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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生一世拢在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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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眼睛发花,出现幻影。
那是一个身形矫捷瘦长身形的汉子,腰间映月闪亮的赫然是刀!
崔惟顿觉毛骨悚然。
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走,没有向自己进攻?那人藏伏此地,图的什么?
自己读书不成,一无长物,如何会招贼人跟踪?这两年游山玩水间偶或行医卖药,能治的病治,不能治的绝不害人,没结下过怨仇。况且此人若跟踪也应跟了几天了,偷盗抢掠报仇也该早进行了,所以唯一的理由,是今天的云念。云念的金银?预备夜间偷盗?还是图谋云念这个人?
一般人贩子要的娈童都是十三四岁以下的,云念虽然年龄大了点儿,但以云念的相貌,在喜好男风的当今世道,仍是奇货可居的。
崔惟四面望了良久,夜风寂寂,再无异样,镇静回至庙里,用门栓顶住门。
然后坐蒲团上,剑置手边,盯着庙门,再不敢入睡了。
他这么一有动静,云念醒了,问:“崔兄,你在做什么?”
崔惟怕吓着云念,平白让云念担忧惊恐也是无用,因说:“我睡不着觉,打坐练功,我尽量不出声,你睡吧。”
云念好奇:“兄长练的什么功,可能相告?”
崔惟咳了一声,“坐禅。”
云念没有言声,一会儿也就睡了。
崔惟忽想,云念该不会以为自己“心怀忐忑”才无法与他同床安眠吧?
如此撑了一夜未睡,每到困倦不行时就掐胳膊拧腿,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当年科考时也没这么用心过,如此警醒至天明,待云念醒来,帮云念洗漱,忍也忍不住地哈欠。
云念歉道:“兄长昨夜练功可是累到了?”
崔惟忙说:“没有,没有,不妨事,我一向如此,累不着。”头重脚轻出去,将昨日剩的鱼和蘑菇做来给云念吃了,然后清洗餐具,为云念换药、熬药、按摩,待手头事毕,再也撑不下去,靠供案上歇会儿,就此睡着。
醒来时已夕阳西斜,睁眼对上云念温润的眸子,崔惟暗叫一声自己怎么睡了这么久,云念岂不要挨饿、渴了或者内急?忙一骨碌爬起来,样样照顾好了云念之后,提了木桶出来捕鱼,两人的晚餐还没着落呢。
此时夕阳恰在山谷之间,漫天金光柔灿,踩着余晖来在河边,遥听有笛声召唤一般自庙内传出,那是云念在吹笛吧,出来前,云念曾让他将竹笛拿至床边。
笛曲清美空灵,盘旋于天,耳听着这样的笛曲,崔惟觉得神清气朗,游于云上一般。
崔惟一边捉鱼一边觉得心安逸圆满,好像因了云念的存在,他的生活都充实有盼望起来,真实,又沉甸甸,大约就是责任,照顾云念的责任,让崔惟觉得自己有用,且有成就感。
看过的传奇故事仙侠文章里有捡来龙蛋小鸟什么的孵化养大,一下子明白了那种喜悦心。自己这是捡了一个人来养,还是梦也梦不到的美少年,所以是上天安排的缘?
崔惟莫名红了脸。
云念说:你对我一无了解,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那是云念不明白,世间有一个词,叫喜欢。
有那么一个人,只一出现眼前,瞬间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溢出从里向外的喜欢。
想一生一世拢在手心。
崔惟心中迷漫着喜悦往回走,忽见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自庙内出来,与庙外静立的数名黑衣人飞般离去,顷刻没入林间。
崔惟只觉当头一棒,扔了木桶,穿越灌木草丛狂奔而去,心中恐慌懊恼无限,当他冲进庙门,预备着看到什么不忍直视的画面,却见云念安然坐在床上,目光笑着略显惊异地看着他。
崔惟脑中一时闪千百念头也不得要领,张口道:“我方才看到黑衣人——”
云念微笑点头:“是我的从人。我嫌他们烦,不许他们近前。可我腿摔伤,多日不能行动,怕他们担心,因此吹笛召来告知一声。他们没打扰你吧?”
