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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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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薛时磨蹭了很久才肯下楼。
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的酒桌上,今早醒来就赤/身/裸/体躺在自己床上,中间记忆全无,这让他感到有点后怕。
他没想到李先生酒量这么好,一杯接一杯,喝得面不改色,最后先倒下的居然是他自己,仅酒量这一点,他对李先生心服口服。
慢慢走下楼,透过楼梯转角的窗户,薛时一眼就看见他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
春与秋,都是适宜万物生长的季节。
莱恩今天起得早,瞧见院子里花草树木吸了秋露,卯足劲疯长,连野草都长到膝盖高,他少年时代就醉心于园艺,此时看到这么一方迫切需要修整的庭院,不由兴致大发,就去厨房找小唐借了剪子铁锹等工具,一头扎进院子里,一干就是一早上。
日头慢慢升高,小唐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朝他连比带划,大意是早饭弄好了,招呼大家一起去吃。
莱恩正在修剪一株桂树,他笑了笑,表示修剪完这棵树就来。时节已是金秋,丹桂就要开了,此时需要将桂树杂乱的枝桠剪掉,以留着充足的营养供它开花。
小唐也不催促他,只静静站在一旁看他忙碌,看到他额角沁出汗珠,便拿了一块雪白的帕子走上前去轻轻替他擦了擦。
薛时站在楼梯口,看到院中的场景,突然眯起眼睛。
陶方圆像往常一样一早就来了,他径直走进客厅,就看见薛时正站在楼梯上出神。陶方圆走上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疑惑道:“时哥,看什么哪!都看呆了?”
薛时仍旧玩味地盯着庭院,压低声音对陶方圆说道:“圆子,你瞧瞧,那两个人怎么样?”
陶方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院中那对动作亲昵的年轻男女,不解问道:“什么怎么样?”
薛时娓娓道来:“昨晚上我带着李先生去喝花酒,结果发现他真是不近女色,姑娘换了好几拨,不管哪个姑娘过来撩拨他都无动于衷,最后还是我亲自陪他喝,一个姑娘都没有,俩大老爷们对坐喝酒,你说奇不奇?”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陶方圆略一沉吟,他与莱恩相处过一阵子,澡堂子里的女用浴室一向就是伙计们抓耳挠腮想要往里凑的地方,但那李先生似乎从来没有对此表现出丝毫兴趣,想到这里,他八卦之心顿起:“我觉着他都不像个正常男人,莫非是他那方面……不行?”
薛时作势要打他,陶方圆立刻抱头逃窜,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
“这话别乱说,人家身体正常得很,没什么毛病,”薛时双手抱臂盯着院子里的人,“我原来也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总算明白了,他这个人清高自律,从不流连烟花之地,大约只喜欢小唐这类贤妻良母型的温柔女子,我看他们倒是相处得很不错。”
陶方圆叹了口气:“小唐好是好,就是可惜了不会说话,李先生这样才貌的人,不知道能不能接受。”
“这也是我顾虑的地方,要是个正常女子,我倒是可以帮他跟老唐去说说,让他明媒正娶了她。”薛时颇为惋惜,“算了,随他们去吧,有缘的话自然会走到一起,不需要我们瞎操心。走、吃早饭去。”
家里的饭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等到大家都入了座,叶弥生转向薛时,问道:“时哥昨晚睡得可好?你回来的时候吐得满身都是,多亏了有李先生在。”
薛时从大锅里替他盛了一碗热粥,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呼呼地喝粥,对昨晚的丑事绝口不提,打算就这么蒙混过去。
偏偏这个时候,小唐和莱恩走进饭厅,四目相对,薛时尴尬得恨不得把头埋进粥碗里。
莱恩在他对面坐下,也不动筷子,只是默默凝视着他,餐桌上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陶方圆一看气氛不对了,忙递了一笼包子过来,放在莱恩面前,讨好地说:“李先生,这是平安饭店的灌汤包,很有名,你吃吃看。”
“薛时。”莱恩没有动筷子,表情严肃地看着对面那人。
薛时竖起耳朵,从粥碗边沿探出一双眼睛看他。
“昨天晚上的事,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莱恩端正坐着,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成分,“你不是小孩子了,应当有一定程度上的自律和自觉,酗酒、纵欲这种事情,不应当在你身上发生。”
一桌子人都惊呆了。
这是切切实实的、毫不留情的批评和教育,就算是时哥的母亲,也从未在餐桌上、当着大家的面如此严肃地对他进行这般说教。而这个李先生,到底是何等人物?
