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月》阮小九

19、寡人

　　第二日下朝，蒋清烨带着一群朝臣和我商量甄纶回来的事宜。
　　甄纶力挫，现如今元朝最大的外敌只剩下蒙国。
　　每每谈及此事，众人的脸上都有几分喜色，也许元朝会迎来另个盛世呢？
　　元朝几百年来，在素娘执政时期达到了盛世，从此以后，女子为王再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任凭每一代君王都不希望王朝败在自己手上。用尽手段也好，辜负天下人也好——所以作为一个君王，拥有的不仅仅是治国之才，还有的，就是无尽的孤独。
　　每一个皇子都想当上君王，想要获得这至高无上的权利，可是有多少皇子在成为君王前，知道真正成为君王后，要做什么吗？
　　朕要做什么。
　　这是我成长路上母皇问过我最多的问题，我是她的独子，这表明若非元朝亡了，那么我将会成为这天下最大的统治者。
　　太傅也曾问我：“若汝为君，要做什么？”
　　我那时还年少，只想到：“本宫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那本宫为何要做君王？岂不是所有人都比本宫活得快活？”
　　彼时太傅已经白发苍苍，他比我的皇祖父还要大，他教我识字读书，已经看透了红尘爱恨。他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君王家。
　　太傅没有子嗣，看我就像是他的孙女。
　　他叹气，又问我：“如果有一天，你倾心一个人，但是天下却要因为这个人而浮沉，你会如何做？”
　　我只是笑：“那本宫就杀了他。”
　　他笑着摇头：“但愿如此。”

　　“后日，甄将军将率领军队到达京城外，司乐，礼部均已准备妥当。”
　　我点了点头：“这阵子幸苦众卿家了。”
　　我看了一眼蒋清烨，对他轻笑了一下：“明日过后，大家都休息一阵子吧。”
　　“谢主隆恩。”
　　众人走后，我问小福子：“我该给甄将军什么赏赐呢？”
　　小福子想了想说：“甄将军的身份已经是一品将军，升无可升；至于珍奇宝物，他也定不放在眼里，这……”小福子也不知如何作答，我叹气：“知道了，反正朕什么也给不了他。”
　　除非……
　　我努力在心中不去想这个问题，问小福子：“公主这两天在做甚？”
　　“听说将军要回来了，公主这天在练习入阵舞。”
　　我的指尖有些发冷，点了点头：“走吧，去看看她。”

　　还没走到阿胡的长乐宫，我就听见了舞乐之声，我对其他人说：“你们就在这里，朕自己进去。”
　　宝彤姑姑也和我随行，这几日她都有些郁郁，我知她是因为我知道我父君一事。她这两天也不愿见姜琅琊，姜琅琊来了好几次，次次都在我这里吃了闭门羹。
　　今日宝彤姑姑见我要去找阿胡，她有些着急，她怕我找阿胡询问夫君，甚至舅舅虞王的事。
　　我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回过头对她说：“您放心吧，朕只是去看看她。不会找阿姐说那些事。”
　　她神色放松了一些。
　　我苦笑：“事情到今天为止，虽然不知母皇，父君，舅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朕还是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找她去质问些什么。”
　　“不是这样的，阿月，”宝彤姑姑慌张的紧握我的手：“不告诉你，只是希望你心中无恨！你并无错。”
　　“朕已是王，能有什么错呢？”我拍拍她的手：“放心罢。”

　　我悄悄地走进去，正巧看到阿胡和一群宫女打闹。
　　如今她已经二十有四，可是依旧如同少女般娇俏美丽。看着她欢笑的样子，我嘴角也忍不住划起一丝笑意。
　　“阿胡。”
　　听到我的声音，阿胡等人看了过来。
　　其他人立刻跪了下来，唯独阿胡笑着捏着裙脚跑了过来：“你这丫头，好久都不过来看我了！”
　　“丫头”？
　　我在心中忍俊不禁，我真是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叫法，这天下还有其他人敢这样叫我吗？
　　我真是爱极了阿胡。
　　“这段时间确实忙了些，这不一有空就来了么？”
　　“瞧你现在，满嘴的酸腐味儿！不行，我要罚你！”她眨眨眼：“快来看我排得舞好不好？”
　　我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诺，诺。”
　　阿胡拉着我向里走，她对跪在地上的人说：“都快起来吧！”
　　她让我坐在石凳上，让一旁的乐师开始弹奏，她甩开了水袖。
　　阿胡肤若凝脂，风髫露鬓。她轻移莲步，随着乐音，在百花中舞蹈。随着乐声越来越快，她越转越快，脚步轻盈。
　　她看着我，眼底全是笑意。
　　“阿月，好看吗？”
　　我由衷地赞叹：“这天下就你最美。”
　　她呸我：“谁不知你和我几分相似，表扬我不就在表扬你？”
　　我拉住她的手：“我要是个男人，我就给你修个金阁，做个昏君，日日不早朝。”
　　她大笑：“还好你不是。”
　　她挥退了下人，脸上带着一点红晕：“我后日就跳这舞给他看，你说如何？”
　　我的眼睛轻轻颤动了一下：“好。”
　　她摸了摸我的长发：“阿月，你莫太累。”
　　我倒在她的肩上：“我不累，只要你一直陪着我。”
　　她笑：“不陪着你，我还能去哪里？”
　　“也是。”我闭上了眼睛。

