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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071章 思恨悠悠向谁诉 ...


  •   王银摩拳擦掌地迎上来:“哎呦,自由小兄弟儿,这大雨滴子天儿你咋来铺子了?不过……你也来的巧,伯虎小兄弟儿和直夫小兄弟儿都在后院雅间呢!他们这几天都是在咱那屋子里头过的,每天都醉的连个人事儿都不省,不过他们那风度……啧啧……醉了都那么带劲!听说了他们那么久,我可算是见到他们真身了!嘿你还别说,真真的都是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

      “你何时学的这一口京腔?”脚上虽疾步朝后院走去,却皱眉斜睨着他。

      原本喋喋不休的王银因我抬眼看他,立即止了嘴,挠了挠头傻笑着。

      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得数声含糊不清的“喝!喝!”

      推开门,是歪坐在一起,面上不知是酒还是泪的唐伯虎和徐经。

      然后,是一脸愁苦哀叹之色的德成,皱眉沉思的王守仁,面无表情的李石楠,和,泪眼婆娑的阿九。

      见此情形,不知自何处突然冒起一股无名火,拿起酒壶将其内之酒俱洒向他们,一滴不剩。

      将酒壶狠命一摔,伴着瓷器碎裂之声,我嚷道:“喝什么喝!日日这么喝有用吗?这么喝就能洗尽你们的冤屈了吗?程伯父都死了!你们这些好好活着的人还不满意吗?自己都不惜命,如何对得起为你们奔走请命的那些人?有这辰光喝酒不如想想今后的路要如何走?条条大路通罗马,又不是非科考就不干了?此处不留爷,爷还真就不活了?你们大好年华的做什么不行?就非要做那浑身散发着酸腐味的臭官吗?瞧你们像shit一般的恶心颓废模样!还是我先前认识的爽快人吗?你们当初不是豪气冲天吗?自监狱走了一遭那豪气就变为颓丧气了?还真别让我小瞧了你们!不就是不让你们科考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让爷考,爷还不屑于考呢!就是你跪下死缠烂打爷说不考就是不考!能奈我何?你们不该是这样的吗?真真是……”

      盯着两双满是震惊、讶然甚至有些害怕的眸子,我这才意识到方才说了什么,干咳了两声坐下道:“听闻你们将你们的恩师和朋友都气走了,难道非要闹到众叛亲离的田地吗?”

      忽觉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转头看去,立在身后的是鹦哥和张含,张含只抬起眼帘皱眉看了看我,复又若无其事地于德成身侧坐下。

      眼前唐伯虎和徐经面上的醉意早已不见,二人自地上爬起,踉跄着扶着椅子坐下。

      “你们二位可有何盘算?”德成开口问道。

      唐伯虎若无其事地说:“还未盘算好。”说罢极为严肃认真地皱眉看了我一眼。

      众人看向徐经,徐经喟然长叹,道:“让我好好想想!”

      几人一言不发地将这顿饭吃完,我蹙眉盯着唐伯虎和徐经,徐经徐徐摇头道:“放心!我们这就回客栈,好好盘算盘算!”

      唐伯虎犹豫了一下道:“直夫,你先走,我有话要对郁鸢说!”

      众人皆侧目看来,鹦哥动了动唇欲说什么,却被张含和德成拉住了。

      见他们离去,我坐下问自打方才见他们两个便想问的话:“身上的伤如何了?可有找大夫瞧过?”

      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辉,急急地问:“鸢儿,你还是关心我的是不是?没有因为此事而嫌弃我?”

      我苦笑道:“我从未嫌弃过你,真的!”

      他面上的喜色愈来愈浓,我却愈来愈忧,我不傻,自是知道他是何意,欲说何话。

      一双枯瘦却有力的手一把握住我正无聊摆弄着的双手,我猛地抬起头,想说话,却不忍心再让他伤心,我知道,自己说出的话必然是决绝无情的。

      如何使力,手都抽不出,却愈发被握的紧了,竟没来由地心跳加速。

      “跟我走吧!”唐伯虎终于开了口。

      我长叹一声,摇头道:“听我说,你回去后,莫再要有什么抱负功名的想法,好好地置几亩田地,春耕夏种,过自在悠闲的日子,若是有闲暇心思,不如开个学堂,既能有些进项,又能将你腹内学识传给他人,也算是间接施展抱负了,日后桃李满天下,也算是一桩乐事……”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唐伯虎已要将我的手指握断。

      我咬了咬唇,皱眉道:“唐伯虎,你自己或是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你喜欢的不是我,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你或许看不清自己心,但是我却知道,但凡是与你接触久了稍有姿色的女子你都会喜欢。即便我此次跟了你,你在我处的心思也不长久……”

      “你又怎么会了解我?你又怎会知晓我心里头想的是甚么?你以为的就是对的吗?“唐伯虎面上竟有了一层愠色。

      我语气缓了缓道:“好,那我问你,你喜欢我什么?”

