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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070章 骨化形销是良臣 ...


  •   顾不得唐伯虎和徐经,一得知他们已被放出,我便带了一篮子的吃食急急赶往程府。

      轿子刚一入程府所在的胡同,便袭来一阵阴森之气,我掀起轿帘,抬头看了看正艳阳高照的天,这明明是盛夏炎热的正午,明明是繁华熙攘的京城。

      胡同口传来一个老妪的声音:“如今程府都出这档子事了,还有这么华丽的轿子前来,咱们躲都躲不及呢!还有人上赶着来,真不知是哪家的傻老爷!”

      另一个老妪连连称是道:“可不是?也不知道咱们究竟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摊上和这种人做街坊邻居,以后说出去,哪里还有脸?”

      她们那响的直可以冲破云霄的声音似铁锥般直直刺入心底,在闷热压抑之中爆发不得,皆被压制着蒸发成水珠簌簌而落。已记不得史书所载程伯父究竟是因何病而死,因何因而亡,明知死亡近在咫尺,却无力与其拼争的无力感充斥着我每一个毛孔。

      轿子吱呀而停,我紧紧抱着饱含我所有感情的食盒迈入府中,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既无门房,亦无家丁。

      终于在一棵已衰败了的柳树下看到一个四五岁却满身泥污的孩童,我上前问道:“请问你家程老爷在何处?”

      孩童抬起一双满含警惕的眸子,摇头道:“我不认识他!”

      我急急解释道:“就是程敏政程大人!这府里的老爷!”

      他的头却摇的似这里的每一个孩子幼时都曾玩过的拨浪鼓一样,嘴里直嚷:“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

      “武儿!怎么回事?我就去了一会子功夫,你就跑不见了?还嫌府里不够乱是不是?”一个尖细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那孩子又甚是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远远地绕开,向我身后跑去,炫耀似地道:“娘,我听你的话了,给旁人说了,我不认识爹!”

      转身,眼前的是一个三十多的妇人,憔悴而又哀怨。

      与那孩子一样的眸子,一样的警惕之色,厉声问道:“你是谁?”

      我直说道:“夫人,我是程伯父的小友,名唤郁鸢,听闻程伯父归家了,特来拜会探望,还望能通传!”

      妇人面上的神色放松了稍许,声音却丝毫不容置疑:“稍等!”

      留给我的,是她和那个孩子牵手而去的背影。

      “老爷病了,情形不甚好,你莫探的太久!”那妇人回来后带着我向后院走去,面上,写着满满的绝望。

      我疾步跟上她的脚步:“大夫可有说是何病?”

      妇人冷笑一声说:“大夫?现如今哪里有甚么大夫?连府里的下人们都跑光了,更遑论甚么大夫了,你可瞧见,我们程府的牌匾上只有两个字——晦气!哪个大夫会来沾染?”

      我被堵的一句话都接不上来,不甘心地说:“我先去瞧瞧程伯父,瞧完我就去请大夫!”

      妇人又是一声冷哼,抬眼瞟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兀自向前走去。

      入得屋内,原本已显老态的程伯母更显苍老,鬓间的青丝皆已花白,浮肿乌青的双眼似蒙了厚厚一层浓雾一般浑浊不清。

      行礼,让座,一切都似木偶人一般,既无喜悲,亦无声响。

      将这一切打破的,是一个才两三岁光景,稚嫩小女孩的声音:“你这食盒子里头装的是什么?”

      我捏了捏她消瘦的脸蛋,笑道:“一会告诉你,好不好?”

      她睁大圆圆的眼睛,咽了咽口水,急急点头。

      “咱们都下去吧!老三儿,你留下照看老爷!”程伯母起身而去。

      方才引我进来的那个妇人应声答应。

      看着躺在床上面露痛苦之色却强忍着的程伯父,我抑住眼泪,笑着问:“程伯父,我给您带了些好吃的,要不要尝尝?”

      他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神瞬间有了神采,但声音中却依旧透着痛苦:“好!”

