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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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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山而生的合欢虽因连日的梅雨浇毁了不少,但雨后的合欢依旧风姿摇曳。簇拥的合欢依山傍水,连同水榭曲桥自成小院,名曰筑水小榭。
而此时的小榭后院,可谓是残败。合欢枝头悬着一条倒刺银鞭,而谢落一地的芳华中央却是一素衣女子,只见她跪坐在地,头掩胸前而看不清脸,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口中却喃喃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我狠不下心来?为什么!”虽不断逼问自己,心却在颤动,“我、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对他……”
她想要的由爱生恨,她妄想的相爱相杀怎么就那么难呢?
眼看着泪水又将夺眶而出,那女子立马起身,一步上前便握紧悬在树上的软鞭鞭鞘,顺势狠狠地抽向合欢那弯曲的枝干。
啪——犹如抽在心头一样发出巨响,痛楚从酸麻的手臂蔓延到心房。
粉嫩的花序因突如其来地震动而纷纷坠落,茸茸毛团轻盈飞舞。扬起的长鞭在庭院挥舞,柔软的身段却舞出矫健的身姿。几旋几转几绕几挥后,银鞭则越发凶狠地劈向大地,如同劈裂自己的血肉之躯一般,痛得发出清脆的呻吟,而她的痛只能在胸中兀自低鸣。
随即,方才散落一地的合欢残序随波起伏,婉若层层浪花,并与正向下坠落的合欢撞个正着。忽的,她定住了,任破碎的粉红遗落的哀伤与她相擦而过。
“精彩精彩!姑娘真是好舞技啊!”从小榭侧廊传来叫好的掌声,那素衣女子也循迹望去。
“倒刺软银鞭,此物用法虽简单,但非功力充足不可,非精于軮功者不能。想不到姑娘囚于此处十余载竟不似平常家的小姐,刺绣描花或是诗书养性,倒是暗自习得一门绝学。佩服,佩服。”
“是你?”
面对着粉黛未施、素衣裹身的小榭主人,这“不速之客”倒是安之如素,泰然处之。“素问筑水小谢虽是南隅番人却软玉温香,尤擅歌舞,不想舞起鞭子来也是有模有样。可是——”那来人却忽的话锋一转,“这鞭断钢易断水难,断情……呵!”须臾间,那人居然一个瞬步便直逼而来,挑眉道:“临敌需果断,更需决心,不然,你这鞭子挥得再美也不过是花拳绣腿。”
“你究竟是谁?!”谢子茕只觉得身前这人深不可测,似乎对自己了如指掌,虽是一副稚气未脱少年模样,骨血里却透着满满的寒意。这少年不及她高,但凝视她的眼眸却寒气逼人,她不由退后一步:“筑水小谢不欢迎你,请回。”
“回?宾客上门,谢姑娘就想如是打发?姑娘若是知晓我的身份,我看又是另一番景象咯。”这银发少年谈笑间尽是轻狂。
“那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她追问了多遍,又在心里思索了半晌。她因多年囚于筑水小榭,又因姓谢而得“筑水小谢”之名,可这名号于东泽只不过一传闻,得见她的人并不多,而她被囚于此也只有镜影楼麾下的少数知晓。这少年她未见过,也未曾听闻镜影楼有此等手下。这人与子莹年岁相仿,莫非是南隅派来的?
“你是父亲……”
这话很快少年截断:“非也非也。我与南隅并无任何瓜葛,不过谢姑娘,你父亲把你送到东泽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性本凉薄,你居然也会想起他?”
她不是不知她那父亲凉薄,就连他疼爱幺女遇害也未曾派个人来寻尸首,遑论为她担忧。可这带刺的话还是激怒了谢子茕,提手挥鞭,就朝眼前的少年驶去。而那少年却不以为意,抬指捋了捋额前散乱的碎发,似乎也借此举将银鞭似盘蛇吐信的力道给化解了。
“我知道你想报复林默安,我也想同他一较高下,看似目的不同,实则一致。你虽恨他,这几日勤学苦练鞭法也只是想同他过过招,至于我,也只是想将上次深渊之崖上未完的比试继续下去。”
“你那日也在深渊之崖上?那我妹妹——”
“是他杀的。”他还记得那日,在得知林默安行踪后也便去深渊之崖找他过招,和谢子茕长得有几分相似的豆蔻少女就在一旁观战,还替他俩数招数,只到是在五十四招,与他比剑的林默安却收手,猛地飞身跃过他肩头,脚踩马鞍,纵身横剑轻轻一挥,又是左手出袖两掌,一瞬便将封了喉的少女和她的马驹齐齐击下悬崖。他只听见马坠落时的嘶鸣长啸,和那少女替他俩数的“五十四招”。
这是他初来镜影楼看到最独特的杀人手法。原来镜影楼第一旗的林默安答应与他过招只不过是分散那少女的注意力。可是,为他俩数招数的少女虽懂些门道,但身手了得的林默安想杀她实在无需多此一举。
“你就是前些日子为找张大哥过招,砸了烟雨坊场子的小子?今日,你来同我过招,我虽是应了,但也想告诉你,镜影楼虽器重人才,但镜影楼也只留听话之人。你行事如此莽撞,性子又狂傲,就算是后辈,杀起你来不过也是举手之劳。”
直到这楼中前辈向他道明真相,他才发现在镜影楼第一旗那些人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个蝼蚁。
呵,蝼蚁!
