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末日》弗色

3、三

　　在我心急如焚地等待下，我迫切的想要醒来，挣脱黑暗的束缚。可时间还是一如既往、不紧不慢的消逝，我开始无数次抱怨时间的冷酷和不近人情。
　　经由时间飞逝，我已经发现：在他充满魔力的手下，现在的我几乎完美无缺，每一个零件，每一个细节都像齿轮般咬合的紧密，没有任何差错。作为一个个体，我是完整的，我有能力再生活在世界上，我有可供驱使的身体。
　　可我却在这即将苏醒的日子，没有来由的开始惴惴不安，开始焦虑烦躁。
　　许是近乡情怯的那种感觉，或者举个例子，大概是婚前恐惧症的样子，临阵退缩从来是人类本能，无关性格，无关民族。我有时会想，其实就一直这样活下去也挺好的，不老不死，不生不灭。即使孤独空寂，面临着死循环，也好过面对未知。
　　而且我还又有一种不太妙的直觉，在未来并不好。我的第六感一向发达，对于我自己，我深信不疑。那么，是什么造成了我的主观恐慌？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心情的沉重压着我一直也郁闷。
　　“嘀—”一个长长的拖音打断了我冗长的心路，那个一直陪伴着我的单调机械声像是完成了它的使命，完美的化作一道长音结束它的生命。
　　而这，是一个界限。
　　我感觉到束缚我的力量在抽离，我本身的力量如泉水涌灌，流入了我的每一条筋脉，力量如倾盆般恢复。这一变故，我反而惊得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是那水中月、镜中花，生怕是我的臆想和错觉。
　　我感觉得到旁边他也在，他似乎也很紧张，也不说话，只是呼吸放轻放缓，但仍可以听到呼吸频率的加快和微弱的颤抖。
　　我如试探般的，去控制手指的弯动，手指便顺从的听从我的号令曲了曲。这下，我的心是真正感受到了震撼。这是过了多长时间以后的改变，我终于不用永生永世的停留在那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黑暗虚空，属于我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用尽一切的力量，压抑住一切的心情跌宕，翻开眼皮。
　　他与世界就在眼前。
　　我没有再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睁着眼睛，消化着我看到的一切。
　　那个他，穿着简简单单的白色大褂，纯黑修腿的裤子和深灰色的鞋，而他的脸就像我想象的，但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的多。很少有人可以将眼前这一张脸用纯文学的方式展现出来，绘画也只能将他的神韵描摹出五分之一。光的柔容与眩目正是他矛盾的特质，他的眸里含有万点星空，似笑非笑。
　　没错，他就是我的造物主，他就是我的信仰，我的神。
　　不知道我注视了他多久，也不知道他凝视了我多久，真正的时间就在我们的对视中流逝，而只听他说：“你醒了。”
　　就像我们是那么熟悉，就像久别重逢的问候，一时间，我百感交集。我想要回复他，哪怕一言半语，也想要他知道我的心情。可我竟惊讶的发现，长着嘴的我无法发声。
　　“别着急，你才刚醒，过几天才能慢慢适应所有的机体活动。我明白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他快步走到我身边轻柔的抚摸的我的脸，柔声安慰。
　　从他的波光琉璃、柔情似水的眼睛里，我知道他懂。他懂得我依恋他的眼神，他懂得我想要拥抱他的热情，他懂得我遇语不得的失落，他懂我重负新生的喜悦，他都明白。
　　过了好久，我才将视线得以从他的身上移开，他是我的世界中心，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关心他的一举一动。而突然，他拿出一个移动设备，虽然外形与我所知道的二十一世纪的相差很多，但那个精密的小仪器很明显就是手机。
　　轻灵的歌声徐徐而起，他淡笑着与来电者通话，我的注意力终于转向他之外的其它。
　　这里有数目繁多的我根本就不认识的科学仪器，有的还正在咕嘟咕嘟的冒着泡，宽大的实验台上齐整的摆设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和铁架台一类的东西，这里虽然东西多却不乱，空间广大，人行走在里面毫不费事，我好像还占据了一个实验台。
　　不是床，是实验台。
　　我不再心定神闲的打量这个实验室的规模，焦急而匆匆扫过那一台台反光的仪器表面，想找一个可以充当镜子的物什。终于，在一个盛放药剂的柜子门玻璃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什么？
　　“沉弟，最近很忙？都不打电话。”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他说话的声音。
　　它很像人，准确来说是人的外形。它拥有头、躯干和四肢，每一个可以扭动的关节都由轴连成，而腿或是胳膊这些部件则是金属长条。但是，它们是由不知名的金属打造，一种不反光的没有金属光泽的特殊物质，看着不晃眼。它的脑袋是球形的，脸上五官周正，棱角分明，眼睛还是极模仿人类的眼睛，除了材料不同，样子几乎无二，鼻子也是正常的三角形，但它的嘴分明只是一个可以活动的细缝。
　　它是一个机器人。
　　我，是一个丑陋的机器人。
　　当现实摆在我眼前，证明了我的猜想，我却被它打击的溃不成军。我真的已经不再是人，一个活生生、会流血的人类。现在的我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一个工具，一个机械。
　　“嗯，我完成了，第一个拥有独立智慧的机器人。现在情况都还不错……”
　　是命运的恶作剧，还是我罪孽深重，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纷乱的喧吵声嗡嗡作响，理智全无。
　　仿若没有意识到我的全身无力，我也不在乎是否我有足够的力量挣脱，我奋力地挣扎着，不知道想要做什么，但很明确的，我不想继续待在这个难耐的实验台上，假装我是一个乖巧的机器人。我试图翻身，却颤颤巍巍的像一个老迈的乌龟，根本徒劳。
　　“嘭—”的一声巨响，我觉得我全身快要摔得散架了，每一个部位都好像有电流流过，都不听使唤，只是噼里啪啦的响。我感觉不到疼痛，可悲伤却满溢，这可不是恰恰证明了我不再有人类的感觉，而只是一个非生命物体的存在。我剧烈的挣扎，终于掉下了实验台。
　　看着我疯癫般的举动，他似乎焦急地说了什么，就放下电话，他走过来。他在担心我，抑或是在担心他的作品，可我脑子太乱，什么也没听到。只见他一脸忧色的看着我，修长的手指按下我所在实验台的一个按钮，霎时，我的思维消失，我不省人事。
　　在那个失去意识的瞬间，我想到这是第一次我可以真正意义上陷入昏迷状态，这是自从我陷入虚空没有身体那么永久的时间里的第一次。随即，我被这个疑似断电的悲哀的事情真正意识到：我只是一个可以被主人随意操控、没有自主权的可以随时断电的机器人，纵使悲伤也不会流泪的金属。
　　上天待我，不薄啊。
　　它恣意地将我投放到一个永无轮回的死境，然后又强将我塞进一个机器人的身体里，它是何等的偏爱我，让我遭受这些离奇的罪。
　　如果可以，我愿永恒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