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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美少年都是莫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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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惟将床上的旧棉衣收起,翻叠的时候,习惯地欲整理衣袖露出的棉絮——破损处已缝好了。
他惊奇看向云念,云念眨眼:“我第一次缝衣服,怎样?”
“好,好极!贤弟真手巧!”这棉衣破了几个月了,崔惟一直没动过心思缝补,谁想竟被云念缝好了!
崔惟捧着衣服往供桌走,一颗心在胸膛里扑腾腾乱撞,好似随时要跳出来一般。忙暗告诉自己,镇静,镇静,云念不过缝了一件衣服而已,没什么的。
云念哪里是拿过针线的人?为自己缝衣服……
在自己去渡口小镇没准回不回来之时,守着日光的影一针一线笨拙地缝衣服,是怎样的心……自己都想的什么啊,别想了。世间最怕的是多心,还是自作多情的多心。
云念也许是求完美的性子,忍不得衣服破损,不缝不舒服,或是一个人寂寞无聊,缝衣服来练手艺打发时间……
崔惟捧着棉衣良久没撒开手,听云念唤:“崔兄,来,陪我下棋。”声音安然得不能再安然。
下棋是崔惟比较拿得出手的本事,在帝京学子间略有战绩的。崔惟小心放下棉衣,平稳心情,震散绮念,回至云念身边,脸上现出平和的笑,陪云念下棋。
控制心情表情、安然说话行事的能力他比云念可是差太多了。云念是怎样的环境中练出来的如此超然定力,比深潭水还宁静无波,比山泉水还清澈怡人?
崔惟偷看云念,这么稚气秀美的容颜,不由有些心疼。崔惟对不能真实做自己的人都有些心疼,以前还曾被人说是傻,云念会觉得他傻么?
崔惟一直有个痴念,想用一颗真心换来温暖和爱。世间的人都太聪明,所求也多,他的心愿好似不能实现。云念,愿意此生陪着自己傻吗?
不逐功名利禄,不扭曲本心,两个人赏雨茅屋,水畔行歌,荏苒在衣,好风相从……
崔惟默默遐想一下,落子于棋盘。他满以为棋艺可以让云念吃惊佩服自己一把,哪知遇到高手了,云念行棋空灵流动之极,转眼赢了崔惟一局。崔惟从没有输得如此无力过,不服气,再来。云念换了棋风,不似第一局的大开大合、全面布局,而是顺着崔惟的路子走,这才鏖战得难解难分一些了。收官的时候,崔惟恍悟,云念这是在陪他下棋,他们棋力差得太多,云念让得不声不响,崔惟的脸红了。
“我拜你为师吧。”
云念笑道:“好啊。我还没收过徒弟呢,收你了。不过一日之间从兄弟到师徒,你亏大了!”云念笑得至为开心。
那笑容让崔惟半晚难以入眠。太学院一千二百人,里面不乏才子奇人,崔惟虽然科考落第,于棋艺一项可是佼佼者,不曾服输过任何人。云念如此年少,棋艺如此非凡,定经高人指点过,难道——真是来自仙界的神仙?
这就说得通了,也只有神仙,才能将这般绝世美貌、过人才华和温柔性情集于一身。
依自己所见,云念定出身不凡。但哪个高门显贵子弟会这般柔软顺从——你说治病就治病,你说结为兄弟就击掌同生共死,你说想一生陪伴就提议在峡谷里建楼台亭院……
云念是神仙?
神仙会摔坏腿受苦受难吗?崔惟觉得云念的性情怎么看都不像肯苛待自身的神仙。或者是历劫,偏巧遇上自己?还是前世欠自己的,此生来报恩?
崔惟红了脸。自己想得也太荒诞。
神仙会给人缝衣服吗?不说别的,单那针脚针线,若是神仙当可做到天衣无缝,不会,呃,那么没有仙范。
若不是神仙,帝京口音——帝京棋界高人——云念的老师,难道是雍王?
这么一想,崔惟就心一凛。
能让雍王教棋的,得是什么人?
第二日,云念教崔惟下棋。崔惟眼界大开,原来还有这些闻所未闻的开局流派、高妙定式。崔惟笑问:“你的老师是谁啊?”
云念停了一停,答:“我的舅父。”
舅父。
崔惟心中转了好几转。
雍王出身本朝第一名门望族郴郡谢氏,年少时姿容才华冠于帝京,因与皇帝相恋,被太后几次逐出京城,又几次被皇帝召回。分分合合间,整个谢氏家族都被牵连,迁往江南闲居,不复为官。谢家女儿多嫁本朝名门贵族,若雍王是云念舅父,云念会是哪一家的呢?
