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合欢》长欢且歌

15、你是谁

　　春和景明，正值良辰吉日。晌午过半，醉仙楼前已是围的水泄不通。

　　今日，正是刘知府家小女刘梦瑛抛绣球选亲的日子。

　　放眼望去，各路名门望族的少爷公子早已等候多时，虽说打眼一看，每个人表面看上去是一片和气，其实私下早已暗自使力，跃跃欲试。这样的场合，自是少不了刘知府打从一开始就相中的女婿——云奉之。

　　话说昨夜，刘知府竟登门拜访，拉着云奉之的手，左一个云贤侄，右一个云贤侄，似是恨不得立刻办了酒席。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明日务必抢到绣球。虽说刘知府早已内定了女婿的人选，总归还要走个过场。云奉之只得应付过去，这才把风风火火的刘知府哄得心满意足的离去。

　　人群愈加拥挤，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纨绔子弟早就开始起哄，霎时间，人群的呼声愈来愈高。一声锣响，富态的刘知府这才晃悠着走出来，伸出双手示意安静。一番过场之后，刘梦瑛拎着绣球，忸怩的走了出来。环顾四周，看到人群中扎眼的云奉之，羞涩一笑，双手轻轻一抛，选亲开始。

　　红色的绣球在人群中不停的翻滚，才被抢到却又被人打了出去，丝毫没有停顿。刘梦瑛一心只挂念着云奉之，见他没有抢的意思，不禁有些着急，小嘴微抿，脸色涨红。刘知府见人群的哄抢，也不禁有些坐不住了，一个劲儿的朝云奉之使眼色，无奈云奉之似是故意忽略一般，只是站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抢绣球越来越激烈，有几位公子竟开始相互推搡，大打出手。眼瞅着这阵仗愈加失去控制，就在此时，绣球以一个极高的弧线，落到了一个人的手中。人群瞬间停滞了，渐渐安静下来。云奉之看清来人，眼神眯了眯——

　　方念之。

　　醉仙楼下，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刘知府和刘梦瑛也被眼前这不该出现的一幕惊呆了，一时间，竟谁都没有说话。

　　方念之饶有兴趣的端详着绣球，也不开腔，就这么站着，眼神扫了一圈人群，一下子和死死盯着自己的云奉之四目相对。嘴角微翘，刚想开口，却被迎面劈来的掌风惊得一侧身。

　　“云公子，你这是要作什么？”
　　“作什么？你抢了我的绣球，我自然是要抢回来了。”
　　“云公子若是执意想要，方某给你便是。”
　　“少废话。”

　　人群自动向四周散去，围成一个圆圈。圆圈内，云奉之和方念之交手正酣，谁也不肯退让。你攻我挡，你退我上，交手之处，扬起一片轻沙。方念之左手拿着绣球，右手接招。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两人一个翻身，一人一手抓住了绣球，僵持住了。

　　“想不到，云公子对这绣球竟是如此执念，想必对这刘家小姐必是思慕已久吧。”
　　“……”

　　云奉之闭口不言，手中微微使力，只听“撕拉”一声，绣球竟被两人撕裂。人群中一片吸气声，不由得纷纷望向二楼。刘知府脸色已是非常难看，刘梦瑛见此情景，不由得委屈，两眼含泪，咬着手绢愤然离去。

　　人群逐渐散去，只留两人还一手握着一半残片，四目相对。

　　“刘知府，今日之事，是云某疏忽，这选亲，还请您另择吉日吧。改日云某必登门致歉，诸此不便，还望海涵。”

　　说罢，云奉之便看也不看方念之，转身离去，只留下一脸平静的方念之和脸色发青的刘知府。

　　傍晚，灯火通明。方念之手提酒壶，独自在石板街走着。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对着后面说，一脸无奈。

　　“云公子，不知你跟了我一路，到底有何事？”

　　“有些事，想当面与方公子确认，不知方公子可否赏脸同云某去一个地方？”
　　“你我之间，何必这般公事，既是朋友，方某自然不会说不。”
　　“如此甚好，那么方公子，请跟我走吧。”

　　云奉之走的极快，三拐两拐，两人来到一幢破败的酒楼，顺着瓦砾爬上去，一下子就到了屋顶。

　　“方公子，这地方，你可曾觉得眼熟？”
　　“云公子你忘了，方某先前并未来过扬州城，何谈熟悉二字？”

