深深体会到这点“苦”，虽说不上梯山架壑，但也高山涧深，崎岖难行，鲜有人问津。这才知这遗洲族长不仅坐拥群山，更是把家安在那好山好水处。
行路虽难，但一番功夫也没白费，张汝恩总算是见到了林间茅屋。此屋外搭一草亭子，能见绕石而流的山泉。此时亭内有一白须白发白衫的老翁，正一边酌小酒一边抚古琴，悠然陶醉于这山水之间。
“过来陪老朽喝上一盅，如何？”对山中冒出的不速之客，这老翁倒是以礼敬之。
听过这话，屏气凝神藏身树后的张汝恩却很是惊讶。估摸是那老翁在山中呆久了，渐染了动物那敏锐的洞察力。既然被识破，张汝恩也便大方地从树后现身，双脚发力一蹬树干，一个跟斗便翻到早亭内的竹制琴几前。由于脸上的疙瘩未消，张汝恩翻跟斗时格外注意也十分卖力。他飞快提速，在斗笠上的黑纱还未因势掀开之前，已安稳落地。而这迅雷不及且行云流水的动作，老翁自是看在眼里，惊在心中。
“既然阁下不吝啬美酒，那么在下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语罢，张汝恩一把抢过老翁手中的酒杯与酒壶，先是一口喝了那杯中美酒，后又揭开壶盖，凑到鼻前一嗅，赞道：“果然好酒！别人嘴里的酒的确比自己兜里的香啊！”
盘坐在琴几前的老翁只是一笑，虽然手里的酒壶酒杯全被抢人了去，但身前的琴几上放着一杯此前斟好的美酒，于是老翁举酒回敬，畅快之余，也暗自感叹此人功夫了得，竟能不露声色地从他手中夺过比他性命更为珍贵的美酒琼酿。
“你笑什么？”经常出入烟花之地的张汝恩，爱看的便是那美女弹琴奏乐，喜好的也是那美女倒水斟酒，可要他看一个糟老头子给他弹琴送酒，着实倒胃口。更何况此翁原是个私人杀手，算得上是张汝恩的同行，但隐世之前却以“仙人”自诩，还大肆宣称自己为“翁中仙”。如此惺惺作态之人，更是加倍倒人胃口。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啊！”
张汝恩本就大叔样貌，才情也略输少年，平日一是不喜白脸小生，二是不喜舞文弄墨之人。这种文绉绉的话，烟雨坊的姑娘说说便罢，一个懂些音律嗜酒如命的糟老头子大言此调，真是叫人不快。张汝恩只将手中的白瓷酒壶酒杯推倒在翁中仙面前，而后又粗暴地抬起右腿，一脚踏在短腿的琴几上。
“乐个屁！”张汝恩虽是气极爆了粗口，但他也是控制了力道，没一脚把这几给踏裂，只让桌上古琴震颤了一番，只是那老翁抚上琴的手却不小心挑断一根弦。
“嗨，嗨！老夫这酒、这琴皆来之不易啊！”翁中仙似乎只宝贝着几上的酒和琴，并无意同来人搏斗。
“我说糟老头儿，这酒也喝了琴也断，我们也该会会了。”
那糟老头儿无动于衷。
“不管你愿还是不愿，我都要了结了你！”
那糟老头儿仍旧无动于衷。
东泽坊间传张汝恩虽是个赖皮，其实他也只对着漂亮姑娘耍着无赖。在镜影楼中，他还是鲜有的正义之师，比起偷鸡摸狗那般的暗杀，他更乐意也只接“一对一”的任务。可此番他却难挑起翁中仙与他一战，几次狠话下来，仍察觉不到对手的杀气。或许，这人真如买家所言，金盆洗手，忘却江湖，不再过问世事。
“你若真不愿出手，我也强求不得。不过，我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毫无兴味，走了！”负载累累的张汝恩自是舍不得这价值千金的人头，可始终未得要领，不过转眼一想，便有了这以退为进的计策。
“这就走了？”果不其然，这翁中仙确有挽留之意，“既然你此刻已无杀戮之心，多陪老朽这半身已入黄土之人又何妨呢？”
“呵呵~你若是生得漂亮的姑娘，兴许我会乐意。只不过……罢了，就冲你的美酒佳酿，我奉陪！”
“好，那一醉方休！”翁中仙乐了，像是偶得忘年交，久违的大笑起来：“这亭子的酒琴虽毁，但老朽屋中还有好几坛酒，案上还有一把旧琴，待老朽取来。”
“不了，我去。”张汝恩爽快地放下剑，便兀自进了屋。那茅屋同草亭一般简陋，屋中别无长物，也就一桌一床，一琴一酒。这日子委实过得有些清苦寒碜。
待取了旧琴好酒，张汝恩便盘腿落座，递给翁中仙一小坛后，自己也揭了盖，藏在斗笠下豪饮一番:“哈嗞！酒要这样喝才够味儿！”
“哈哈，年轻就是好啊！”翁中仙再次开怀大笑，一声有力的“干！”后，便举起坛子送到嘴边。