皇族?宫中曾有谢氏女为贵妃,但今上恋慕男宠,皇嗣单薄,只有两子,长子太子十八岁,幼子悦王十三岁,皆为曹皇后所出,且与云念年龄不合。皇亲国戚、其他高官?那就太多了。崔惟在帝京上学时于这些裙带关系过耳就忘,实在理不清了。云念高贵而清纯似水的样子总是让崔惟将云念与皇族连起来,其实京中藏龙卧虎,风雅高洁之士并不限于皇族的。
崔惟略感惭愧,不该这么试探云念出身。看得出来,云念是不爱撒谎的人,只要答,多是实话,所以艰难。崔惟暗告诫自己咬住舌头,再不多问。
因为云念随着“我的舅父”几个字,光明的眉目笼上忧郁,好半天都不再开心。
止了棋,崔惟去为云念做饭。
不管云念出身如何,崔惟知道,他陪云念在古庙的时光终将是短暂时光,可将是他毕生最大的幸运。
正如云念点醒的:他日,我们会怀念此时相对的时光——我们是会分离的。可即便分离,眼前也是在一起的,就可以争取以后还在一起。此处到彼处,山不转水转。崔惟平生还没有执着过一件事,此即对着云念,崔惟觉得自己执着了。便如云念双手去接掉落的古木,有爱有追求的人生才圆满。
崔惟悟性好,云念倾心相授,崔惟的棋艺突飞猛进,在收获的快乐中,半个月转瞬过去。
这天崔惟出来捕鱼,远处峡谷水流中飘来一条小木船,船上一蓝衫少年全身湿透狼狈不堪,向崔惟招手大叫:“兄长!救我一救!我脚伤了!”
崔惟忙用桨别住小船,将少年拉至岸上。这少年十七八岁年纪,锦衣箭袖,腰间配剑,背后包裹,眉眼跳脱飞扬,有一种凌锐矜贵,也有些不大牢靠的样子。此时瘸着一只脚,有气无力攀在崔惟肩:“兄长,我脚受了伤,两天没吃饭了,你这里可有什么能吃的?”眼望着崔惟脚边木桶里的鱼,恨不得生吞了下去。
崔惟道:“我在那边古庙借住,庙里有粮有水,我扶你过去歇息。”
少年道谢不止,一路说:“这水这么急,山岩这么险峻,沿途也没有人烟……”东拉西扯个没完。崔惟瞧他不像饿了两天的样子,只笑扶他进了古庙,想好歹给他口水喝。
云念正倚床上读书,见他们进来,立即坐端正,面现微笑。崔惟笑解释说:“进山游玩的公子,饿了两天,脚伤了,进来歇歇。”因室内无处坐,只得搀少年至床边,想少年衣衫尽湿云念一定不愿意这人坐身边的,但无可奈何,只得向云念歉然一笑。
云念包容一笑,转目光问陌生少年:“公子如何来了此偏僻之地?”
少年满面笑答:“在下游山玩水,不妨误打误撞至了这里。竟得遇公子这般人物,幸甚幸甚。”眼睛看定云念,拱手。
云念淡淡收了笑容,问:“公子名姓?”
少年笑道:“在下复姓慕容,单名寻。”
云念打量了少年一下:“慕容公子祖籍何处?”
“棘城慕容,除此之外还有哪个慕容呢。”
“喔。”云念应了一声,拿起枕畔竹笛,自顾吹出短暂高昂笛曲。
崔惟于入门的一瞬就觉出云念不大高兴,因此没有出去为陌生少年烧水煮粥,待云念一吹笛,崔惟便是一惊,庙门立即现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
云念招呼他们:“你们进来。”
两人抱拳恭敬应是,分立床头床尾,两双眸子两道寒光盯住陌生少年,室内气氛霍然紧张。那少年不自在,看向崔惟:“仁兄,我又饿又渴,可能给我口水喝?”面上乞求浮笑。
床头医药箱上有半碗水,是云念喝过的。崔惟瞧云念神情,自己若将这水给陌生少年喝云念都能将碗砸了,因道:“哦,我去烧水,你稍待。”
崔惟出庙门,眼前一花,两侧数个黑影纷闪避开。崔惟知道云念的笛声将隐藏的护卫全招来了。这十来天,这些人一直悄无声息相伴左右,崔惟有心练目力也没数清过。
至灶间,崔惟一边点柴禾一边心不安,云念素来随和温柔,怎么见了陌生少年如此高冷警惕?难道——是因为那少年攀在自己臂膀上进的庙门?
崔惟忙大力扇火,想自己真是多心。
火苗被扇出灶,烟灰呛得崔惟直咳嗽,忽听庙内一声厉叫,少年嘶喊:“你不能杀我,我是皇后娘娘——”
崔惟心一凛,不由出灶间,见两黑衣人拖着那少年出来,人已晕了。
崔惟不由问:“这是何故?”