      唐伯虎怔住,挠了挠头,皱眉思索半晌道:“你这性子甚是对我胃口,还有这清俊俏丽模样,还有那股子倔强劲头……”

      我笑道:“是了,那我问你,你可曾还记得你的结发之妻?”

      他的脸突然涨的通红道:“如何?”

      看他的神色,定是如我所料想那般,我自他已松开了的手中将手抽出,笑道:“她是什么模样?她是什么脾性?我们两个是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温婉贤淑如她,似水柔情如她,任劳任怨如她!而我,只喜在外头抛头露面,扮成男人,捣鼓营生,你真正喜欢的是她那般的,而非我这样的。”

      “你怎知道她的脾性?”他面上神情愈发复杂。

      自现代得知的又如何可说得?我含糊道:“你的风月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行了,此事既已说开,我相信你定能释怀。近几日你先把伤养养好,再思忖思忖日后该如何,还有……”

      我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说了:“阿九对你的心意想必你也知道了,她这头倔驴的心思想必是拉不回来了,她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姑娘……”

      “我知道了!”唐伯虎打断我道。

      出来后见鹦哥依旧在堂中,他一脸凝重地看着我,我笑着拍了一下他道:“还不回去?”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抬手将杯内果饮一饮而尽,起身道:“天晚了,回吧!”

      翌日一早便去程府忙着张罗丧事,看着这一家痛哭流涕的老小,心内已不能用辛酸苦楚来形容,府内除却吹奏哀乐的喇叭唢呐之声,便是震天动地的哭声。

      我竟从来不知,原来,哭声,也能这般让人心安,让人觉得心内舒坦。

      在此处,我见到了唐伯虎和徐经。

      二人跪于程伯父棺前哀嚎痛哭,我知道,他们哭的不仅仅只是程伯父,还有他们自己,还有他们那无法挣扎的命运。

      徐经嘴内不断喃喃自语,而唐伯虎却只是痛哭流涕,众人规劝不得也只能由他们去,逝者已去,难道还不允许与其一道遭过劫难的幸存者哭泣吗?

      离开之时,徐经抽噎着拉着鹦哥的袖子道:“明日……明日我便启程归乡……”

      鹦哥蹙了蹙眉,长叹一声道:“好!今晚给你践行!”

      从未如此认真地准备一场这般华丽的晚宴,仿佛只有尽可能的奢华,才能安抚他们那颗受伤的心。

      徐经已决定回乡,那唐伯虎呢?难道真的要去做那个浙江小吏?向现实低头?

      看着已经落座的众人,我轻笑出声,这场景,多像我们第一回见面那日的情形!只是,物是人非……

      今日,好似说什么都会是错,说庆贺你们出狱之喜?还是祝贺你们保住了性命?还是说祝你们一路顺风?亦或是说祝你们日后事事遂心?可笑!真真是可笑!

      这顿饭,徐经再不看阿九,哪怕只是一眼,我知道,他刚出狱之时便向阿九吐露了心意,而那般倔强的阿九,又怎会应允?

      我、鹦哥甚至连王守仁,再没有像我们第一回吃饭时那般拒绝喝酒,桌上,除却饭菜,便是几十个海碗,地上,则是几坛子美酒,我们知道,必须要再给他们一次醉酒的机会,让他们再任性一回,以后,离了此处,归了家,甚是哪怕仅仅是在路上,都没有人会再给他们这般耍性子的机会,现实,总是残酷的。

      满屋子弥漫着微醺的气息。

      徐经方才喝入的酒仿佛都变成了眼泪,他哀嚎着说;“是我对不起程大人呐!程大人是为了救我而死的啊!要是还能回去,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会要程大人给我的伤药啊!他将所有的伤药都给了我!就因我又遭了拷打!那些个杀人不眨眼的狱卒子!怎的就那般狠心呐!临了临了还不让人安生!怎的就不一刀要了我的命啊!程大人,我对不住你啊!我徐经就是把脖子割了也还不起你这情呐!”

