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月》阮小九

7、对弈

　　蒋祉廉派蒋清烨去蜀地，不可不为孤独一掷。
　　于他，若成功了，他不仅能够得到一个至高的名誉，蒋清烨这一路也顺便帮他收收礼，他也可以顺势帮蒋清烨驳个更高的官职。如果真的这样，那我想要摧毁蒋家更是难上加难。
　　蒋祉廉这辈子一直力忠于把他的亲戚家人搞到宫中来。如果寡人不是个女君，那么不知道有多少位“蒋”娘娘了。
　　不过蒋祉廉既然要送他独子去蜀地，对我而言也是个机会。
　　如果我能成功暗杀蒋清烨，那么蒋家将不攻自破。
　　蒋清烨去蜀地这一路必将凶多吉少，想必蒋狐狸心里有数，可是他在和朕赌。
　　我又想到了远方的征战的甄纶。
　　这天下，最后会姓君，还是甄，又或是蒋？
　　朕陪上性命，与你们博弈。

　　蒋清烨出发队伍的名单已经上交了上来：随行人员一共一百八十二名，官员，侍卫，婢女。
　　我将名单丢给跪在脚下的姬邑：“一个不留。”
　　“诺。”
　　姬邑刚要退下，小福子就走了进来，他带着另外一个人，季罗——我的另一个暗卫。
　　姬邑和季罗算是另类的青梅竹马，他们都是从小经过了惨烈的厮杀，最后站在了我的面前。君王的暗卫都是万里挑一，特别是最出挑的姬邑和季罗，姬邑善蛊，季罗善毒，都是万里无一的杀手。
　　可是我并不相信他们。
　　这样的杀手，没有心，很容易被利益驱使。他们现在臣服于我，不过是因为我是这个国家的君王，如果有一天我不是了，他们可以随时随地的除掉我。
　　季罗跪在我面前，小福子从他手里接过一张卷轴送到我手上。
　　“这是蒋家内部的随行名单。”
　　卷轴上除了第一排一百八十二名人员意外，下面密密麻麻全是人名！细细看上去竟有近千人。
　　我冷哼一声，抬头看着两人：“你们需要多少人？”
　　季罗和姬邑相视一眼，然后季罗对我说：“三十人。”
　　“暗卫随你们选，但是要么带着蒋清烨的头回来，要么别再回来了。”
　　“诺！”

　　和甄纶百万雄兵出征比，蒋清烨的队伍不过百人，但是赈灾物资极多，队伍也长得看不到头。
　　蒋清烨要杀，灾也要赈，我不能顾此失彼，但是我不能等到蒋清烨在蜀地兜了一转再杀他——我决定随他微服私访。
　　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也不能正大光明的给这帮酸腐到骨子里的老臣说我要出去，特别是蒋老狐狸，绝对要反对到底；我只好找个人坐在那里替我听政。
　　现在小福子正领着阿胡去上朝，我相信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阿胡又和我长相身形相仿，再加上谎称生病不能说话，这样就能多一重保障。
　　我的出行就连季罗和姬邑都没有告诉，我只带着姜琅琊。
　　“姜琅琊是你父君的人。”早在我第一次见到姜琅琊时，母皇就对我说：“这个世上谁都会背叛你，但是除了我和你的父君外，就是宝彤和姜琅琊。”
　　宝彤姑姑和姜琅琊都是一直跟在父君身后的人，虽然母皇一直不告诉我更多关于父君的事，但是凭借宝彤姑姑和姜琅琊我就知道父君绝非池中物。
　　应该说，能娶我母皇的人，绝不能小觑。
　　宝彤姑姑的武功我见识过，在我看来，这世上能比过她的只有两人，一是姜琅琊，二就是迦衾。
　　姜琅琊的话很少，少到我此生和他的对话只有三句。
　　第一句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对我说：“在下，姜琅琊。”
　　第二句，就是在母皇死前，将他叫到床前：“我把阿白的孩子交给你了。”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父君的名字里有一个“白”。他说：“你放心。”
　　第三次，就是这次我找到他：“姜琅琊，朕要去蜀地，你可愿一起去？”
　　姜琅琊抱着剑，用一张面瘫了的脸看着我。
　　“何时？”
　　任何时候，只要我说，姜琅琊就会陪我去做。
　　如果我父君还在，应该和姜琅琊年纪相仿，我每每看姜琅琊，就多了一份不一样的依赖；若不是除掉蒋清烨这件事我不得不做，我也不愿让姜琅琊和我犯险。

　　我们两人扮作小商人，我是姜琅琊的女儿，买了点货物作为掩护就在蒋清烨之前出发了。
　　这是我第一次出王城，事事都觉得新鲜，若不是正事在身，我真想下来逛逛。
　　姜琅琊居然对我说了一句话：“想看就看吧，这样反而让人看不出破绽。”
　　听了他的话，我有些兴奋的在小摊小贩处流连不已，买了一堆东西。
　　姜琅琊的嘴角居然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姜琅琊，他是个怎样的人？”
　　在驿站的时候，我问他。
　　姜琅琊自然知道我说的是谁，他思索片刻才说：“世间再无如此儿郎。”
　　“他为什么死了？”
　　姜琅琊却不再理我，只是自酌自饮。

