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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048章 囹圄之中程叔父 ...


  •   我甚为不服气地说:“方才郁鸢已将实情说了,程伯父根本不曾鬻卖试题,更从不曾藐视法度,还请皇上明察!”

      “皇兄,程氏先祖世代为官,正统十四年那年,瓦剌也先胁裹英宗来袭京师,西直门作为京城通往西部之地的要塞首当其冲,其父程信时任给事中,在此战中临危受命,督军镇守西城,当时境况那样之险,城外所目及之处皆是瓦剌军,西直门前后遭遇两次攻击,守将孙镗力战不支,欲违抗于谦于大人‘关闭九门,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斩”的命令,最后关头,若不是身为文官的程信临危不惧、舍命抗敌,西直门怎可保全?我大明颜面又如何保全?”说话间,王爷英气的眉毛微微上挑。

      我抬眼偷瞄了一眼皇上,皇上的神色看不出任何异样,也并不言语,王爷继续道:“程信其人在之后战功不断,如成化年间,川南大坝山都掌之地的部落蛮夷起兵造反,时任兵部尚书的程信再次领兵平定此次祸乱,其人不仅有勇更是有谋,之前屡攻不下的山都掌在程信的计谋下连破二十余寨,斩五千首级,生擒二千余,最后,犹如困兽之斗的山都掌人欲做最后一搏,程信乘胜追击,率十八万兵士围攻山都掌人处在满是野生山林中最后所剩的龙背——青龙寨和豹尾——头坪寨,火铳和火箭不断射入其中,绵延十余里的熊熊大火将龙背、豹尾的两千余寨,米仓四千余所,山都掌万余人皆数烧为乌有,山火竟一连烧了十几日,经此程信率军一仗,我大明军队踏平大坝山都六乡,将叛贼全族尽数灭绝,无一逃脱,程信不能不说是德才兼备之人。”

      在惊叹程伯父先父有如此丰功伟绩的同时,更为山都掌人的厄运而深感悲戚,我暗自感慨,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部族,如这般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我兀自盯着正前方悬挂在王爷腰间一个雕刻着“汝”字的和田佩暗自走神。

      “篁墩祖上的确为咱大明江山做了不少贡献,他们程氏一族也算是祖上蒙荫了!”皇上的喟然长叹打破了我的思绪。

      “的确如此,程大人虽未如先祖般立下武功,可自打十岁被荐入朝便在学问上刻苦钻研,自幼便饱读诗书、满腹才学,为我大明多少学子树立了榜样,毕生编修文献法典、讲学翰林书院,如今看来,程大人的脾性倒与方才郁鸢口中的唐寅和徐经相差无几,不过,这也难怪,哪个才高之人不是傲视侪偶呢?不知皇兄可还记得您刚登基那年程大人之事?”王爷面上微微带着笑意,恭敬而谦和地问皇上。

      皇上神色微动,挑眉道:“你是说那年篁墩致仕之事?”

      王爷含笑点头说:“正是,那时程大人便遭朝中同僚所忌,被御史王篙和台臣汤燕上书诬言中伤,谏诏令其致仕,当时礼部尚书丘浚还尚在人世,丘大人曾劝程大人自辩以证清白,程大人那时所为不正如今日这般哑口不言,不主动为自己分辩分毫吗?依祐梈愚见,这许就是世间文人的气节吧!”

      “是啊,当时皇上也才刚登基,根基不稳且又年幼,难免被奸人蒙蔽了龙珠,程大人也算是识大体之人,自请归隐山间,讲学于休宁南山精舍,还好皇上明察秋毫,不久便使其昭雪复官,现在细细想来,王爷说的甚是有理,此事不正与当年之事如出一辙吗?”姐姐宛若月新月的时风眼满含柔情地看着她眼前的皇上。

      皇上只点头长叹,悠远而沉重的叹息声在空旷的殿中显得甚为压抑。

      我并不曾知道,原来一向乐观豁达的程伯父也有这种令人伤感的往事,或许,但凡为官,都要经历宦海沉浮,也或许,正是经历过,才比旁人看得开些罢!

