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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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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正是立秋,下了点小雨,可是难得。下了小雨的立秋又称作“顺秋”,意味着闷热的夏日已经过去,往后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凉了。
天气没那么热,人的心情自然也好一点。谢玉娘今日长了点精神,便勉强坐起来,拿过床边绣了一半的小虎头鞋,又一针一线地做起活来。
谢玉娘自打怀了孕,身子沉重,精神头上总有点恹恹的。她又天性温柔贤淑,牢记着那三从四德,并不敢仗着有了身孕,就在丈夫和婆婆面前失了礼数。婆婆那里早中晚三次问安是必去的,而丈夫这里,也是曲意奉承,事事必定亲力亲为。
待给婆婆请过安,又送了薛成靖入朝去,她才有几分闲暇的时光。若是从前待字闺中,整日里她必是读些书,或是和姐妹们玩耍一番。现如今嫁了人,虽有丫鬟仆役,可丈夫偏生要让自己操持家中诸事。婆婆也时常唠叨着,说当年做媳妇的时候多么多么苦,言下之意就是,谢玉娘该放下相府大小姐的架子,多给相公捶肩捏腿端端洗脚水。
谢玉娘性子柔和,又是读过诗书的人,深记一个“孝”字,自然是对婆婆言听计从,百般奉承。远的且不说,就说这如今有了双身子,却还是依着婆婆的教训,早上都要亲自服侍相公梳洗。每日开饭,她也必是站在边上为婆婆和丈夫布碗筷,待婆婆吃完了,又忙着去收拾,收拾好了,自己才能坐下来吃些剩的。
她的陪嫁丫头莲心曾经私下抱怨过,说小姐在这儿过得简直连相府的老妈子都不如了。谢玉娘连忙掩了莲心的口,让她不可这么胡说,自己过了门,自然是出嫁从夫,不能像做姑娘时那般娇气。
莲心见自家小姐这般软弱,却也没办法。小姐不愿让父母忧心,自然说夫家一切都好,而自己身份低微,也难以说得上话,有气只能憋在心里。
不过,这一个多月来,薛成靖好像公务特别繁忙,早出晚归的,甚至常常外宿,说是和同僚们要连夜商讨大事。于是谢玉娘也平白多了些清闲的功夫,除了每日要到老太太面前请安之外,倒也能在自己房里做些闲活儿。
刚缝完个虎头帽,她又做起虎头鞋。她带着微笑端详着那只绣了一半的老虎脸,憨头憨脑,煞是可爱——这个孩儿,正好是该属老虎的。
谢玉娘放下针线,右手抚着隆起的小腹,低声和未出世的孩子说着话。正在这时,前厅传来不同寻常的一阵喧闹,让她心里陡然不安起来。
作为已嫁的妇人,她是不能随便抛头露面的,不然薛成靖知道了要不高兴的。于是她就只能坐在内室,强压下内心的焦躁,把注意力放回针线上去。
可嘈杂声越来越大,竟是冲着她这方向来的。好像有人在远远地喊“小姐”,正要往这边过来,却又被薛府的家丁们拦住,两厢吵闹起来。
那声音十分耳熟,好像是她娘家的管家谢福吗?
谢玉娘再也坐不住了。谢福一向稳重老成,现下这么冒冒失失地跑来喧哗,难不成是府里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娘亲的身子不爽利了?
想到这里,她连忙站起身来,一挑帘子,就要出去,正好远远望见家丁们架着一个人,可不正是谢福。他全然不像平日里那般近乎一丝不苟的整洁,帽歪戴着,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衣衫上也染满了泥。
谢福见了她,挣扎地越发厉害了起来,无奈被几个人拉着,只能原地手舞足蹈,十分滑稽。谢玉娘看着,心莫名地纠成了一团。
“小姐!不好啦!”谢福见挣不脱,只好扯着嗓子向她喊话:“老爷……老爷出事了……官兵围了府……说老爷……谋……谋反……”
谢玉娘听到“谋反”两个字,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她爹是两朝老臣,正直到迂腐,忠君忠了一辈子,谁谋反他都不会谋反。这……这谋反可是抄家灭族的罪名啊!