黑衣人答:“我们执行公子命令。”拖少年走远。
崔惟震惊不安。皇后娘娘……只怕要糟糕……这荒山野岭的,竟牵连宫廷……自己说过与云念同生死共命运……誓果然不能随便发,梦也不容易做……
他稳了会儿心神,还是步入庙内,见云念床上端坐,容色冷峻沉凝,有如变了一个人。看见崔惟,云念稍稍和缓了面容,道:“将床单换了。”
崔惟便过来换床单,想问,被云念的样子震慑住;不问,又如何能安?终究问:“发生什么了?”
云念清冷道:“你怜惜他?我却不会留他活命了。”
崔惟震惊呆住。
云念瞧他,解释道:“他衣领袖口纹绣皆是宫中今年最新式样,他说他是棘城慕容一脉,也就是大将军慕容烁族人,可慕容家族崇尚质朴,衣衫从无绣纹,更别提最时新样式;他提起棘城——这一祖籍之地全无尊崇敬意,因此绝不是慕容后代,是扯谎,意欲以慕容一姓与我套亲近,打消我的警戒心。”
崔惟微锁眉。
云念道:“他拉扯着你进来,一副受伤虚弱依赖的样子,可一双眼睛进来就看定我,不问我名姓,却似我是他目标一般的熟悉,道幸会。你让他坐我身边,他的手都掩藏不住兴奋。他的脚踝处有伤口血迹,伤口整齐,一望而之是匕首划的。他一个帝京公子哥,不辞劳苦到这偏僻峡谷山野来,不惜将脚踝划伤,图的什么?很简单,我腿伤的消息到了帝京,他是冲我来的,意图找借口与我共处一室。这样的人,我如何会留他活命?”
崔惟站在那里,“就这些?就要他的命?”
“你的意思,我今夜还要与他同床共寝?”
“那也不能随意夺人性命——”
这时高个黑衣护卫进来了,看了一眼崔惟略有犹豫,云念道:“讲。”
“回禀公子,他说他姓曹,是皇后娘娘外甥,冒充慕容一姓是临时起意,无意冒犯。”
“还有什么?”
“别的就问不出了。他身上有匕首一把,药物一包,内有香粉、补药、迷药、泻药、止血药、合欢药及毒粉共计十二种。”
云念冷哼:“此人意欲刺杀我,怎会是皇后娘娘外甥?一派胡言,嫁祸挑拨生事。这人不能留了。这么好的山水别被他污了,你将他送远远的,悄无声息处置了。再细查是否有同行之人。将峡谷入口封了,再不许一个外人进入。还有,采买木材石料来,我要在此地建屋宇亭台,长久地住下去,不回帝京了。”
黑衣护卫领命去了。
庙内良久的静。崔惟站在那里,心沉坠下去,想说什么,却无话;等着云念解释,云念却面容肃静,再没有言语。崔惟觉得饿了,便低头出来,继续烧水做饭。灶里的火在跳跃地燃着,原来他以前看见的云念根本不是云念。
原来,温柔的美少年都是——莫测的。
那刺客——便是刺客吧,是自己领入古庙的,云念为什么不杀了自己?自己与云念也是萍水相逢,他为何信任?
崔惟做好了饭,看着手中的饭碗,还是一步一步向古庙走去。他迟疑,但他曾发过誓言——
他忽然呆住:云念软在床上,双手捂眼,双肩在颤,他在无声哭,整个人崩溃可怜。
崔惟不敢稍动,然后悄步退后,不让自己的身形被云念发现。
云念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方才一直在绷着吧,做出威肃严冷的模样。若不是警惕明察,云念也许会被那个所谓的皇后娘娘侄儿暗杀了……
崔惟陡然一个寒颤。
手中的盖碗滑落于地,崔惟忙拾起盖碗,重新洗了,再去庙里。他故意放重脚步,见云念已端坐床上,面目肃静无言。
崔惟将饭菜放置床头,端水盆来为云念洗手,云念一直默坐不动,崔惟就出去再取一碗汤,待再进来时,见云念耳边的发丝微湿,显然已洗过脸了,眼中不见泪痕。
崔惟将餐巾铺好,云念终于开言:“你还做饭给我吃?”
原来云念还会说话啊。崔惟将饭碗递给云念,和声说:“我做的饭你还敢吃吗?”
云念笑了,低头吃起饭来。
他还真敢吃!崔惟不知为什么心颤,云念这么稍微怀疑就杀人的人,为什么对自己全无戒心?