也不知是谁轻轻咳了一声,像是提醒了大家,众人纷纷望向对面的薛时。
薛时腮帮鼓鼓的,包了满嘴的东西正在大吃大嚼,看上去仿佛是个局外人,直到几道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他才开始变得窘迫,耳廓通红。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莱恩表情严肃地加了一句:“如果再有下次,我不会再管你。”
薛时鼓动着腮帮,瞪着他,猛然点点头。
这下,众人几乎惊得下巴都掉在了地上。
当初时哥向众人介绍这是自己的先生,他们都没有当回事。毕竟在监狱那样的地方,鱼龙混杂的,这李先生大约顶多算个挂名的先生,没想到今天大开眼界,李先生竟然敢当众对时哥进行批评说教,这种威严和震慑力将他治得服服帖帖的,半句都不敢反驳。
一桌子人大气都不敢出,全都看着他们。
“我……吃饱了,我先走了!”薛时满脸羞愧,低垂着头,提着外套就匆匆出了门。
陶方圆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飞快喝下一碗稀粥,拿了两个包子揣在怀里,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莱恩,也匆匆跟了出去。
外面传来车喇叭声,莱恩朝外面望了一眼,看到陶方圆载着薛时逃也似的一溜烟就离开了。同时,另一辆汽车开了进来,汽车夫把头伸出窗外,困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薛时他们的车,莱恩认出他正是昨晚那个年轻人,似乎是叫何律。
莱恩对叶弥生说:“我和小唐去趟医院,你吃完早餐休息一下,我们很快就会回来。”他没有忘记,今天是薛母出院的日子,很多东西需要打点,这方面他不甚熟悉,必须带上小唐。
叶弥生点点头,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粥。
等到一屋子人都走光了,叶弥生拿着调羹的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手指关节握得发白。
这个李先生,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他原以为,这个时哥从外面带回来的所谓的先生,不过是个时运不济的倒霉鬼,有学识,有教养,从旁人的描述来看,似乎还仪表不凡,这样的人锒铛入狱,在一群毛贼匪盗之中非常容易脱颖而出,最后有幸结识了时哥,时哥尊称他一句先生。但是现在看来,事情绝不是那么简单!
想到时哥在李先生出狱那阵子魂都没了,在整个上海滩掘地三尺地发疯,就是为了找他;找到之后就把人安置在以前住的小院里,然后就经常夜不归宿;后来索性把李先生带到家里来,去医院照顾母亲时都带在身边;而今天,那位李先生更是在众人面前宣誓了他那强得可怕的存在感——他让所有人都看到了时哥对他的言听计从。最后,他更是从容地安排一切事项,就如同这个家的主人一般……
他也不喜欢时哥在外面花天酒地,然而名利场上的男人,哪个不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这是必要的交际,他忍了。
他对时哥毫无底线地服软退步,只是想时哥多陪陪他,多与他说说话,和他回到小时候的亲密无间。然而,他这样捧着的时哥,现在却对另一个人低声下气、言听计从,他无法接受。
等等、不、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李先生是时哥请回来教导自己的先生,也就是说,以后绝大部分时间是他和那位李先生待在一起,如果、如果李先生能站在他这一边,为他所用呢?
然而,这位李先生,能够信任吗?