她想上前问个究竟,可是双腿发软,竟然迈不动步子,恍惚间只觉得莲心上来扶住了自己。
“小姐……快……快走!薛……”
谢福半句话没说完,忽然没了声息,一截剑尖从他胸前透出,有血滴在地下。
谢玉娘眼见着几个兵士正站在谢福身后,其中一个手里正握着那把剑,而她的丈夫薛成靖,就站在他们后面。
看见薛成靖,她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心里只翻转着一个念头:他是御史,在皇上面前很说得上话,爹爹一定是冤枉的,他一定能救爹爹。
她颤巍巍地就要迎上前去,那是她的夫婿,是她现下唯一能依靠的人。
“一个逆贼的家奴,竟然敢私逃?”薛成靖轻蔑地扫了一眼谢福的尸体,继而抬起头,指着谢玉娘说:“逆贼之女就是她了,拿下。”
谢玉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或是正在做着梦。她用力一咬下唇,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可是当咸涩的血流入口中,眼前的幻像仍然没有消散丝毫——那几个拿着刀剑的兵士正在她相公的指引下,向她走来。
不对!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她猛地挣脱莲心,扑上去扯着薛成靖的衣袖,哀求道:“相公,这是怎么回事?我爹他是冤枉的……这到底是怎么了?相公……”
薛成靖一甩手,就把她撂倒了地下。
“你谢氏一门图谋造反,已被拿下!”
“不……这怎么可能……我爹一定是冤枉的……相公你要为我爹伸冤啊……”谢玉娘还没回过神来,只顾抱着薛成靖的腿哀求着。那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她唯一能牢牢抓在手里的东西。
然而薛成靖狠狠一脚把她踹开,继而有踢了几下,回头对兵士们喊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拿下这泼妇?”
谢玉娘只觉得肚子沉重,竟然站不起身,只好一寸寸向薛成靖爬去。
“相公,妾身的爹爹也是相公的恩人啊……相公……相公要为妾身伸冤啊……”
薛成靖正是要立功的时候,自然要和这乱臣贼子的岳家脱清干系,哪里肯理她。边上的兵士们扑上来,就要去拉扯谢玉娘。
莲心见了,连忙冲上去,挡在谢玉娘身前,不让他们对自家小姐无礼。兵士们上去拉她,莲心抱得紧,竟是拉不脱。
薛成靖不耐烦了,也正要给皇帝的人摆个姿态,于是拎着手上那把兀自滴着血的剑,对着莲心的后背刺了下去。
“小姐……莲心不……能伺候……你了……小姐……活……申冤……”
莲心用最后的力气说完了这句话,血的滴下来,混着谢玉娘的泪,落在地上。周围的兵士见这突变,也稍停了一停动作。
谢玉娘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她想不明白,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怎么她爹就突然成了逆贼,要抄家问斩,怎么她的枕边人,不但不帮她爹伸冤,还竟然杀死了自己的家人婢女,更要拿她问罪。
她是相府独女,从小养尊处优,如同养在温室里的花朵,何曾受过这种惊吓和屈辱?
谢玉娘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对面的薛成靖,心里犹自抱着一丝幻想。
“相公,你不念和妾身的夫妻情分,也要念妾身肚子里这点骨血……相公不要忘了,谢丞相可是你的恩师啊……”
这话不提也罢,这一提,倒是点醒了薛成靖。他出身谢丞相门下,眼下投靠新皇,只有做得比旁人更决绝狠辣,才能博取信任和恩宠。谢玉娘肚子里的,虽是他薛家的骨肉,可也是谢家的余孽。他正愁没法挖出自己的心肝来取信新皇,可那孩儿……虽然有点可惜,还是舍了罢。
想到这里,薛成靖倒转剑柄,对着谢玉娘的肚子狠狠来了一下。
“啊……”
谢玉娘跪坐在了地上,只觉得腹痛难忍,眼前的景物也渐渐模糊了起来。好像有人拉扯她,拖着她在地上走着。她没有力气反抗,渐渐失去了意识。
醒过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谢玉娘摸索了起来,竟摸到身边有个人,软软的,躺着不动,吓得她连忙缩回手来。
那人哼了一声,谢玉娘认出这无比熟悉的声音,不正是自己的娘亲吗?
她连忙又摸索过去,扶着那人的肩,一声声唤着“娘”。
“是……玉儿吗……”这声音虚弱极了,却充满了关切和慈爱。
谢玉娘的眼睛渐渐熟悉了黑暗,才发现这里是一间牢房。她的母亲,一向高贵优雅的丞相夫人宋氏,就这样躺在冰冷僵硬的地上。
“娘亲……娘……”她悲从中来,扑在宋氏的身上,眼泪簌簌往下落,精神却莫名地松懈了下来。
这一放松,她才觉得小腹传来一阵阵钝痛,想到薛成靖最后的举动,连忙伸手去摸肚子。
果然……没有了……
看着谢福和莲心死在自己面前,她悲伤、愤怒、不解……可是当腹中的孩儿被丈夫亲手扼杀,她的心却如水一样静。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不解,和深深的恨。
她自问没有行差踏错,可是为什么,大厦竟会一朝倾,枕边人翻做仇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