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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狱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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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氏的气息很微弱,想必也是受了一番苦。新皇摆明了要发落谢家,狱卒们一贯很有眼色,对这样的犯人,当然是各种刑罚轮流上。
在谢玉娘的连声呼唤下,宋氏的意识好像清醒了一点。宋氏做了三十年的谢家主母,跟着夫君慢慢由一个郎中的妻子坐上丞相夫人的位置,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自然是见多识广。这一场灾祸的缘故,她本大概猜到了四五分,可仍有几点看不破,如今见了外嫁的女儿也进了天牢,顿时心里清明了起来。
那姓薛的好狠的心。她本就看不上这个女婿,可是女儿执意要嫁,薛成靖确实又年少有才,她也只得勉强同意了。可没想到,这一桩婚事,竟是引狼入室。眼下谢家势败,危在旦夕,连这唯一的娇女也不能幸免,怎叫她不心伤。
谢玉娘察觉到母亲仿佛要和她说什么,于是便低下身去,凑近了听。可宋氏只是唤了一声“玉儿”,便没了声音。谢玉娘正疑惑着,只觉得母亲牵起了她的手,在手心里写着字。
她暗暗佩服母亲的谨慎,这黑灯瞎火的,保不准有多少探子藏匿着,等着拿她们的罪证。隔墙有耳,那么就不用说的,一笔一笔写出来,才是最安全的。
宋氏在女儿手里写写画画,谢玉娘也以写写画画作为回应。当然,明面上,她们要摆出一副母亲吃不住苦抱怨,女儿哭泣着安慰的样子。
过了许久,谢玉娘才把情况大概弄清楚了。她的父亲,丞相谢永,被人秘密弹劾,说有谋反的征兆。当今天子还未登基的时候,谢丞相曾反对过立他为太子,又反对过立他的生母为皇后,两人早就结下了梁子。天子登基之后,早就想报当年之仇,无奈谢永是两朝老臣,在朝中势力稳固,加上为人又小心谨慎,所以一时也抓不到什么小辫子。
这次密奏丞相谋反,真是挠到了天子的痒处。他心花怒放,命人立即搜查丞相府,还真就搜出一件龙袍和许多武器来。这下谢丞相坐实了谋反的罪名。谢永一贯立身清正,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污名,便想要上诉自辩,可天子当然不会给他机会。他的门生故吏也有上书伸冤或者求情的,统统都被打围叛逆一党,谢家也全府下狱,只赦了一个宋氏的外甥女儿,寄养谢府的表小姐卢慧君,以显示天子通情达理,不冤枉无辜。可明眼的人都知道,天子这是位置坐稳了,要把谢丞相一党连根拔起。
这场滔天大祸,不过就发生在短短两天时间里。谢府的人被严密控制起来,大部分都直接下了狱。谢玉娘久居深闺,也因此竟然没有得到半点消息。也多亏了谢福,见势不妙,假意献媚求饶,才寻了个机会逃出府来,向小姐报信。可惜的是,他们都错看了薛成靖。谢玉娘终究没能逃脱。
事情大概捋清楚了,却还有一个关键的疑问没有解决——搜出来的龙袍和武器是怎么回事。按宋氏的想法,那就是一定有家贼。谢永和宋氏对府中上下人等一向宽厚,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会有什么人要置他们于死地。薛成靖虽然人品卑劣,出卖恩师,可是平时并没有能够进入谢家内宅的机会。龙袍和武器一定是个谢家的自己人做的布置。
谢玉娘安慰母亲,如今还有表妹慧君在外面,说不定还能够想出办法,为谢府伸冤。可宋氏的回答却出乎她意料之外。宋氏认为,也说不定卢慧君就是那个家贼。
谢玉娘愣住了。表妹一向娇娇怯怯,温柔有礼,和自己从小就感情很好,何况谢家对她有养育之恩,怎么可能去做家贼?而且谢家一倒,她也就失了庇护,更有可能被株连入罪,有什么理由去做家贼?
宋氏在黑暗里望着女儿的轮廓,深深叹了口气。她这女儿,就是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了,知书达理,却从来不知道人世间的险恶。若当初谢玉娘自己能擦亮眼睛,也不至于落到这样凄惨的境地。本来,按律例,外嫁女是不受娘家罪过牵连的,可看如今的情形,多半薛成靖已是下了休书。
刚才一番写写画画,加上对女儿之事的心疼,已耗去了宋氏大半精力,她本来养尊处优,这两日受着严刑拷打,吃的也只有一丁点儿馊米霉菜,身体早就支撑不住,竟然渐渐地晕睡了过去。
谢玉娘不知就里,还以为母亲只是太累了,便也没有去惊醒她,只是从墙边挪了些稻草过来,铺在母亲身上,防她着了凉。而后,她一个人抱着膝,坐在牢房的角落里,望着一片黑暗,想着刚刚母亲告诉她的事情,默默出神。
忽然间,沉沉的黑暗里出现了一点火光,谢玉娘不自觉地地伸手挡了一下眼睛。她的眼睛略微适应了光亮后,只见一个女子,一手举着烛火,正袅袅婷婷地向她的囚室走来。
她连忙扑到囚室门口,想要看清来者是谁。这黑暗之中唯一的一点光明,点染在谢玉娘心上,燃起了她的希望。这人难道是来就她的吗,莫非他们谢氏的命运还有转机?