　　晚上的时候，大部队依旧没有赶上我们，尽管我们已经很慢很慢了。
　　从京都去蜀地，要经过秦之岭，那里的山脉陡峭蜿蜒，一不小心就会滚落悬崖，可是要去蜀地这是必经之路。
　　在上秦之岭之前，我就要蒋清烨死。
　　我和姜琅琊慢慢驱车前行。
　　蒋清烨的队伍就在我的身后不远处，一行人风尘仆仆的赶着路，这个速度已经算快了。
　　我和姜琅琊相视一眼。
　　就在队伍快要赶上我们时，一个侍卫驱马上前，在我们前面停了下来。
　　“这位先生，小姐，前方便是秦之岭，路途险峻，我家老爷说请你们和我们一起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这个蒋清烨，有点意思。
　　我看了一眼姜琅琊，他点点头，对着侍卫说：“有劳。”
　　我带上面纱，我并不怕蒋清烨能认出我，我一路上都有轻微的易容，再者，蒋清烨只见过我一次，就是上次在金銮殿，他跪在远处请愿。
　　姜琅琊把马车停在路边，等大队伍走上前。
　　蒋清烨骑在马上，策马上前，对我们温宛的一笑：“在下蒋清烨。”
　　“姜郎，小女，姜晨。”姜琅琊反应很快，不过我在心中暗暗想：姜晨？这个晨是随口瞎编的吗？
　　蒋清烨向我们拱拱手：“那我们一同前行吧。”

　　路上，蒋清烨对我们多有照顾。他是个像清泉般男子，和他谈话，只会让人觉得如沐清风。
　　我和姜琅琊还是坐在马车上，他驱马在一旁跟着。
　　他和我们交谈了一会，发现姜琅琊不爱说话，就问我：“姜小姐这是打算去哪里呢？”
　　“翻过秦之岭还能去哪里？”我含笑看着他。
　　他笑着拱拱手：“倒是蒋某愚笨了。”

　　几日过去，我们已经走到了山脚下。
　　众人好几日没有开荤，都纷纷想要去山里打点野味。姜琅琊问我想吃什么，我信佛，平日极少吃肉，随即摇摇头：“秦之岭素有神山之称，万物皆有生灵，算了罢。”
　　谁知我的话被蒋清烨听见了，姜琅琊喂马时，他过来对我说：“姜小姐有好生之德，必将得到佛祖保佑。”
　　我在心中耻笑，我这样的人信佛不过图个心安，希望夜里睡个安稳觉，死后必将堕入阿鼻地狱。
　　我笑笑不说话，蒋清烨又问我：“你相信轮回转世吗？”
　　“有没有轮回转世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因果报应”

　　晚上，我们在秦之岭的山口扎帐。
　　我们围着篝火坐着，吃着随身携带的食物。
　　吃饭时，蒋清烨给我们一人拿了一碗粥和一些小食：“路途遥远，委屈二位了。”
　　姜琅琊拱拱手，接了过来。
　　我并不饿，此刻心里全是紧张忐忑。
　　“用这样的粗茶淡饭款待姜小姐，在下十分过意不去，”蒋清烨突然对我说，我抬头看他，他微微一笑：“待到了蜀地一定请罪。”
　　“公子过谦了。”我揭下面纱：“是我和阿爹给您添麻烦了。”
　　看到我的容貌，蒋清烨愣了一下，似乎觉得我面熟，不过似乎没有想起来：“姜小姐真是惊为天人。”
　　“怎么惊人了？是吓到你了吗？”我弯了嘴角。
　　蒋清烨嘴角浮现一个温柔的笑：“不是，”他刚要说什么，就听见身后有人大喊：“马贼！有马贼！”
　　我们向声音处看去，只见远处一群身着黑衣的蒙面人策马奔来，手上拿着刀剑，卷起狂沙。
　　蒋清烨指着入山口：“你们先逃。”说完他就抽出佩剑冲到前方去了。
　　天已经黑透，但是篝火将四周照得透亮。姜琅琊眼神极好，他一眼就看见了黑衣人身上绣的青色暗纹。
　　“是暗卫。”姜琅琊说完，立刻一个反手将我抱起，点地而起。
　　蒋清烨匆匆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估计觉得姜琅琊应该有些功夫，就继续向前跑去了。
　　姜琅琊带我冲到了很远的地方，我们远远地看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蒋清烨首当其冲的与来势汹汹的暗卫交上了手，他一边交战一边大喊：“女人老人先走，不要带行李！”
　　同行的有些官员年纪已经不小，和着一些婢女都纷纷吓傻了，但是蒋清烨一直有序的组织着，众人也渐渐恢复了理智，侍卫拔刀上前，其他人则向山里快速移动。
　　可是我的暗卫岂是等闲，不过片刻，蒋清烨身边一半的人都已经倒地不起。蒋清烨有点功夫，但是算不上好，为首的一个暗卫招招致命，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可是蒋清烨一直不卑不亢，冷静沉着的指挥着。
　　我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我突然问姜琅琊：“蒋清烨该死吗？”
　　姜琅琊沉默了片刻：“他是个好人。”
　　我忍不住苦笑，“好人”？
　　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临走时宝彤姑姑对我说的话：“阿月，你不必自责，这宫中没有好人坏人，只有该不该活着的人；你不杀了蒋家，那么天下就会有更多的百姓因为战乱妻离子散，无辜惨死。”