      皇上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我问:“你可知都穆此人?”

      我即刻点头道:“郁鸢与其有一面之缘,但单单这一面便让郁鸢看清此人,不知皇上可否见过唐寅,平日里此人甚为孤傲,任谁都不放在眼里,可元宵那日唐寅碰到都穆之时的反应,却差点让郁鸢的下巴掉将下来。”

      皇上龙眉微挑,玩味地问:“哦?”

      我想起当日情形,不由得轻笑出声说:“都穆叫住唐寅之时,唐寅竟抬脚欲跑,见实在躲不掉了才勉强回转应付,皇上,您是没见着当时唐寅那张脸,比那传说中的七色花颜色还要多。另外,唐寅是何等好与人饮酒之人,那日都穆邀请他时,他竟胡诌个托辞推掉了。这世上,遇人躲避,追根溯源无外乎两种原因,一是讨厌,二是害怕,但无论是这二因中的哪个,都可知都穆与唐伯虎不合拍,皇上,请您想想,一个与自己不睦之人的言语又岂会可信?”

      “那你可知,方才刑部来报,徐经已经招认,坦言说用了一锭金子收买过此家童,窃来题目?”皇上不慌不慢地说。

      我顿时惊住,怎么可能?

      “还请皇上允郁鸢去牢中看望他们三人,郁鸢虽不知徐经为何要如此说,但是郁鸢知道,这其中,必有隐情,”我强忍住心中的不甘,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鸢儿自知人微言轻,撼动不了此事,但请皇上让我进去看看他们三人可好?那监狱郁鸢也曾进去过,深知其中的可怖。他们三人又都是那般心高气傲之人,遇此情形心中必定不甘、不忿。哀莫大于心死,郁鸢怕他们就此有了难以解开的心结,身伤事小,心伤事大。”

      “哎,难为郁鸢这孩子一片用心良苦,还请皇上珍视!”姐姐慈爱地看了看我,又转头看向皇上说。

      “皇兄,郁鸢妹妹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想必刑部定不会说什么,”王爷也帮腔道。

      皇上只默然不做声,姐姐略带忧心地说:“皇上,鸢儿定不会说谎,您就让她进去问问他们三人,兴许能问出些什么刑部审不出的证据呢!”

      “好,朕便给你这次机会,来人,传司狱司的官员将郁鸢送过去,”皇上淡淡地说。

      “郁鸢叩谢皇上!皇上的大恩大德鸢儿谨记在心!”我忘形地道谢。

      走过王爷身边时,我以只有他和我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谢谢!”

      身后传来他的笑声。

      虽不知此处是否就是几年前关押我的监狱,可心却是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只因这气氛实在是阴森可怖。

      自向左开的厚重铁门进去,狭窄的甬道正好紧贴在我头顶,我微微缩着脖子,领我进去的官员和狱卒们中个子稍微高些的,都要弯着身子低头前进,出了与来时的门开向相反的一扇向右开的厚重铁门后,眼前陡然宽敞,来到一个四方天井院中。

      转头望去,只见方才出来的那个门之上墙头巍峨,既高且厚,难怪院中并未如外面那般艳阳高照,宽大的墙面上以铜铁堆砌着一个青面獠牙的狴犴头像,怒目圆睁,狰狞可怖,让人望而生寒,我不禁从心底升出一股凉意。

      跟着狱卒进了牢狱左手边的狭窄过道,在这压抑的气氛中我禁不住想抬起头呼吸新鲜空气,可却没料到,就连头顶的一线天之间也布满铁丝织就的天罗地网,上面挂满了狴犴铜铃,奸邪异常。透过铁网,我眯起眼睛看了看头顶忽然暗下来的天,心中五味杂陈。

      “到了,”前面的一众官吏和狱卒止住脚步,接着,便是一阵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远远地,我便闻到从牢中传出的腐臭味,周围众人皆是掩鼻,我苦笑,自打进入这黑暗之城,我便闻到了这个味道,这或许,就是这狴犴之城固有的味道,难道,这些狱卒,日日待在此处,都还未习惯吗?那程伯父他们呢?又可会习惯?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满脸是血的人,甚至不敢出声,唯恐惊扰了他,他亦眯着眼一动不动地瞧着我,我抬起似铅块般沉重的双脚,竟一步便迈至了他面前,不知如此狭小的牢房,可否装得下他们的冤屈?