　　云奉之转过身来，一脸平静的看着方念之，自顾自的说着。

　　“四年前的除夕，有个人半夜拉着我出来，就在这里，说了一些话。方公子，你可曾记得？”
　　“云公子，你在说什么呢。方某听不懂。”

　　“三年前，有个人在我面前放弃了自己，我以为此生即为永别。直到前几日，我遇见了一个人。虽说面貌不曾看清，但身形语气，却如此熟悉。我以为我错了，直到今日，他的一招一式，让我相信了一件事。”
　　“云公子，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我们改日再说可好？”

　　“方公子，难道事已至此，你还要同我装傻么？还是说，我应该叫你，方君墨？”

　　晚风吹过，吹动了方念之的面纱。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半晌，方念之开了口，“云公子，怕是你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什么方君墨。”

　　“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既然如此，就让我亲眼看看你的真面目吧！”

　　说罢，云奉之一个伸手就要掀开方念之的面纱，却被对方灵巧的躲过。云奉之下手丝毫不留情，方念之感受到了对方的怒气，眼神闪了闪。两个人在废墟上过招，毫不退让。废墟上多有突起的碎石，方念之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反应慢了半拍，脸上一凉，斗笠已被云奉之夺去。

　　云奉之丢开手中的斗笠，眯着眼睛看着低着头的那人。沉默半晌，方念之慢慢抬起头，转过脸正视云奉之。

　　一时间，惊讶，愤怒，喜悦，怀疑从云奉之的眼中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失望，甚至是，绝望。就好像你打从心眼儿里笃定的一件事，却被人完完全全的否定，不留丝毫希望——

　　斗笠下的脸，完完全全是一个陌生人。

　　云奉之就这样木然的呆立在那里，眼底是一片死水。

　　“很抱歉，你真的认错人了。如果没什么事，那方某就先去一步。云公子，夜里风大，当心着凉。”

　　方念之礼貌的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云奉之一眼，这才挥袖离去。

　　一阵风吹过，云奉之渐渐回过神。就这样站了多久呢，云奉之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看到方念之的脸的一瞬间，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像是没有听到方念之最后说的话，只是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然后离开，最终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可笑，可悲。

　　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

　　自嘲的笑了笑，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强迫自己深呼吸一口气，迈开僵直的脚准备离开，却在走了几步之后，感觉到脚底的异样——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瓦砾之间。

　　随手拾起，熟悉的触感，借着街边的灯火，云奉之细细端详着手中的东西，刹那间，他瞳孔不自主的收缩，呼吸变得沉重。

　　那东西，他认得。

　　身后的黑暗中，一个白色的身影顿了顿，闪身躲进阴影中。

　　入夜，云府大院。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

　　石板桌旁，云奉之盯着桌上的墨玉，一脸阴霾。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发白的骨节正标示着这酒杯的主人此刻是何等的愤怒。一旁伺候的穆青早已被云奉之的脸色吓得战战兢兢，薄薄的嘴唇张开又合上，硬生生把心中的疑问给咽了下去。

　　“喀拉。”酒杯被云奉之生生的捏碎。

　　“好，方念之，很好。”云奉之大步在原地踱了几圈，从齿间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握紧的拳头松开又合上，嘴角抽动了一下，冷哼一声转身进屋。穆青被大力合上的房门震得一哆嗦，见屋内的烛火摇了摇熄灭了，这才长舒一口气。

　　同一时刻。

　　空荡的街道上隐约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四方街略过，转弯走进一条小巷。那人轻车熟路，几步之后站立在一扇木门外。

　　清脆的叩门声在寂静的夜晚中略微刺耳，“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缓缓敞开。季崇凛看清来人，并没有惊讶，微微侧身让那人进来。只是在两人错肩的那一刻问了一句，“你可是想好了，不会后悔？”

　　来人轻轻点头，算是回答。

　　“三年前我便是这样问你，你也是这么回答我。”

　　那人不置可否的摇摇头。

　　苍白的月光从窗外渗了进来，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季崇凛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只是这次，你就不怕他恨你么，方君墨。”

　　来人没有再回答，季崇凛苦笑着拍拍他的肩。

　　木门缓缓关上，隔绝了清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