他心中思绪翻涌,自己摸索着走到客厅,从衣帽架上拿下他的外套和手杖,慢慢地走出门。
门房正是小唐的爷爷老唐,看到他连忙迎了出来,问道:“叶少爷这是要去哪里啊?朱兄弟又不在,要不您还是等等,等李先生他们回来。”
“唐老,烦请帮我叫一辆黄包车,我要去百乐门。”
最近,一位北平来的贵客让上海滩这个自成一脉的小江湖轰动了。
凡是道上混的,不管白道□□,商场官场,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全都派人送去拜帖,争先恐后地想要与他结交。
这位贵客,道上人称“萧王爷”。
说起这位萧王爷,外人只知道他姓萧,真实名字不详,年龄不详,身材样貌也是不详,此人为人低调,常年深居简出,一般人都未曾见过其真容,但是关于他的传说,恐怕茶楼的说书先生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传说这位萧王爷的家族十分显赫,显赫到什么程度呢?他的父亲乃是爱新觉罗一脉最后几位风云人物之一的醇亲王,当然这里无从考证,只能用戏说这一说法了,因为此时若是有人跑去问那位逃到东北投靠日本人的皇帝,他定然是不会承认他在北平还有个小叔叔的。
既然是戏说,诸位看官也就当做戏文随便看看,图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
传说那位醇亲王某年在外得了一个私生子,这个孩子的生母身份低微,为免这个孩子成为嫡庶之争的牺牲品,所以醇亲王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把他送到京郊,寄养在一户姓萧的人家。
照理说,亲王的儿子,虽说是个私生子,总也流着皇家的血,总会有人照拂,通常不会过得十分凄惨,但是这位醇亲王把孩子送出去没多久便发病暴毙,他的嫡子承袭了父亲的王位,并且有意保守秘密,并不愿意认这么个弟弟,所以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人很少很少。
萧家原本是一户殷实人家,但没多久京城就发生动乱,萧家自此家道中落,养父母双双撒手人寰,此时的萧王爷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少年萧王爷从此就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因为养父母欠了外债,家产被查封,他被人赶了出来,只得流落街头,在京郊一处破落的菜市场编草鞋卖草鞋,挣得几个子儿勉强维生,过得甚是凄凉。
至于后来萧王爷是如何发迹的,江湖上流传着多种版本,其中流传最广的说法是:有一位朝廷重臣,醇亲王生前与他私交甚好,那位大人掌握了这个私生子的动向,某一日遣人来寻他。当然他只是一个私生子,那位大人自然是不能把他推到台面上去的,但也不忍心看着醇王之子如此苟活着,遂给他指了一条明路,明里暗里为他打点,没多久,年轻的萧王爷就成为朝廷军队物资唯一指定的民间供应商,除了官造,一切民间工厂送上来的军需物资都要经他之手,所有想吃这碗饭的商人都得看他情面,自此,他开始声名鹊起。
那一年,北洋水师沉没,朝廷四面楚歌,当时的萧王爷刚刚起步,年轻气盛,他毅然放弃生意四处奔走活动,甚至不惜变卖家产,想要协助朝廷重建水师,此事在民间传为佳话,然而终究是君主昏聩朝臣腐朽,清廷大势已去,名噪一时的北洋水师再也未能起死回生。
此后几十年间,天下大乱军阀割据,因着对战备物资的大量需求,萧王爷的生意越做越大,各路军阀争相与他结交,当时有一句戏言:得王爷者的天下,便是对萧王爷最高的赞誉。
而今,即便是在清廷覆灭将近二十年之后的现在,他也是稳稳当当地垄断了军队补给这一块,太太平平地在他的北平受人拥趸,他深明大义,会做事也会做人,就连如今国军的最高统帅也对他礼让三分,尊敬有加。因此,他可以算是当今商界第一人,风头一时无两。
知道萧王爷是干什么的,那么他此次上海之行的目的便不难猜到了。北方这些年不太平,再加上去年一下失了东三省,萧王爷也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因此有意将他的生意地盘往南迁。
很快,大名鼎鼎的萧王爷来到上海滩、并且在公共租界买下一处宅邸住下,这个消息不胫而走。那处宅子每天门庭若市,前来送拜帖的人络绎不绝,但是大部分人都被萧家的管家打发了,到目前为止,见过这位萧王爷真容的人依然寥寥无几。
肖胜海坐在小舞厅角落的沙发里,出神凝望着坐在灯光下弹琴的人,直到一曲终了,他才站起身,端了两杯酒朝叶弥生走去。
他走到叶弥生面前,侧身靠在他的钢琴上,将一杯酒送到他手里,并且主动与他碰了碰杯:“我说叶少爷,你可是很久没来弹琴了。”
“是有一阵子了。”叶弥生把杯子送到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不冷不热道:“开门见山,我有事情要你帮忙。”
“别这样冷淡嘛,叶少爷,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就一点都不想跟我喝一杯,坐下来好好聊聊?”