      看着他浑浊的双眼,我哽咽道:“程伯父!”

      铁链声沉沉响起,程伯父动了动早已血肉模糊的双腿想站起,却根本无济于事,我急忙将他扶稳。

      “鸢丫头?你怎么来了?”程伯父的声音沙哑而又无力。

      “鸢儿实在放心不下您,便求了皇上和皇后来看看,”我不自觉地抬起程伯父满是伤痕的双手,呜咽出声说:“程伯父,他们对你用刑了?”

      程伯父低着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哎,傻孩子!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吏部、礼部、锦衣卫,任是哪一个也不会不用刑的。”

      看着眼前这个似是浸透在斑斑血迹中的人,我紧紧握了握拳头,坚毅地说:“程伯父,鸢儿知道您是被冤枉的,好多人也都相信您是冤枉的,那日先生说了好些朝中大臣的名字,说是都在谏书皇上为您辩白呢!还有好些敬仰您的学子和百姓,都在为您请命!对了,还有汝王,或许,还有许多鸢儿不知道名字的王爷,都在为您说情。现在大家都在想法子找证据,您一定要坚持住,我们不能让那些城狐社鼠得逞,咱们倒要看看,到底谁才能笑到最后!”

      程大人的嘴巴隐在密如丛林、杂乱无章的胡须中苦笑了两声说:“老夫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自幼便受先皇赏识,想不到,临进棺材了,竟落进这阴沟!”

      我紧皱眉头说:“程伯父,您勿要多虑,其实,鸢儿本可以来牢中陪您的,那家童……”

      我话还未说完,程伯父接口道:“家童之事是我制家不严,哎,可怜了那孩子,但凡是人进了这牢狱,不管有无罪过,刑罚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你说这杖、鞭、棍、械、镣、拶、夹棍、炮烙,小小家童能受得了哪一样?任是哪一个都会让人暴声沸然、血肉溃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立刻呆愣在当场,我明了程伯父的言下之意,他既不想让旁人知晓家童之事,我也无需再言,苦笑了一下,向他点头示意,他的用心良苦,我,无以为报。

      若说未进这狴犴之城之前,我或许还有勇气大言不惭地说:“为了正义,郁鸢甘愿承受牢狱之苦。”可此时,我已然置身在腐臭阴暗的牢笼中,却全然没有勇气将哪怕一字的诳语说出口。

      我在心中鄙夷地嘲笑自己的懦弱。

      我忽然想起一事道:“程伯父您放心,我和升庵、难表、伯安还有德成昨日去程府探望过伯母,家中一切安好,年长的哥哥姐姐已替伯母分担家事,年幼的弟弟妹妹们也都极其懂事,您勿要挂心。”

      程伯父的叹息从未如此沉重,俯首看地说:“哎,老夫最对不住的就是他们,苦了他们娘儿几个了!多谢你们几个孩子费心!”

      我又想起一事道:“程伯父千万不要与鸢儿客气,您现下可知二月那日先生给您的信是唐寅和徐经送过去的?”

      程伯父无奈地点头道:“我原先是不知的,那日门房告诉我是两个书生送来的,我以为是西涯的学生,并未多想,后来听审案的人说才知原来送信的那二人是唐寅和徐经,哎!”