简直将生命交付一般。
崔惟震颤地看云念吃饭,云念抬头,瞧着崔惟的样子,唇边一弯,笑了。
那样眼底微红的纯真的朗然笑,让崔惟怜惜、感动,不由得也跟着现出笑来。
于笑容里,崔惟只觉心深处的某一处融了,化了。原来云念对他这样信任;原来不管云念怎样行为,他都已站在云念的一边。
云念这么随意杀人,不怕官府抓捕吗?杀了人为什么不跑,反要在此久住?若有一日东窗事发,自己如何作证?崔惟不再多想。
晚间上床时还是犹豫的。云念望着他,目光清明宁静,于这样的目光下,崔惟鼓起勇气上床,云念笑了,将被子拉过来给崔惟盖一半,然后躺下,眸中晶晶亮地看崔惟,唇边现出笑涡。
“你不怕我——”崔惟问,心软。
“我见你第一眼就不怕了。”云念说。
也是,他若是刺客,当时就杀了云念了,不会待云念醒转,不会给他接正骨,不会给他做饭……
“我们发过誓同生共死。”云念轻言。
崔惟震颤。原来云念也将这句誓言当真!自己还想过云念会不会杀自己灭口呢。
“你后悔遇到我吗?”云念问。
“不。”崔惟坚定道。
“你今天做菜没有放盐。”
“啊?”崔惟怔了,今天因为魂不守舍菜做少了,就都给云念吃了。“你怎没说?”他羞惭。
云念语声含笑道:“我若睡着了抢被子你不用客气,再拉过去就是,不要再练功坐禅,我会抱歉。”
“没有——抢被子,你睡得很安稳。”崔惟不好意思道。
云念说:“我自小一个人睡,没和人一床睡过,若踢了你,你多包涵。”
崔惟听着,怔着,不知应什么,良久,听云念睡着了。
庙门的缝隙泄入月华清辉,崔惟轻扭头看朦胧光影中的云念眉眼。这么绝美的少年,这么敏感又这样单纯,自己两夜没在床上睡,他竟然以为是“抢被子、踢人”。
崔惟只觉担忧又有无以言说的爱慕喜欢。云念性子温柔和顺,却又果决威严;脆弱时背着人哭,人前坚强得若无其事;酷爱干净整洁,容不得一丝破损。今日盖碗摔出了裂纹,云念一副忍不了的样子,以后要记着别让这碗出现在云念面前——所以那日的棉衣也不是思念自己缝的,自己白自作多情开心。
云念的性情,会是怎样的家庭中培养出的呢?
柔顺——长辈严厉且不宠溺;时刻警惕——生存环境恶劣危险;随意杀人——家中权势大,不在意后果,或是跟长辈们学的;放弃姓氏——不喜欢家,出走逃离……
所以自己才得以结识云念。
这样一个少年……
让人惊喜,也危险。
不知不觉睡着,醒时,天光已亮,身畔云念在挣扎扭动,极为不安,崔惟唬一跳,云念做噩梦了?不由轻唤:“云念——”
云念“啊”的一声叫出来,双目惊恐睁开,两手握拳,似要跳起来。崔惟忙将云念扶住:“我是崔惟,你做梦了吧,醒来就好了。”
云念手抓住崔惟衣衫,牙齿打颤。
“没事了,没事了。”崔惟柔声安慰:“我在这里呢。不过是梦,醒来就好了。”
云念渐渐平稳。
“怎么了?”崔惟松开云念,两人这么接触过密,崔惟一时有点儿忐忑不安,放柔了声音问。
云念勉强一笑。
这么一笑,崔惟知道这事在云念就算过去了,心疼,也只有无言。手臂还存留着方才抱云念的感觉,不知为什么脸有些发热,方欲移身下床,云念已抓住崔惟衣衫,头抵在崔惟怀里,大哭了。
崔惟慌忙回抱住云念。云念在无声哭,两肩都在颤。
崔惟用手轻抚着云念,眼圈不由也红了。可怜的云念,这是梦到什么了?
有生以来,还没有人在他怀中哭过呢。云念身体的幽香溢满怀抱,崔惟的手不知往哪里放,隔着薄薄的衣衫可触及云念骨肉肌肤,那么——温暖怡人。下颌抵在云念的黑发上,一时生出强烈的亲吻的念头,那样云念是不是会安心一些?可崔惟终究不敢。
不知多久过去,云念渐止了泪,人离开崔惟怀抱,手掩面,低眉看也不看崔惟道:“没事了。你去吧。”
崔惟听话离去,待再进庙时,见云念已恢复了往常一样的安宁容颜,眸中虽湿润微红,唇边已清静一笑。
云念到底没有述说做了什么噩梦,崔惟也没有问。
整整一日云念都低头读书,目光再没看崔惟一眼。
崔惟知道云念是不好意思。但云念肯在自己怀里哭,说明云念至少能对自己敞开心怀了。他当自己是朋友——这么一想,心还是有些震颤。
晚间,崔惟一如既往地照顾云念洗漱,云念忽然开言:“崔兄,如果要你一生在这里陪着我生活,你可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