“老朽为君奏上一曲，如何？”说着，翁中仙便弃了酒坛子，手抚旧琴，自弹一曲《高山流水》。
“我不懂什么音律，管他阳春白雪，在我听来都是下里巴人。”张汝恩方才虽是百般不愿听琴饮酒，可一旦想开了，此情此景又与烟雨坊有何区别呢。此生得幸，有人为之奏琴献酒，尽管此人是个糟老头，也不过让张汝恩的畅快之意削了一分。
“无碍，你自饮便是。美酒配美乐，若得一知己，此生无憾啊！”
“这有何难，若是你肯与我过招，我便是你一生最后的剑友！”张汝恩不忘最初的来意，单刀直入。
“老朽早已弃剑多年，退隐江湖也有数十载，红尘世事已不再过问。”
“哼！”这种推诿责任，逃避过去的说法，张汝恩向来不屑：“江湖之人，生于江湖，死也当归于江湖。这江湖之中，最是仇怨难消，纵使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世人也有杀你的千万理由。”
“你说的没错，老朽欠下太多血债，躲此山中不过是自欺欺人。”翁中仙像是如梦方醒，感叹道：“老朽混沌避世数十载，今日才被点破，真是天意啊！天意！”
张汝恩看那翁中仙，竟是老泪纵横，不由一惊，心中也颇有几分同情。也就在那老翁激动感慨之时，他口中居然汩汩喷出黑血来。
这老头儿竟然服毒自杀？！
“喂！喂！醒醒！”张汝恩慌忙弹起，越过琴几，一把揽住正向后仰的翁中仙，使劲摇晃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身体。张汝恩做任务数年，还头一次遇见这种场面，也唯独这一次，他竟生出输真气续人命的念头。
“生在江湖，死在江湖，可老朽不愿啊！老朽一生斩人如麻，幡然悔悟之际却是枉然。而今，不管谁人不肯放过老朽，也罢，死在美酒中，做鬼也逍遥。哈哈哈！”伴着长笑，翁中仙艰难说着遗言。而在消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却问到：“老朽已是将死之人，小兄弟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恐是力衰，在翁中仙伸手撩开张汝恩斗笠上的黑纱时，那手也忽的落下。
翁中仙此举也只为看清张汝恩的脸，想忆起这复仇之人是他当年在斩杀哪家哪户时，因一时大意而留下的孩子。可他哪知这一举，吓得满脸疙瘩的张汝恩松了附在他后背替他输真气续命的手。
若是最初，张汝恩造访此地时就挑明身份，告知实情，这翁中仙或许就不会因自责而送了性命，反倒能同他一比高下。这一次虽不战而胜，但比落败更叫张汝恩耿耿于怀。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张汝恩同样是手染血腥无数，一生杀人如麻，不知今后会不会同翁中仙一般，有此遭遇，不得好死。末了，他割下那老翁头颅，便悄然离去。
“这里很安全，以你现在的伤势还是多休息的好。”
林默安一觉过后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只见身着正红嫁衣的女子正忙于调配手中的药。他轻轻吱了一声，算是回应，可当他坐起身时，仍觉有些吃力。即使是镜影楼的“第一棋”，身负如此令人头疼的伤也是叫人无可奈何。他昨日是借着柴火，看不清这洞的全貌，今日借着洞外的日光倒是看得一清二楚。此洞若说深，却可以借洞外之光看清洞内；若说此洞浅，以他所在的洞底到洞口还要走上几步。洞虽是自然生成，可洞内的井然有序的布置却是说明此处有人常有人至。稻草铺洞底石床，柴火四周摆有大块且平整的石头，可供人坐，左手边的洞壁还凿了好几个大槽，放了些火折子、火石之类的小物件。洞槽之下，是由大石头垒成的一小石桌，而此处正坐着捣药的斯嫣。
他瞧见洞外天色还早，想来斯嫣定是更早时候为他寻了草药来，又忆起昨夜他的轻薄之举，更是觉得欠这女子的多了些。
“谢谢姑娘了。”
“哈？”斯嫣虽背着他捣药，他还是听出那是一声嗤笑，“你还是叫我斯嫣吧。”
“那个，木双……”昨晚两人温情拥抱过后，林默安得知这位族长女儿好像误解了他的身份，于是他便将计就计，陪她圆这个谎言。他拆“林”为“双木”，取谢姓以为假名，介绍自己为族长旁支的部下。
