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半酣》荆楚

2、夜谈

　　话说当日出事的第二日，茂国公夫人便上门赔礼道歉。偏偏袁夫人什么都不能说，还得一口咬死：“不过是英娘自己儿玩疯了，受了些累，值不得这么些，免得折了她的寿。”茂国公陆源还像广平侯求娶，把广平侯宋瑄气了个半死。

　　此刻，广平侯府正房荣庆堂，广平侯夫妇正在手谈，屋内无一位丫鬟。袁夫人按下一枚黑子：“茂国公府须得在英娘出嫁前立下世子，陆聚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可比他能耐多了……”

　　广平侯点点头：“这个自然，嫡长子袭爵本就是应该的。今日，陆源已经答应了。他还给陆聚谋了一个同知的缺，去外边避避风头！”袁夫人皱皱眉：“同知？”广平侯按下一粒白子：“是陕州道的郧阳府，风沙颇大，外边就是边城靖阳，没人愿意去，说是赤地千里也不为过。今日早朝的时候，皇上还直夸呢！”

　　袁夫人的脸略僵了僵，半晌才道：“也好，去外边避避也好。”广平侯迎着烛光瞧了瞧老妻，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别胡思乱想，有咱们这些老的在，茂国公府也不敢慢待英娘，就是咱们百年之后，也不是还有容哥儿，臻哥儿吗？”

　　袁夫人听了这话，苦笑：“老爷，你我夫妻近三十载了，我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又何必说这么些来哄我！我这辈子就英娘一个血脉，我只望她过得好，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地过一辈子，别的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屋子里静悄悄的，自鸣钟的摇摆声显得十分清晰。广平侯张了张嘴，确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他道：“她好歹是容哥儿的生母，总不好提了脚便卖了吧？如今给她一份体面，那日升昌的份子她也无话可说。”

　　袁夫人想，倘若是三十年前，她会毫不犹豫的和离；倘若是二十年前，她拼得两败俱伤也要把那贱人打得稀烂；只是现在，她呀，竟还想着那贱人的银子！

　　袁夫人自嘲地笑了笑：“容哥儿是以后的世子，广平侯府的主子，老爷要给他体面也无可厚非。只是，程家那桩亲事，我是没脸去说的！”

　　广平侯颇为尴尬：“程家又怎会要一个庶女做宗妇？我只想着，你眼光好，替京娘留意留意，如今她外家好歹也是三品。”

　　眼光好？若是眼光好，又怎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袁夫人心里直冷笑，嘴里却道：“老爷，我留意不留意倒也没什么，只怕到时候富氏不满意，京娘人又小，分辨不了，勉强嫁了出去，心里只当我害她呢？我倒没什么，只到头来坏了京娘一辈子的姻缘。京娘好歹也叫我一声夫人，我总不忍心她一辈子过得不好罢。”广平侯想那富氏人虽聪慧，却是没什么远见的，当下道：“你是嫡母，儿女婚姻自然皆由你做主。不止京娘，容哥儿今年也有十五了，你也留意留意。”

　　袁夫人也不接话，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英娘现今也有了归宿，只齐哥儿那里，我好歹养了他一场，总不好叫他白白担了一个名头，到了什么也得不着！”

　　广平侯这才想起来原来他还有一个叫齐哥儿的庶长子，一时之间他颇为感慨：“他在琼州待了好些年了吧？”

　　袁夫人点点头：“老爷，齐哥儿在琼州待了九年了，做了三年的通判，三年的同知，三年的知府。如今任满，平调回京。”

　　广平侯颇觉羞愧，只暗骂，那兔崽子怎么也不给自己写封信？他问：“什么职务？”

　　袁夫人颇为欣慰：“左通政司使。”

　　英娘自然不知道袁夫人与广平侯之间的讨价还价。昨日夜里下了一场雨，今日雨后初晴，风光大好。她斜倚在栏杆上，手里拿着瓷盒，上面画着云岭堂的《玉兰锦鸡》。她不时从瓷盒里拿出几粒鱼食，投向湖里的锦鲤。道是：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满架蔷薇，一带水池。