      我笑着一一给他介绍:“程伯父您瞧,‘水陆宴’的煠铁脚雀、‘玉脍斋’的柳蒸煎鳆鱼、‘饕餮居’的莺嘴笋烧猪肉、‘炊金爨玉’的玉郎等蔴姑……您上回不是给鸢儿说‘稻粱谋’的小米儿粥最是正宗了吗?我上回去尝了,还真是绝了!快尝尝!其实……鸢儿本来还想去‘珍馐坊’买仙桃戏鲤鱼呢!但是……他那铺子背叛我们铺子,与我们断了合伙,鸢儿就赌气再不去他们那处买了!还有上年东边街头新开了一家‘珠翠珍’,不知程伯父可有去尝过?我也是听旁人推荐的,说他们家的鲜虾丸子真真如珍珠般滑腻饱满……”

      上回去狱中见他,除了被拷打的外伤,精神明明好好的啊?

      好似我只有不断的说,不断的说,才能让鼻中的酸涩消减些。

      自打进屋看到程伯父,我便知道,今日所带来的吃食他已然再无法吃,近两月的牢狱之灾已让他的身体再无法像从前一样,若是吃了这些,才真的是催命符。

      妇人只仔细而小心地端出那碗小米粥,简单地喂了程伯父几口。

      “老爷,焦大人派他府上的大夫来给你诊脉,”程伯母无波无澜的声音自外间响起。

      程伯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患难始见真情!”

      “女眷们都回避吧!”程伯母嘱咐道。

      我今日着了女装,那家童的装扮,是我永远的伤,自是亦去了里间回避。

      忽觉鼻尖萦绕一股腐臭难闻的气息,屏住呼吸,想,或许,是大夫给程伯父伤患处所贴的膏药吧!

      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叹息道:“程大人这是痈毒侵体,如今已成扩散之势,哎!待老夫开几副方子,大人且吃吃看吧!”

      我虽不知这“痈毒”究竟是何,但程伯父额上豆大的汗珠,掩在被中却清晰可见不断颤抖的双拳,几乎快要凝结在一处的眉心,紧抿的嘴唇,不断颤抖的牙齿,大碗大碗喝入的茶水……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程伯父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翌日再来,程伯父已是恶心呕吐,头痛欲裂。

      次日,至高烧不退,意识模糊。

      这几日,先生、杨老爷以及马大人等人皆将自己府里的大夫派过来诊治过,大夫诊过后却都是连连摇头让府内诸人置办后事。我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些人前来只为给程府里的人伤口上撒盐,还嫌他们不够痛,还嫌他们不够苦。

      本是酷暑,本是盛夏,程府里竟然连一丝知了的叫声都没有,让人丝毫分不了神,忘不了忧,只能聚精会神、一心一意地等待死神的来临。

      低头拢了拢裙角,漫步在这片枯树林之中,心,亦如此景。

      此处原是一片桃树林,年前刚与程伯父商议,待开了春,桃林开花,让他赏我些桃花填枕头,做香囊,他却说做桃花饼亦或桃花糕才妙……去年秋来,送完信自程伯父家离开之时,程伯母给了我一大截桃树枝子,说既能辟邪消灾,还能给姑娘家招来好夫婿……去年此时,炎夏,就是这个时节,这个月份,程伯父邀我来此处赏桃,虽雅称是“赏桃”,但我们两个都知道,就是敞开肚子吃桃。

      他说:“鸢丫头,你若是多吃些小老儿我推荐的吃食,定能长的似我这般又高又胖,圆滚滚胖嘟嘟的看着喜庆!”

      我却撇嘴道:“别!程伯父,我看鸢儿还是娇小瘦弱的好!”

      如今,我的个子果真蹿高了,他,却病卧在床了。

      屋内的腐臭味越来越重,越来越浓,我们都知道,程伯父的身上正在溃烂,正是在那潮湿闷热的狱中,伤口无法愈合,感染所致,但是,这一切,又能怪谁呢?愚弄人的命运?冷血冷心的皇上?刑部审案的官员?拷打的狱卒?咄咄逼人的言官?觊觎其职位的傅瀚?助其叔叔的傅物华?罪魁祸首……我?