“没有。”崔惟笑了一下,转身:“我去取给你捕的鱼。”
出来时想,是为云念捕的鱼吗?是为自己吧。
这一时夕阳已经落山,四野灰蒙沉暗下来,恰如崔惟此刻的心。原来云念是有人照顾的,原来云念不用依赖他生存。还喜津津地自命为恩人,想将云念养一番,却只是黄粱——捕鱼一梦。
也是,生活又不是故事,哪里真会掉下来个美少年供自己照看抚养呢?
昨夜草丛里的黑衣人定也是云念护从,所以不伤害自己,只是不能忍被自己尿到,才跳起来逃离。
崔惟蔫蔫地收拾鱼与木桶回来。待将鱼烤好了,给云念吃罢,崔惟说:“我只会捕鱼给你烤鱼吃,待你的从人来,让他们将你抬到镇上,顺河出峡谷西行十里有个渡口小镇,那儿有好的大夫,也有充足的食物。”
云念明眸瞧他,问:“你可随我一道去?”
“我,我就不去了。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我还没走呢。”
崔惟尴尬一笑。
“你昨日说结为兄弟,陪我一生,同生共死,今日知晓了我有人照顾,就不管我了。为什么?”
崔惟赧颜。他想说:你这样的人,距我太遥远了,我照顾不了。话说出口却是:“救人助人于荒野古庙乃人生来就有的同类互济天性,因怕你不好意思被我照顾,昨日才说结为兄弟。现今知道你不需要我的拙劣照顾了,我就乐得偷懒啦。”
“你的照顾不拙劣。”
崔惟笑:“多谢夸奖认可。”
“这就赶我走?”
“不是。”崔惟道:“人间总有别离。”
云念默坐无言,好一会儿道:“我渴了。”
崔惟忙起身为云念端一碗水来,可惜没有茶叶,也不知这白水云念喝不喝得惯?
云念看着明显比昨日更清洁了的瓷碗,对崔惟道:“我若不肯走,赖在这里呢?你还管不管我?”
崔惟心跳:“当然管。在这庙里,你是客人,我照顾你。这里衣食不周,我是怕你受苦。”
“有你在,我不会受苦。”云念微一笑,指向崔惟放在佛龛上的书:“那是什么书,可能取来我看?”
崔惟忙取过来,用袖子再擦一擦书底书面。
云念弯唇而笑,低头读书,“游记啊,你喜欢这样的文章?”再道:“天暗了,点上蜡烛。”
崔惟依言点了蜡烛,小心置于床头,将烛芯剪得再不跳跃,免得读书晃眼,转头,见云念黑亮的大眼睛正深情款款地看着他呢。——后来知道,人家云念就这么看人,说不上是深情款款。彼时崔惟的心忽悠一颤,云念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虽然你这么欲擒故纵地待我,可我喜欢生活在这里。”
崔惟定在那里。
云念接着道:“这里山水很美,世外桃源一般,但若没有你,我住不下去,很快就走了。可我不想走了,因你说要与我结为兄弟。那时我就想赌一下,赌此生得一个朋友。你一个人,游于山水间,自在,也是寂寞的。我一个人,正无处去,我们互相伴着,多好。只要你不嫌弃我。”
崔惟道:“我!——喜欢还来不及——”
云念笑:“我包裹里有金叶子和银子,你明日可去镇上买米面菜蔬,再买个小童来,就不用你辛苦侍候我了。”
“不辛苦——”
云念道:“你若喜欢,我们可以在这里建亭台院落,长久地生活下去。”
崔惟怔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的心愿竟然这么顺遂得以实现?末了想起来解说一句:“我不是欲擒故纵地待你。”
云念点头:“我有时会将人想得很坏,有时又想得太好,多心还多疑,无知还傻笨,慢慢你就知道我很多缺点了。”
云念目光清亮地看崔惟,似看透崔惟的心:“如果哪一日你不喜欢与我在一起了,我会知道的,我自己离开。”
崔惟忙摇头。云念道:“我当你为朋友伴在这里生活,不是别的,是‘投缘’二字。我方好孤单,心情也不大好,你出现在我面前,这么用心地照顾我,我定会还报你。”
崔惟同情地看云念,他心情不好——遇到了什么?又不好问。
云念低垂了目光道:“我信任你,是因为我失去得起;我对自己不在意,是因为当下的我什么都可以抛弃。所以你千万别把我想得太好。人与人之间的真相会很残酷,心与心的相识需山高水长,我们还年轻,可以试,也可以不试,得一个朋友或兄弟原也不容易。我等着你回来,你也可以不回来。你若不回来,我就走了。此生我们也可能不会再相遇。”
云念说完,面上一笑,将书放在枕畔,合目睡了。
听呼吸,其实很久都没有睡着。
崔惟睡蒲团上,没有睡床上,反正知道自己这夜也是睡不着了,与云念共一榻……两个人都睡不着装睡,多折磨人。
云念这少年,不止是生的美,那稚真洒脱的态度,优雅斯文的举止,安然清宁的眸光,断不是寻常人家能培养出来的,尤其是那些带刀黑衣武士……
崔惟自知是普通人,陡然有云念出现面前,爱、欣赏、赞叹,也知差距遥远,若真恋慕沉陷了,怕是除了自伤,没有别的结果的。不说别的,云念哪里是他养得起的!可是云念那么天真无畏又洞悉似地说,我们还年轻,可以试;他失去得起,他什么都可以抛弃。——自己就失去不起吗?