　　就在蒋清烨快要招架不住的时候，四周涌出了不计其数的人——蒋家的人来了。
　　蒋祉廉估计将他手下所有的精兵护卫全部派了出来，他也真是不怕我在王城趁机杀了他。
　　蒋家护卫黑压压的一片向我的暗卫冲了过去，数量远不止我之前看到的名单。
　　我捏紧了拳头，看着我的人被节节败退。
　　攻击蒋清烨的暗卫被攻击的最多，他突然丢出了几只暗箭，中了箭的侍卫立刻倒地。
　　“有毒！”蒋清烨喊道：“大家小心。”
　　是季罗，他的毒箭一箭致命。
　　我的暗卫虽然功夫远在蒋家侍卫之上，但是双拳难敌众手，渐渐几十个暗卫被围在了中间。
　　姜琅琊看了我一眼，我摇头表示不急。
　　突然，暗卫最中的一个纤细的身影开始吹动手中的笛子，悠扬的笛声响起，蒋家侍卫中渐渐传来了悲鸣声。
　　不一会，这些人竟然开始自相残杀。
　　“离蛊”是姬邑最拿手，也是最毒的蛊，它让人受到她的控制，眼睁睁看着自己杀掉自己的亲友。
　　局势一点点发生着改变。
　　蒋清烨皱了皱眉，他被一群侍卫护在中间。突然他冲出了保护圈，直奔姬邑。
　　众人看出了他的意图，都随着他冲向姬邑。
　　蒋清烨身边有几个功夫非常不错的人，他们齐齐攻击姬邑，她的笛声渐渐乱了起来。
　　这时蒋清烨身边一个侍卫冲到了姬邑面前，举起了手中的剑就要砍下去。姬邑手中握笛，根本来不及闪躲，眼看剑就要落在她的身上，一把竹剑挡在了他的面前。
　　来人穿着白色的衣服，带着斗笠，我虽然站在远处看不清他的长相，可是我却一瞬间认出了他。
　　迦衾。
　　我倒吸一口冷气。

　　迦衾一挥手，姬邑身边的人都推后了几步。
　　他一身白衣在黑夜中格外醒目。
　　他出手极快，迦衾的功夫我知道，如果他愿意，特可以杀出一条血路，可是他不愿杀人。
　　他拿着一把竹剑，在人群中拼命的保护者姬邑。蒋家人本来一开始被迦衾的功夫震住了，但是发现他的剑法没有杀意，就纷纷又冲了上来。
　　迦衾突然大喊：“君月！你快走！”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不知是谁，在迦衾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我捂住了嘴巴。
　　我的暗卫所剩无几，蒋家却至少还有近百人。
　　我低估了蒋清烨。
　　可是我此刻已经不在乎这些，我只是紧张的看着迦衾的白衣上面慢慢沾上了斑驳的血迹。
　　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对姜琅琊说：
　　“救他！”

　　姜琅琊看了我一眼：“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那就带我一起去！”
　　“我不能冒这个险。”
　　“姜琅琊！朕命令你！”
　　“不去。”
　　我猛地撤下头上的钗指着自己的脖子：“你去不去！”
　　姜琅琊冷冷地看着我：“你莫后悔。”
　　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下一秒，姜琅琊揽着我飞到了下方。

　　姜琅琊的功夫和迦衾不分伯仲，但是姜琅琊的刀剑无情。
　　不到片刻，我们身边再无人敢靠近。
　　姜琅琊这才将我放在他身后，我转身向后看去，一眼就看到和我近在咫尺的迦衾。
　　蒙着面的姬邑和一帮暗卫看到我，都跪了下来。
　　迦衾震惊的看着我。
　　“姜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蒋清烨握着剑瞪着我们。
　　我走到姜琅琊身边，看着蒋清烨：“蒋卿，这么拿着剑指着朕，不太合适吧。”
　　蒋清烨吃惊地看着我，嘴里喃喃自语：“朕……朕？”
　　“怎么，没想起来吗？也难怪你每次跪在地上，只能认识朕的脚。”
　　想到迦衾的伤，我的心里全是怒火，全然没了理智：“还不跪下！”
　　蒋清烨颤抖着丢掉了剑，这时他身边一个侍卫不知对他说了什么，他摇了摇头，然后缓缓地跪了下来。
　　“臣，大理寺卿，叩见君上。”
　　我看向他身后还有数十侍卫，走到他面前，俯身用只有我和他听得见的声音对他说：“蒋清烨，如今再战下去，你我都讨不到好，你放我们走，不然我杀了这后面所有的无辜人。你说呢？”
　　“此事天知地知，君知我知。”蒋清烨低头说。
　　我转身走时，蒋清烨在我后面轻声说：“姜晨，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