“表姐……”那女子淡淡地开口。
烛火之下,映出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纤秀的眉,水杏般的眼,如樱桃一点的唇,正是被圣上恩旨特赦了出去的卢慧君。
“表妹,你怎么来了?”谢玉娘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这大难之时,她竟然还来天牢里看望自己,怕的是她好不容易才被特赦了出去,这要再和自己家扯上什么关系,别被牵连了进去才好。
“表姐,我来看看你。”卢慧君说着,露出一个温婉的笑。
谢玉娘与这表妹从小最是要好,心中情绪翻涌,哽咽着说:“你快走罢,已经脱了罪,别又和我们扯上什么关系,知道你心里念着我,就不枉我们姐妹一场。”
“我要出嫁了。”卢慧君的语气淡淡的,笑得却很开心。
“啊?”谢玉娘一时没反应过来。
卢慧君把烛火往下移了一些,照在身上,说:“表姐,你看我这嫁衣,好看不好看?”
烛火跳动着,忽明忽暗的光里,隐约可见她身上穿的确实是一件大红色的嫁衣,上面有金丝银线织成的美丽刺绣。
谢玉娘定了定神,认出这正是她还在闺中的时候,帮着表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卢慧君寄人篱下,虽然相府对她如同对正牌小姐,可是她总有些心事,生怕自己无所依靠,连将来的嫁衣都偷偷备下了,当然,这事只有和她亲厚的谢玉娘知道。
“真好看……”谢玉娘的眼圈红了,称赞着:“真是太好看了,可惜表姐……恐怕看不到你出嫁那天了……”
“表姐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薛郎的。”卢慧君说着,又把烛火举高了点,照着眼前。
“表妹的夫家也是姓薛?”谢玉娘听到一个“薛”字,想到那狠心寡情的薛成靖,心里一个咯噔。
卢慧君笑得更灿烂了:“慧君的夫家,就是礼部侍郎薛成靖呀,他刚升了官,就张罗着迎娶我过门。表姐,你是不是该为我高兴呢?”
谢玉娘听了这话,心里如遭雷击,死死抓住牢门前的铁栏,才勉强支撑住没有栽倒在地。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了起来,烛火跳动着,面前的铁栏、卢慧君的脸、远处的黑暗、薛成靖的身影……全都扭曲着,混杂在了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怪兽向她袭来。
“这门亲事,还要谢谢表姐成全呢。”卢慧君凑近了来,压低了声音说:“薛郎和我一见钟情,可表姐执意要嫁,薛郎迫于无奈,只得娶了表姐。可是薛郎机敏,早早就发现了姨父谋反的祸心,而我又机缘巧合,看到内室藏着的龙袍武器,便向圣上出首。若不是这样,圣上怎么会赦了我,又把薛郎升入礼部,亲口赐婚呢?”
谢玉娘的手再也抓不住铁栏,只觉得身子软软地滑到了地上,小腹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却也多亏这疼痛,能让她勉强维持意识的清醒。
她性子虽然懦弱单纯,却也并不是个傻子。卢慧君这话,加上宋氏刚才告诉她的事情,这场大祸的真相她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薛成靖早与卢慧君有私情,却又要依仗谢丞相的权势,于是便娶了身为丞相独女的她。而后皇帝驾崩,薛成靖发现新皇和谢丞相有宿怨,于是就向新皇投诚,策划了这一“谋反”事件,扳倒谢丞相,自己趁机上位。而这龙袍武器,多半是薛成靖派人运来,由卢慧君偷偷分批藏起来的。卢慧君与嫡小姐一般待遇,可以自由出入内院的很多地方。
只是,谢家对卢慧君有养育之恩,为何她要这样恩将仇报。而当时确实是薛成靖主动向谢玉娘示好,如果她知道表妹和他有情,定然不会同意和薛家的婚事。
如今,她全家下狱、命在旦夕,反而成了横刀夺爱、拆散鸳鸯的坏人。薛成靖和卢慧君竟然报复地这么理直气壮,好像是谢家、是她谢玉娘活该欠了他们。
卢慧君见她这副情景,心满意足,道了声“表姐保重”,就携了烛台,施施然离开了。
谢玉娘独坐在黑暗里,脑子里乱哄哄的。她不断回想着一切,总觉得哪里不对,大大的不对,却又堵在心上,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牢房里又亮了起来。一排灯笼鱼贯而入,继而进来个公公,高声道:“罪妇宋氏、谢氏速来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