“我们之间,没有交情,只有交易。”
“开口就是交易,在我面前,也只有你叶弥生,有这样的底气。认识这么久,这一点,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肖胜海看着他那双空茫的眼睛,无奈道,“说吧,这一次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叶少爷?”
“我家里新近来了一个人,此人来路不明,我想要测一测他的秉性,看能否为我所用,这件事,我相信对于海哥你来说,肯定是小事一桩。”
肖胜海不置可否,话锋一转:“既然是交易,实不相瞒,我最近也遇上了一点小麻烦,不知道叶少爷能否为我解忧?”
见面只谈交易,这一点叶弥生十分满意,他不紧不慢道:“说说看。”
“你有没有听说过萧王爷?”
“略有耳闻。”虽然时常足不出户,但叶弥生并不是全然两耳不闻窗外事,尤其是最近街头巷尾的话题人物萧王爷,他倒也多多少少听过一点。
“萧王爷这个人深居简出脾气古怪,我们递上去的拜帖三番四次被挡了回来,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见他一面,或者,让我们的拜帖能够递到他手里?”
叶弥生轻轻摇晃着酒杯陷入沉思,良久,他仰着脖子一口喝干了杯中物,脸上露出笃定的笑容:“这有何难?我想到一个办法,能让这两件事同时进行。”
夜已经很深了,叶弥生从舞厅回来搭了肖胜海的顺风车,在离家两条街开外就下了车,柱起手杖,一步一步地走回家。
因为时哥是严格禁止他和肖胜海那帮人往来的,而且关于今天商议的事他还有很多细节需要思考,走走路吹吹风,既动身又动脑,这对于体弱的他来说还是极有必要的。
他走上一条僻静的小路,明显感觉到自己被人盯上了。
他的耳朵非常灵敏,但凡身后有人,即便那个人再怎么放轻脚步,他也能够察觉到,更何况,这个人不远不近地跟了他半条街。
这里距离他们的小公馆已经很近了,以往吃过早餐之后,二哥也常常会带他在公馆附近走一走消消食,这一带他还算熟悉,所以他并不慌张。
刚才那条街偶尔能遇上几个行人,可能不便下手,等到叶弥生拐进这条道,那人似乎胆子就大了起来,和他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叶弥生走着走着,慢慢就停下了。
等到那人走到他身后,他突然转过身,大喇喇地伸展双臂,语气轻快道:“不凑巧,今日出门匆忙,身无分文,阁下怕是要白忙活一场了。”
那人默不作声,叶弥生又说:“倘若阁下今日不想空手而归,可以送我回去,我兄长自会奉上银钱以示感谢。”
那人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叹了口气:“深更半夜自己一个人走路回家,你长能耐了啊。”
叶弥生怔在当场。
“时哥……”他讪讪地收回手,“怎么是你?”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晃,要不是我,你怕不是早就让人给掳走了!还有命说话?”
叶弥生垂着头,低声道:“自从眼睛盲了,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走一条看不见的路,白天、黑夜,于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
薛时一怔,突然感到有些悲哀。
刚才他一路跟着叶弥生,看着他在黑暗中磕磕碰碰、走走停停,可不就是他人生的真实写照么!
薛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是有什么哽在了那里。他走到叶弥生跟前半蹲着,不由分说道:“上来,我背你。”
叶弥生伏在他背上,许久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抽了抽鼻子:“时哥,我做了那么多错事,你不怪我了么?”