　　晚上我叫来迦衾吃晚膳。
　　有迦衾在，必定吃得极其简单，我倒也不觉得难吃，和他说说话也挺好的。
　　这几日姜琅琊往宫中跑得勤快，又见不到宝彤，干脆和迦衾比起了剑术。
　　我忙的脚不沾地，只有晚上和他一起吃个饭。
　　吃过饭，我漱完口对他说：“明日甄纶就回朝了。”
　　他点点头：“我知道，”他看着我：“又是三年了。”
　　“是啊，一年又一年，时光真是禁不起推敲。我今天去看阿胡了。”
　　迦衾不说话，他只是倾听。
　　“她也二十有四了，原来我已经把她留在身边这么久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本来阿胡倾心甄纶，我也没什么好赏赐给甄纶的，但是甄纶他想要的却不是阿胡。”
　　迦衾正要说什么，就见小福子冲了进来，跪在地上：“君上，君上不好了！太傅他突然病危！”
　　我倒吸一口冷气，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迦衾站起来，捏住我的肩头。我镇定下来：“出宫！”

　　刚跨进太傅府邸，就听见低低的呜咽声。
　　我的脚步有些轻浮，迦衾一直跟在我后面，让我感到多了些安心。
　　走到卧房外，我勉力对他笑了笑：“我没事，你在这里等着吧。”
　　不知什么时候我习惯对他用“我”，而非“朕”。他点了点头：“我就在外面。”
　　我一走进去，太医们就跪在我面前。我虚扶了一下：“怎么样了？”
　　“回君上……”太医还没说完，我就听见太傅叫我：“君上。”
　　我赶快走过去，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
　　他的手像干枯的树皮，整个人消瘦无比，他见我到了，居然笑了一下：“老臣没事。”
　　他床下全跪着一帮仆人，在此时却没有一子半女，我只觉无比心酸：“您好好休息，一定要替朕保重身体！”
　　我对下人说：“快把宋太郡叫来！”宋太郡是我的御用太医。
　　“君上，不必如此，老臣的身体怎么样，自己心里有数。”
　　“朕不准你说这样的话！”
　　“君上，老臣此生只剩下一个心愿未了。”
　　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你说！”
　　他吃力地说：“没能看到你统一这天下，没有为你清除乱党，我，我……”话语间，他咯血吓了我一跳。
　　我惊恐地看着太医，他们只是沉默的跪在地上。
　　我的脑子里不停地想起太傅在我小时带我下棋给我讲书的场景。
　　我曾让任性的对他说：“本宫不想做皇帝！不想背书！”
　　他拂拂白花花的胡子，笑着说：“谁叫这天下只有一个皇子？”
　　我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气呼呼地说：“等本宫为王，就要烧了全天下所有的书！”
　　他指指自己的头：“无妨，反正老臣都记得。”

　　我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别走，别离开我，我不愿做寡人！”
　　“还是个孩子啊。”
　　太傅渐渐闭上了眼睛：“若汝为君，要做什么？”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我哽咽地说完：“您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吧。”
　　我命太医拿来最好的人参给他吊命。
　　小福子悄悄走了进来跪在地上：“君上，明天，明天甄将军……”
　　“朕就在这里，那里也不去。”
　　“君上，”太傅说：“老臣一时半会死不了，您快去吧。”
　　我捏紧了拳头：“那您，好好的。”
　　我转身：“若不是，朕要治你的罪。”
　　他轻笑：“臣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