“一剑封喉,然后连同马一齐被打入崖下。”那少年只是低眉侧身,在鞭落地震起落花时拈花于指,兀自玩味着合欢残损的粉色花序,“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他话锋一转,刻意用着不符年龄的声调,俯身到她耳畔:“他说杀她不过是举手之劳。”
谢子茕一怔,只见他指间的花序被碾压出淡淡的汁水来。
“我、我妹妹她……她……”
“对了,我那日去崖上同他过招时,他还诓你妹妹说比完剑就带她去见你。哈哈哈……”见谢子茕神情涣散,泣不成声,银发少年更加得意了:“其实,你很恨他吧。但你就是不忍心杀他,不是么?”
“不!”被戳到软肋的谢子茕失控了,“你!你给我出去!出去!谁要你进来的。出去!”她受不住这样真相。她知道这少年不会骗她,可她却不愿相信。她痛苦地甩掉手中紧握的软鞭,腾出的双手捂住双耳。泣声叫喊着,仿佛想将心中隐忍了许久的悲痛一次性释放干净。在这个陌生少年面前,她忍不住撤销了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而被银发少年修长的指甲划破碾压的残序,透明的浆液顺指而下,发出异样的香。
“别怕,我来帮你。”
东之湖泽因千湖美景而得名,其间星罗棋布的湖泊好似天上流云,故又有“云泽”之誉。东泽最热闹集市也依傍着此地最大的湖泽“七里”,故而街道一面是水光潋滟,另一面是则青砖黛瓦,相映成趣。而东泽霸主镜影楼也坐落于这繁华熙攘的千方街上。重檐画栋、朱柱明窗的镜影楼,前檐悬先代楼主所书“镜影楼”匾额,而除正楼外更有水阁、廊棚、小榭、馆堂等建筑,以及依照画舫所制的藏书舫,红花翠柳掩映其间,锦鲤池鱼游翔水底,可谓是泽国风光应有尽有。
现任楼主白懿虽喜在石室议事,但天气晴好时也爱在藏书舫偷闲半日。像是今日,万里晴空,藏书舫通透而明亮。风过处,水波粼粼,绿荫掩映的船舫也煞是凉爽。而楼主此时,也就便衣垂发侧卧于舫内塌上,闲读书卷。如此悠闲自在之人,很难想象是威名远扬的一方霸主。
“你终于肯露面了。”当来人的玄衣一角出现在书册边沿时,塌上之人也合书坐起。
“属下……属下特来领罪。”
看着玄衣那人赫然跪下,镜影楼楼主却神情自若:“知错是好,改过与否却全在于你。你自知对筑水小谢投入太多,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莫要感情用事。南隅此次虽只来了个娃娃,但我们大意不得。南隅的术术诡异难测,所以那个娃娃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潜入东泽,活口不能留。这话我对你说,你可知其意?”