      第三日晚上,无论他们怎样劝说,我都铁了心的不回杨府,我知道,第四日,便是程伯父魂归天际之日,我必是要陪其一道度过,他虽早已无法下咽美食,但我可以说给他听,因为他,只有听到各处的美食时,紧绷的面部才是些微放松的,混沌的意识才是有些清醒的。

      我只不耐烦地催促鹦哥回去,莫再要一遍又一遍地催我与他一道回府。

      是夜,正昏昏欲睡之时,程伯父忽然大叫道:“皇上!微臣是冤枉的!微臣是冤枉的啊!我程家世代承蒙圣恩,岂敢做那不忠不义不孝之事!”

      这声叫,将阖府的人惊醒,啜泣之声清晰可闻。

      忽的想起先前一个来诊脉的大夫说,程伯父的痈毒是因心火而起,焦躁愤懑郁结于内,堆积成火……

      那这个病,究竟何人才可医得?

      自这声叫之后,程伯父虽已又陷入昏迷沉睡,诸人却已皆无睡意,只是又增添了凝重的气息,和,已近干涸的眼泪。

      屋内的女眷和孩子,笼罩在他们那隐隐颤抖的肩头之上的,是无尽的绝望。

      于寂静之中,初入府之时见过的那个小男孩脆声道:“娘,爹怎么还没死?”

      “啪”地一声脆响,程伯母挥袖搧去,那孩子却是完全呆怔住,一声不吭,半响,眼泪,如泉涌,声音,却没有。

      昨日还是艳阳天,今日明明已至辰时,朝阳却还依旧未升起。

      我本还期待着晨辉入屋的暖意,却只等到了轰雷和暴雨,窗外的雨声似战鼓般重重击打在每个人的心里。

      府内诸人自是不知今日便是程伯父归西之日,他们只心心念念地不断叩头拜菩萨,希望程伯父能撑到其徽州老宅来人之时。

      雨虽下,但该做的活计依旧还是要做,见程伯父病症并未再加深,原本一夜紧张的众人皆大大松了一口气,各自去忙各自的了。

      只余初入府时所见的妇人和我于程伯父床边照料。

      外面的雨声雷声明明是那么大,却依旧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声撼天震地的鸦声!

      伴着这个声音的,是猛地睁开眼睛的程伯父。

      心内如猛地被砸入一块万斤巨石,下意识地紧紧拽住妇人的衣袖,满是不愿相信地看着她,她泪如泉涌,急急向外奔去,口内叫着:“老爷不中用了!快来人呐!”

      “鸢丫头!”程伯父笑看着我。

      我笑着点点头,他拍了拍我正紧紧攥住的拳头,声音一如从前般中气十足:“小老儿跟着你吃了不少好吃食,这辈子走南跑北地也吃了不少好吃食,值了!”

      凌乱的脚步声止在床前,我笑着转身离去,我知道,剩下的时间本就应该是程伯父和他家人的。

      原本昏暗沉闷的天忽然如开了数千瓦的探照灯一般,亮的夺目,闪的摄人心魄。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惊天轰雷,窗棂猛地一震,好似房屋都要坍塌。

      紧接着,便是异口同声地撕心裂肺之声:“老爷!”

      这声音,将人的心震的仿佛要自胸腔脱落一般,有些讨厌。

      程伯父至死,对周遭众人,都未再提一字会试案件。

      我笑着离开,好似走了几万年,才终于来到府外,看到一顶轿子,轿外,站着如我一般发丝紧贴于面颊,衣衫湿垂于地面,如自河里捞出来的雕塑一般的人儿。

      “你为什么在雨里?”我皱了皱眉问。

      “因为,你,在雨里,”声音虽掩在暴雨之中,却听得真切。

      入了轿子,我轻叹一声:“咱们帮衬着这阖府老小置办后事吧!”

      “嗯!”他给我披了件衣衫点头答应。

      与鹦哥回府后,将诸事嘱咐吩咐下去,鹦哥离开之时,我拍了拍他道:“你身子弱,又刚淋了大雨,回去别忘记让丫鬟小厮煮些暖身汤药。”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我,别的虽看不出,但他那眼里的委屈我却看的分明……

      拖着疲惫的身子歪在床上喝着素馨方才刚烧的姜汤,看她一脸犹豫的模样,我拉她坐下说:“有什么话你就说罢!”

      “阿九……阿九……”素馨低下头嗫嚅着。

      “阿九如何了?”我这才想起,还有唐伯虎那处。

      素馨仍是低头自语却不明说,我扎挣着起身,赶往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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