　　英娘回头一望，便瞧见一双眼睛，好似一汪潭水，她问：“谁在那儿？”站在远处的丫鬟听见动静，几步走到英娘身边小声问：“姑娘，怎么了？”英娘指了指树丛中的粉墙上，道：“那儿好像有个人，是咱们府里的吗？”

　　那丫头摇摇头：“姑娘，这园子等闲进不来！”又随手捡起两粒石子，刷刷两下便把那人打了下来。英娘颇为惊奇，不自觉回过头来瞧了瞧，暗叹自古真人不露相。

　　那人摔了下来，不停地痛呼，嘴里骂道：“你这丫头下手也太狠了，也不看看爷是谁，小心你家姑爷我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那丫头气愤难当，愤愤道：“哪家的阿猫阿狗？”

　　那人从树丛中走了出来，身着云缎圆领袍，露出一张极俊俏的脸：“看看你爷爷我是谁？”

　　那丫头脸色一暗，随即正色道：“陆公子若是拜访侯爷，当走正门才是，此地乃闺阁之所，陆公子走岔路了。”

　　谁知那人理也不理，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英娘：“你……你还好吧？”

　　英娘不知此人是谁，只猜测是那陆聚，只点点头：“我还好。”

　　陆聚吞吞吐吐：“我……我也还好，我爹动了家法，前几日才能下地，不然我早就来看你了！”

　　英娘不知所云，淡淡地“喔”了一声。

　　旁边那丫头气得怒发冲冠，见那陆聚还恬不知耻的跟姑娘说话，大步挡在英娘面前：“陆公子，此处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请自重！”

　　谁知陆聚理也不理她，只当她是空气一般，从怀里掏出一枚石榴，递到英娘手中。英娘拿起来一看才知道是一枚血玉石榴，子白莹澈如水晶，粒粒分明，几可乱真。她发现她有点儿低估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了！

　　陆聚瞧英娘瞧得认真，笑道：“我就知道你准喜欢。这个还是我从靖宇手里抢过来的，给了他岂不是白瞎了这品相，他又不识货。”

　　英娘原以为宋云英与陆聚不认识，现在看来陆聚似乎对宋云英颇为熟悉，未免露馅，当下只好不说话。

　　谁知陆聚见英娘不说话，以为英娘不喜自己，神色怏怏道：“你……那日我……”

　　英娘怕他在说出什么，自己又不好一直装哑巴，只好开口打发他：“我娘要来了，你快走吧！”陆聚见英娘神色淡淡，却不似恼怒，顿时放下心来：“好！那我明日再来。”

　　英娘摇摇头：“明日/你也别来了，明日我要去大相国寺礼佛！”

　　陆聚脸色一黯，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又笑了起来，有几分神采奕奕：“好，明日我就不来了。”

　　陆聚那笑容晃得英娘眼晕，她还从未见过有人笑得如此灿烂，当下不由得呆住了。

　　那丫鬟见英娘失神，轻声唤：“姑娘，姑娘？”

　　英娘回过神来，笑了笑，对陆聚道：“你快走吧，我娘就快来了。”

　　陆聚点点头，一步三回头，走到树丛中，翻墙而去。

　　英娘瞧了瞧手中的血玉石榴，笑了笑：“我和陆聚不是不认识吗？”

　　那丫头摇摇头：“从未见过。”

　　夜里，袁夫人来的时候英娘正在翻一本游记，朦胧的烛光下十分静谧。袁夫人欲言又止，最后索性坐在一旁。英娘怜她一片慈母心肠，放下书道：“娘，我和陆聚的婚期定了吗？”袁夫人点点头：“丫头，你也别怨娘，娘知道陆聚配不上你。”

　　英娘显然并不同意这配得上配不上一说，在她看来，合不合得来才是关键。英娘道：“娘，反正是要嫁，现在又何必扫了他的兴。若是晌午打了他出去，又对我有什么好的？”

　　袁夫人听了这话又欣慰又心酸，只恨不得大哭一场罢了。

　　最后英娘又问：“明日还去不去大相国寺？”

　　袁夫人斩钉截铁：“去，你年年都去，今年为何不去了？”

　　英娘点点头，不在说话，又拿起书来看。袁夫人摇摇头，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的退出门去，心里好似堵了块大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