“你大可安心在这里养伤。小时候……记得小的时候……”话到此处便止住了。斯嫣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想不起要说什么了。记得小时候有人带她来过这里，可父亲和师父都告诉她没有这回事。可她对这个山洞却有印象，有点深也有些浅，像是是什么重要的事被遗忘了，总之现在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小时候怎么了？”
“啊，没什么。”
似乎察觉出斯嫣有些异样，但是，她一直背对着他，他也难辨真伪。只是推算了下日子，才知在遗洲停留了两日有余，此间又未与张大哥联系，也不知洞外情况究竟如何。任务既然完成，他也该早些回去复命，至于他欠下的，他恐此生也还不起。
“斯嫣小姐，”他稍作迟疑，想着此恩情虽无以为报却仍需斩断，最终还是改口叫了一声赛诺夫人。
此话一出，便见斯嫣转过头来，愠怒地望向稻草上的林默安，转而眉眼一垂，自嘲道：“你也认为我是寡妇么？”斯嫣捧着杵臼起身，竟将手里的正捣的药扔向林默安，“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她骂这话并不是对亡夫有所依恋，只是神女一族所看重的女儿家的名节，却成了他父亲在族中立威的工具；她在还未遇到心仪之人时，被迫出嫁又死了未婚夫，成了旁人嘴中的“寡妇”。何其悲哀！可谢木双抢在拜天地前，死了赛诺，不就是想她挽回她名节么。她斯嫣小姐，而非赛诺夫人。昨日他舍身相救又拥她入怀，今日却如此伤她，何其残忍！
“承蒙小姐抬爱，救在下一命。若小姐能早些放在下离去，向族中长老复命。改日必当谢过小姐。”见斯嫣如此反应，林默安有些诧异，不过凡事以大局为重，他必须早日回东泽向楼主复命。于是，他强撑起身，单膝跪地，作揖拜谢，并将方才接到手中的杵臼递上前去。
“放你离开？”斯嫣愠色不减，见了他手上的杵臼反而气势更凶，不依不饶，“我又没拦你，绑你，你要走便走，干我何事！我看你这伤本就无碍，也无需再治了！”她夺过杵臼，又狠狠丢向林默安的脚边，拂袖而去。
林默安本是要走，见状反倒有些手足无措。镜影楼本就鲜有女子，更无这般骄纵任性之人。他一向习惯了筑水小榭里，像子茕那般性子如水、温文尔雅的女子，就连走火入魔也未狠心杀他。可如今碰上个性子似火的遗洲女儿，不惹还好，一点就燃，叫他很是不习惯。这一不习惯起来，他也就走不掉，捡起脚边的石臼和石杵，继续捣着斯嫣未完成的草药，这是她给他的药。
“驭——”
闲坐在岩石上的男子忽而听见马嘶，警觉地放下手中的活儿，快步靠近洞口的同时也隐藏了自己的气息。这林子树密，马走不快，若是当日伤他的暗枭，定不会如此愚蠢。莫非是张大哥？不对，连暗枭都未寻得他踪迹，对此次任务毫不知情的张大哥又怎会晓得他的藏身之地？
是她！当察觉来人是斯嫣时，林默安才松了口气。见斯嫣已是脱去了嫁衣，换上一袭妃色裙装。看来，她是跑回家中，借梳洗打扮来消气。
正当斯嫣从马背上漂亮地跃下，林默安也缓缓走出洞口。
“呐，给你。”一出洞口，飞袭而来的包袱便遮挡了林默安是视野，不过，他倒是轻松用左手接住。
“这是？”
手拉着缰绳，牵马前行的妃衣女子，在林默安身前站定，大方地把缰绳递给他，道：“呐，这个也是给你的。”她指一指林默安手中的包袱和身旁的马驹，噘嘴道：“这，还有这都是你的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见林默安木愣着不动，她再次抑着不满叫道：“走啊！”
“你走啊！走啊！走啊！”她几乎是推着林默安上的马。骑上马背的林默安调转马头后，就走的奇慢，不知是矢羽余毒未散，还是马难训。那是一匹赤褐色的良驹，若不是此处多树，它定能留给旧主一个飞奔的雄健身影。
林默安向斯嫣道了一声谢，便不再回头。对着远去的背影良久，转过身又望了望这个似曾相识的瘦洞。她心里蓦地出现的男孩那模糊的影像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