      众人皆呆怔住。

      唐伯虎大笑道:“程大人都殁了!还能如何?我倒是千恩万谢那些将我们关在一道的狱卒子!若不是他们,咱们又怎可亲眼目睹程大人的博学多才?亲耳听到他讲那些文章诗词?又怎会在狱里头最后几天过的那般畅快?”说罢扯着酒坛子仰头便喝。

      厚重的呜咽声自坛内传来,如洪钟,震荡着耳膜,敲击着心墙。

      “伯虎,你可还记得你我二人当初启程时所立的誓言?”徐经歪着脑袋,拿筷子敲击着唐伯虎的坛子。

      唐伯虎将坛子一扔道:“誓言?誓言多了去了?有几个作数的?曾几何时,我就给我爹立过誓言,他去的时候说‘将用子畏起家致举业’,可你瞧瞧,如今……我对得起这话吗?”

      听闻此言,徐经的眼泪流的更凶了,他扯着嗓子道:“我又何尝不是?我爹廿十又九便含恨而死,临终说‘惟以不能荣亲为恨’,我却重蹈了他的覆辙!呵呵呵呵……”他边哭边笑,边笑边哭。

      “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都瞧瞧!瞧瞧我和我爹多像呐!连这狗屎命都是那么像!他十岁便可倚韵和诗,宴客无不惊异讶然,庚子年便举人经魁,何等的风光!何等的骄傲!时人都以为会试他必会高中,然……然……”徐经说着愈发哽咽起来。

      李石楠低着头,一杯又一杯地给自己斟酒,阿九的眼泪自上桌便未止过,王守仁只紧皱着眉头盯着徐经,张含只连声摇头叹息,德成则是紧握着海碗,而鹦哥,却一直不断附和着唐、徐二人,与其一道豪爽恣肆地对饮。

      “竟是落第而归!满含着抱负来京,竟是落第而归呐!自此后便郁郁成疾,家中事务亦再不管理,这般大好年华的男儿……还未过而立之年呐!就这样卒了!你们说……你们都说说!我对得起他吗?日后如何再有颜面去祭拜他?如何再有颜面去见我们徐氏先祖?”他站起身,毫不客气地一一指着众人,我们却知道,他所质问的,只是不甘和挣扎的命运。

      徐经使劲搧了自己两个巴掌道:“我这个不孝子!来京本还欲向李大人替我祖父求个墓志铭,他们曾是莫逆之交,可我为了避嫌……就只是为了避嫌……想着若不如高中以后再向其求取……可如今……如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们不是说我们去拜会了吗?那我们就该实打实地去拜会!又何苦来哉至这般境地!”

      “哪个李大人?”李石楠凝眉问。

      徐经使劲一拍桌子道:“就是你爹呀!李东阳李大人呀!我多少回想告诉你,我祖父曾与你爹共事,他老人家六十大寿之时你爹还曾赠序……纵然是这样……我也怕你们瞧不起我,说我攀附权贵,刻意逢迎……早知道是这样……我就……我就……嗨!”

      他蓦地举起坛子,不知他喉内的“咕咚”“咕咚”之声是酒,还是,泪?

      敏感如他,骄傲如他!

      唐伯虎流着泪使劲拍了拍徐经的肩膀,举起坛子道:“为咱们这一对难兄难弟干杯!”

      徐经呜咽着大口饮着酒,但,愁肠太多,肚腹,终究,盛装不下,他被呛的咳嗽。

      唐伯虎哈哈大笑着说:“你瞧瞧我们俩,原先来京时都带着父辈的殷殷希望,可如今呢?莫说是那甚么狗屁名节!功名!低头瞧瞧,身上就连一块好肉都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我连自己的身体都保不住,更遑论其他?我们欠他们的,纵然是十辈子……也……也还不清了!”

      徐经下意识地挠了挠腰间受伤最重之处,哭的愈发波涛汹涌。

      唐伯虎亦是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道:“你们可知,我们在那狱中,身贯三木!卒吏如虎!举头抢地!洟泗横流!皮开肉绽……那些个如狼似虎的刽子手!纵然是十八层地狱,也无这般煎熬苦楚!”

      看着似孩子一般哭作一团的他们,我的心似被狠狠揪起来一般,疼到骨子里,却无力安慰,只有让他们哭,让他们放声大哭,才可将积压数月的哀怨、苦楚、心酸、不甘……等等等等的情绪释放出来,不然,难道要像程伯父那般,郁结于心吗?