“你犯错,是因为你常年在黑暗中行走,没有人引导你、帮助你,怪我,不怪你,”薛时把人往上提了提,“是时哥不好,一直只顾着忙自己的事,忽略了你。”
“以前我以为把你接到身边,无条件宠你,让你衣食无忧就可以了,是我没有体会到你心里的痛苦,是时哥不好。”
“我工厂里最近请了一个德国来的先生,我听他说,你这个眼疾,并不是没有办法治,西方的医生早就通过手术证明这个是能治好的,我寻思着,等我忙完这一阵,带你去外面走一走,去欧洲,找一家能治你眼睛的医院,我们治好了再回来。”
“时哥这辈子只有两个心愿,一个是好好照顾玉姨,让她过几年舒坦日子,另一个,就是把你治好,让你和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儿孙满堂。所以有时候时哥对你比对别人严厉一点,你要明白,我是想要你学好,想得心里着急了,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有时候都觉得没有脸回去见你……”
薛时背着他,兀自絮絮叨叨,可是心里的歉疚并没有好多少。
小公馆里灯火通明,岳锦之守在院门口,远远看到他们,眼睛一亮,忙朝屋子里喊道:“他们回来了!”
坐在饭厅枯等的一群人立刻忙碌起来,热菜的热菜,布置餐桌的布置餐桌,里里外外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薛时将叶弥生放下,叶弥生诧异地嗅了嗅空气中饭菜的香味,问道:“这么晚了大家都没吃饭?”
“就等你了!”陶方圆搓了搓满手的面粉,“今天玉姨出院,再加上为了欢迎李先生,时哥招呼大家伙都来吃饭,我给你们做了馄钝,敞开肚皮吃!就是可惜了二哥不在,是他没这个口福哈哈哈!”
“跟我来。”薛时牵着叶弥生来到客厅,客厅里摆着一架崭新的钢琴,薛时捉着他的手放在了琴盖上。
叶弥生心念一动:“这是……”
“特意买给你的,”薛时笑着,看了一眼还在一旁忙碌的莱恩,“乐器这东西,我不大懂,买得也匆忙,是李先生帮我挑的,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李先生懂这个,他可厉害了,还会说英文,跟洋行的伙计讨价还价,你以后一定要听李先生的话。”
莱恩正蹲在地上,为这架新买的钢琴清理灰尘以及打磨掉角角落落漆上得不平整的地方。
他们刚把玉姨接回来安顿好,他就被薛时掳上了车。
薛时心急火燎的,说是要买一架钢琴,他们去得匆忙没有预约,薛时又等不及想要,也就只能买到这样的琴了。
琴是架好琴,然而手工方面略微粗糙了些。为了这架不甚完美的琴,莱恩忙了一整个下午,从调音到清理到维护,全部是他一手包办,现在他总算是明白,薛时这是要用来取悦叶弥生的。
我是你的家庭教师,你的管家,你的随从,你的杂役,你母亲的看护,你弟弟的调音师……除了这些,我还算是什么呢?莱恩在心里默默自嘲,但是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李先生居然懂这个?”叶弥生略有些吃惊。
薛时笑了起来,笑得颇有些自豪:“李先生在美国有个叔叔,经营一家琴行,这些东西他从小就懂。”
“那李先生懂音乐么?会弹么?原来李先生从美国来……”
莱恩眼神一滞,低低说了句:“懂一点。”说完继续埋头干活。
薛时挑眉看了他一眼,拍着叶弥生的肩推着他走向厨房:“走,去看看开饭了没有,这里交给李先生。”
待到客厅里人都走完了,莱恩才缓缓垂下手,背靠着钢琴,脱力一般慢慢坐在地上,眼神长久凝视着虚空,不动了。
刚到中国的时候,他因一本乐谱而锒铛入狱,惹来莫名横祸,此后过了长达三年的牢狱生活,这件事他每想起一次便胸口钝痛浑身颤抖,痛苦得无法呼吸。
薛时折返回来,悄悄站在他身后,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下午他有意试探过,但莱恩对于懂音乐会弹琴这件事相当忌讳,并不愿意多说。薛时知道其中缘由,也就没有多问。
也许对于莱恩来说,那是他心中的一道隐秘伤疤,不愿向外人说起,而薛时所能做的,就是给他提供一个安全舒适的环境,让他独自静静疗伤。
薛时走上前去,突然弯腰,一只大手捂住莱恩的眼睛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发什么呆,走,吃饭了!”