      我愈发自责,低声嗫嚅道:“都怪鸢儿!生了病,才有付先生所托,唐寅和徐经才阴错阳差地去您府中送了信,让你们平白受了冤屈。”

      “傻孩子,不怪你,只要那些人之前存了坏心,那便总会找了机会和错处做文章,伯父我现如今都想明白了,回想自打先皇时,我遭了多少人的记恨,只因我十岁便受先皇赏识,寻常时候我又不愿与那些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的小人为伍,皇帝刚继位那年便遭人算计,早已并非是何新鲜事,我只要存在于朝堂上一日,那些人便会忌惮我一日,也就会想着法子给我使绊子,要怪,也只能怪老夫自己疏忽大意,让小人得逞!”程伯父语气中含着些许愠怒。

      “那是不是上回您并未亲眼见到唐寅和徐经?”我眼中精光一闪,或许,王守仁的猜测是对的。

      程伯父疑惑地点头说:“他们当时是将信交予了门房,我并未见着他们。”

      我不禁松了口气说:“程伯父,我们昨日去您府中,伯安在府中突得灵感,忆起学子举报唐寅和徐经私下拜访您之事,便想去问问那日当值的门房问问当日之事,如果需要,还可以做个人证,只是不巧,那门房归乡奔丧,不过我们已经遣人去寻了,让他即刻回京,如今倒是省事了,直接让他来回来作证便是,这对此案或许能帮助一二,现如今,不管证据大小,只能有一个抓住一个了,程伯父您看,这便是希望呢,您千万不要放弃!”我是在劝程伯父,更是在劝我自己。

      程伯父只是叹息不语,凌乱的发丝遮挡住他的半边侧脸,看不清神色,但我知道,他心中的苦痛。

      我竭力使语气轻快,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说:“程伯父,您还有什么事要交待鸢儿去做的吗?鸢儿必定帮您达成!”心,沉重异常,只因这种感觉,极其像向即将垂死之人询问后事,我知道,在历史中,程伯父出狱四日便凄然死去,虽然,我已记不清,这个“出狱”,是在几月,是在何时。

      此时此刻,脑中有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让我惊惧不已,我竟想让此案永远都在审理,永远都不明了,那么程伯父,便不会那么快便死去。可终究,还是要顾及唐伯虎和徐经,还要顾及他们三人的清誉,还要顾及那些或明或暗、支持亦或陷害的人。

      “哎,好孩子!如今这情形,除了以求昭雪,老夫还有何求呢?在这黑墙中,连一口干净热乎饭都吃不到,还能有何求?近几日,我常常忆起你从前给我送去的那些吃食,还有你铺子里的那些可口饮子,想着它们,我才得以度过如此难熬的时日。鸢儿啊,你还记得入狱那日咱们一同去吃的傅家面馆吗?”程伯父眼中略带笑意的看着我。

      我忍住即将掉落的泪,点点头,程伯父语气轻松地说:“每每想到此,我便庆幸,幸好那日敞开肚皮可劲吃了,不然岂不是亏大发了? ”

      我眼角依旧带着泪花,轻笑出声,只有程伯父,在此种情形下才能够如此乐观,也只有程伯父,在此种情形下还能够念想着吃。

      依依不舍地拜别程大人,跟着狱卒们来到另一间漆黑的牢房,只见眼前这个身形瘦削的人披头散发,满嘴胡茬,正歪歪斜斜地趴在腐朽的衰草上一动不动,我静静地走上前去,那人闻声歪过头看了看我的脚尖,继而猛然抬头看向我的脸,他的眸子在昏暗的牢房中是那样清澈而明亮,突然,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抬起仍带着镣铐的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嘴里喃喃自语着:“鸢儿?鸢儿?不对,怎会是那个让人无可奈何的臭丫头?不对,不对……”

      “是我,郁鸢!”看唐伯虎此时的情形,我心中没来由的心疼,曾经那样一个骄傲而不可一世的才子,竟落魄至此。

      我以为他会欣喜,没想到不知为何,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将头耷拉下去别过脸,面朝正渗着水珠的墙壁。

      我以为他或许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便又开口道:“唐伯虎,是我,经常与你、西坞、升庵、愈光、难表、伯安、德成‘厮混’在一起的饮子铺老板——自由,郁鸢。”

      可奇怪的是,他依旧一言不发地头朝里对着漆黑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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