      唐伯虎拍打着桌子道:“都是他们!都是他们!焉知我们在谈笑之时,已成了旁人的眼中钉?心怀不轨之人明明侧目在旁,你我却依旧从容晏笑,而已然不知,我们已在虎口!已在虎口哪!”

      我皱眉看了一眼鹦哥,他亦蹙眉对着我点点头,看来,他们二人还是知晓了这背后之事,两次入狱我们都瞒着,却不曾料到,他们还是知道了。

      面对曾经至亲至近之人的背叛,又该是如何痛彻心扉?

      “直夫,你最后为何要改口?他们又为何会把你们三人关入一处?”王守仁突兀地问道。

      原本正大哭着的两个人齐齐怔住,其余诸人皆看向王守仁。

      徐经急急抬手欲去拿酒,却将酒坛摔落至地上,刺耳的声音瞬间划破一室的寂静,徐经手足无措地欲再去拿另一坛,手却止不住地颤抖,他索性拿手去抓盘内的菜,好似必须要拿个东西将脸遮住,将嘴堵住,才可心安。

      “为何?”王守仁又问道。

      徐经猛地一拍桌子道:“你莫问我!你莫问我!我甚么都不知!我甚么都不知!我都该离开了,你还这般逼我!我都该离开了……”说罢又呜呜大哭起来。

      我心下早已不忍,欲开口劝诫,李石楠抢先一步道:“伯安,莫问了,事已至此,多问无益。”

      只觉越来越压抑,越来越闷热,起身将剩余未打开的窗子全部打开,再不怕甚么人听到我们之言会笑话,都已到这般情状了,还担忧别人笑话吗?

      “所谓的‘真相’都只是暂时,历史自会给你们合理的评判,看开些,日后,在史册上,你们定是依旧会有好名声,百千年以后的人亦会记得你们的美名……”我想劝诫,却已不知是否可再多说。

      唐伯虎哈哈大笑着,从未见他笑的如此狂放,如此不羁,如此哀恸,他使劲地拍着掌道:“好一个历史自有评判!真是好一个历史自有评判!”

      他睁大着双眼,眼中的血丝如蛛网般纠缠错综,笼罩其中的,似是发泄不出的愤懑和恨意。

      他冷笑着:“哈哈哈!历史?名声?可……名垂千古能怎样?美名远播又如何?抱负不得伸,才华不得施,要那握不住的名声又有何用!”

      修长枯瘦的手指指着窗外道:“你们瞧瞧!你们瞧瞧!那科考也配我唐寅去窃题?简直是撕破天的笑话!瞧瞧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瞧瞧他们!哈哈哈!以为给我个小吏做做就是抬举我了?我呸!纵然是要了本公子这条贱命,也不受这般侮辱!去他娘的小吏大吏!老子就是辞绝不受!焉能奈我何?”

      碗筷的破碎之声,如轰雷。

      放荡功不遂,满盈身必灾。

      翌日一早,原本,众人要去给徐经送行,却不知,他已连夜离去。

      隔了一日,天刚亮,阿九披头散发地奔入院子,哀嚎道:“姑娘!姑娘!唐公子走了!”

      我心一沉,问道:“何时走的?”

      她急急摇头道:“我……我……不知……方才睡不着……想去厨房帮衬……无意听伙计们说的!”

      待急急赶至唐伯虎所在的客栈时,果不见其人,掌柜满脸鄙夷地说其昨日一早便已退了房。

      阿九早已哭成了泪人,伏在我的肩头不断啜泣,素馨在旁哭的更甚,嘴里直嚷着“世间男儿多薄性”……

      “鸢儿,伯虎是昨日傍晚走的,他在狱中之时听闻程大人说起家乡齐云山壮丽景色,便准备去畅游遍览一番,你放心,他已放下……让把这个给你,”鹦哥说着递给我一封信。

      打开来,只一行字——天涯何处无芳草?本才子去也!

      我欣然一笑:“这,才是我认识的,唐伯虎!”

      程伯父的头七已过,程伯母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举家南下,隐归故里,也就是,再不与京城诸事有任何牵扯。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院,却见近几天日日夜夜都陪在阿九身旁的素馨满脸喜色,眼睑依旧红肿如金鱼,笑起来,就只剩下了一条缝。

      与她面同样表情的,是二姐,相较于素馨和二姐,除面上少了一层红晕外,其余皆一样的,是姐夫。

      我皱眉走上前去,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鸢儿……我……”姐姐的面上愈来愈红。

      素馨在一旁急的直跺脚,脸颊却也是涨的通红,姐夫亦是吞吞吐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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