第二日天明,崔惟镇定了自己,一如昨日照顾云念洗漱,云念微笑等待着他照顾,神情安然自若,仿佛昨晚什么话都不曾说过。崔惟觉得自己白痴长几岁,定力比云念可差太多了。崔惟说:“我去镇上。”云念有那么多银钱,没必要和自己挨辛苦的。
云念点头,清宁的眸子看崔惟,纯粹、明净、晶莹,眸光中仿佛可以映照所有的前世未来。
“我会回来。”崔惟说。
“我等你。”云念点头。
“等多久?”崔惟问。
云念想了一想:“怎么也得我腿伤好了吧?”
两人不约而同大笑了。
镇上有说书人在讲狐仙故事,迷了赴京赶考的书生,夜间红袖添香——讲故事的人眉飞色舞,一围的人也听得仰了脖子入神。崔惟悄悄离开人群,驾上车辕,往那不知名的废弃古庙行去。那儿有个少年在等他,而且不会像故事里那样,待书生一梦醒来,周遭荒郊野外,佳人不见。
崔惟对云念有这样的信心。
崔惟载了一船的东西回来,一样样往庙里送的时候,云念的目光一直向门外张望。
崔惟好奇:“你看什么呢?”
“小童呢?”云念笑道:“还想看你选人的眼光呢。”
崔惟道:“小童就免了,我服侍你吧。你说得对,你若走了,我再不会遇见你。我能得服侍你的机会,已是此生不易。”
“别这么说。”云念红了脸,“待我腿伤好了,我服侍你。”
“是吗?”崔惟笑挑了一下眉:“我等着。”
“你等着吧。”云念说着,微窘扭过头去。
崔惟笑着出去将书籍笔墨抱来,还有一张可置于床上的小桌,云念样样看着,微笑道:“多谢你费心。”
方好小镇上一位老秀才过世,平生积攒的书就都被崔惟买来了,大多是应试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什么的,还有黄帝内经。崔惟把能看的书给云念选来,云念翻了一遍,显然不感兴趣。
崔惟送上棋具,云念眼中放光地笑了:“你想得太周全了!请赐教一盘吧。”
崔惟笑道:“贤弟你先自己玩,我去做饭。”
待崔惟送上美味的饭菜,云念轻呼:“这都是你做的?”
“小镇饭馆里买的,我只热了一下。”崔惟老实道。渡口小镇饭馆里颇有几样菜有地方特色,看来得常去买,再好好学一下,崔惟知道自己的厨艺实在委屈云念。
云念每样夹了一些,细细品尝,忽然抬头,道:“崔兄,你说将来,我们会不会怀念现在的相对时光?”
“会。”崔惟肯定道,因问:“贤弟这是想起什么了?可是以前的某一段类似美好时光?”
云念一笑,低头继续吃饭,崔惟也就没有再提。
云念年少,如此安宁清静——背后定有故事。
饭间,崔惟偶尔抬头看云念一眼,不敢深看,只是那轮廓,在烛光的映照下,就如镀了一层金灿灿的光,在庙的静夜里闪闪发亮。自崔惟遇见云念,每一日就放出光芒来,成为今生最好最明亮的记忆。
可是这话不能和云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