单膝跪地,低头抱拳的钟绎符沉默片刻后,道:“属下不知。”
“罢了,既然你来领罪,我也不得不罚你,今日你且去天阶领罚思过。”
天阶?天阶乃镜影楼对外开设的学堂,施教慕名求学之人。下至垂髫小儿,上至黄发老者,均有先生传业授道,且文墨武学各有侧重,治学之余也常切磋。就连钟绎符他自己,也在天阶学堂呆过一些年头。可历来请罚领罪应是人劫,其虽是一习武之馆,但内设刑讯拷问之室,专治楼中枉顾法纪之士。他本该受些皮肉之苦,可天阶仅一学堂,难道楼主是想用戒尺施以体罚?揣测不出这楼中王者的真实用意,钟绎符单回一个“是”字。
望着手下躬身退下,楼主白懿重拾书册,似乎想起什么,叮嘱一句,然后便不再瞧他:“别忘了走前去善药堂取金创药。”
“谢楼主关心,属下告退。”
杖刑之下的钟绎符,身后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镜影楼凡是领罚之人,都需封了内力,方可受这皮肉之苦。至于他擅自带子茕出了筑水小榭,本是大罪,要受刮骨之刑,而此次楼主却不追究,放任他在外逍遥了几天不说,还让他来天阶这一治学之地领罚。莫不是天阶学堂主事的韦大师寻了旁人打他一百大板,他恐真要在此地受戒尺之刑。
他似乎明白楼主的用心,又似乎不明白。尽管身上吃痛挨着板子,脑子却也转得飞快。楼主在藏书舫那一席话,究竟是在提醒他,还是在劝导他,他不得而知。入镜影楼多年,他依旧揣测不出那楼主的心思。
当第一百下板子落实了后,行刑的大胡子喘着粗气上前取下被钟绎符咬在口中的布条,还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将他扶进禁室。“我说小兄弟,你好歹也是镜影楼的人,如今又是挨打又是关禁闭的,你是犯了啥大错?”
大胡子虽是个粗人,但对待伤患还算轻手轻脚。扶钟绎符趴下后,又找来帕子给他擦汗,还将事先备好干净衣裳和药膏放在床榻旁。
“也不是什么大错。”钟绎符艰难地回应着,忍痛让大胡子给他退下衣衫,撒上金创药。
“也是,若真是什么大错也就轮不到大胡子我出场了,哈哈!落到我手上也算是幸运!”说着,那大胡子竟一巴掌朝他伤着的背狠狠拍去,直叫钟绎符疼得心头一绞。“呀,看我乐呵的。实在对不住啊,小兄弟。”
趴在床榻上的钟绎符无奈地笑了笑:“胡子大哥,你也不像是习武之人,下手也真够重的。”
“嘿嘿,我就一个庖子,没什么本事就是力气大,手艺精。不是我手下不留情面,是韦大师说了,你本就是重罪轻罚,这顿板子的苦还是要吃的。”
“啊,那可真是要谢谢韦大师了。”
“放心吧,小兄弟,你这几天面壁思过的三餐也是我负责,包你吃的好好的,把伤给养回来!要说这儿,我大胡子烧菜可是一流的好手!”正说着带劲,这大胡子又一巴掌拍向了床榻上的伤背。“哎呀,我说韦大师,你怎么来了?”
“杖刑一百完毕了,我也该来看看,你先下去吧,今日还真是辛苦你了。”
正当又吃后背一记痛,钟绎符也寻声侧过头往门外瞧,年过五旬的老夫子摸着灰白长须缓缓走来。
“哪里的话,那我就先下去给这小兄弟炖着鸡补补。你们有事慢慢聊,慢慢聊啊!”那大胡子匆匆收拾了塌边的药瓶、布条,便大步走出门外。
“韦大师。”钟绎符抬头仰望着立于塌旁的老夫子。儿时虽师从旁人,但韦大师那时就已是天阶的主事人,这样算起来,他也称得上自己的半个夫子,故而很是尊敬。
这韦大师也是德高望重之士,说起话来也是有板有眼:“天阶本就不是罚人过错之地,楼主此番让你来,不为别的,只是想让你在这里潜心思过。下次再犯错,你去的就不是这天阶学堂,而是那炼狱人劫了。”
“是,弟子谨遵教诲。”
“人劫乃真正强人筋骨、壮人体魄之所,你也知但凡想入镜影楼之人,都需在人劫磨砺心志。唯有渡过‘人’的这道劫难,涅槃重生,才能成为镜影楼的‘死士’。而你早已是楼中使司护,甘舍身供楼主驱遣,罚你去人劫已无多大意义。楼主既然让你来我天阶思过,你也必有所体悟,老夫也应为你指点一二。古来多少英雄豪杰因红尘寂寞为情所困,你已是楼中‘死士’,就该把自己当做一个‘死人’,且切忌一个情字。”
“天地万物皆在心间深处,尽由灵台方寸,你要好好思量。”一番阔论之后,韦大师走上案前,随意翻阅了几本案上的书册,道:“这案上的书册虽讲的是治学之道,你禁闭这四五日,也可观其一二,或有裨益。”
“是。”
韦大师言及于此,虽为道破,可未尝不是直逼他死穴。既为‘死士’,便把自己当做一个‘死人’。这话何其严重,又何其残忍。原来他来镜影楼只不过是为了做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