深夜,薛时走上阳台,点了支香烟夹在指间,抬头凝望着阁楼的窗。阁楼已经熄灯了,窗口静悄悄黑洞洞的。
下午带着莱恩出去,除了买钢琴,还顺带着为他添置了一些凳子桌子柜子以及一些衣衫鞋袜,忙了一整天李先生兴许是累了,睡得早,他默默抽着烟,忍住了上去打搅的念头。
房门外响起敲门声:“时哥,你睡了么?”
薛时回过神来,将烟蒂碾灭,走过去开门。
叶弥生穿着丝绸睡衣站在门口,说道:“时哥,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薛时将他让了进来,反手关上门。
叶弥生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仰起脸嗅了嗅:“你抽烟了?”
“嗯。”薛时闷闷地应了一声,有些疲惫地在旁边坐下,“什么事?”
叶弥生认真道:“时哥,你知不知道……萧王爷?”
“知道,怎么了?”
叶弥生斟酌了一下,小心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搭上萧王爷这条线?”
“嗯?”
“我是说,搭上萧王爷这条路子,让工厂制造的军火卖给国家所属的正规军队,把这地下工厂慢慢转变成合法的兵工厂,从而扩大规模,这些,你难道就没有想过?”
薛时蹙眉看着他。叶弥生的这个想法,他其实早在听说了萧王爷来到上海之后就想到了。虽说顾先生将工厂全权交给他经营,但这件事非同小可,他怎么着也得征求一下顾先生的意思,因此,他给远在山东的顾先生写了信,正在等候回音。只要顾先生点头,他立刻就准备向这方面着手,去拜访萧王爷,谈论合作事宜。
不得不说,叶弥生这小子,头脑灵活,目光长远,相当有经商的天赋,居然能在这方面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但他毕竟干的是上不得台面的行当,他不想把叶弥生牵扯进来。
薛时双手垫在脑后躺了下去,望着天花板,状似漫不经心道:“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叶弥生一手支着头,侧卧在他身边,一脸认真:“如果你有这个想法的话,能不能让我去?我想去试一试。”
薛时侧过脸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对这方面的事这么感兴趣,这么积极主动。
“时哥你曾经说过不会让我接触工厂的东西,我想……你是嫌弃我眼盲,成不了事。所以,这次萧王爷这件事,你可不可以交给我来做?让我去送拜帖,如果不成倒也罢了,但是如果成了,时哥你就不能再这样孤立我,你得带着我,让我加入你们,我也想和你们一起……”
“你准备怎么做?”
听出他声音骤然森冷,叶弥生怔了一怔:“就、就亲自登门,送上拜帖啊……”
薛时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小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也罢,你想去试试就去试试吧!但要记住,我们不是非得攀上萧王爷这高枝不可,就算没有萧王爷,我们的工厂也照样运转,多的是人要买我们的货。锦上添花固然很好,但是维持现状,时哥也有法子把工厂经营得很好,所以,不必勉强。”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薛时心里很清楚,叶弥生是不可能成功的。他私下调查过,萧王爷是个独具一格的人,须得用一些特别的手段,才能让他点头。
叶弥生睁大眼睛,整个人都精神了:“那……这件事若是成了,你们会带上我一起么?”
“等你真的成了我再考虑。”
“好,一言为定!”
“早点回房去睡吧。”
“我……还有个要求,去的时候,我可不可以带上李先生?”叶弥生怕他不肯,慌忙解释道,“我眼睛看不见,二哥又不在身边,实在不方便出行,带个人照应会好许多。”
薛时心里一咯噔,沉下脸来:“你带圆子或者锦之去不就成了?李先生喜欢清净,无关紧要的事,你不要去打扰他。”
“我……”叶弥生面露难色,“我怕圆子和锦之他们笑我……笑我为了加入你们而不择手段……我觉着李先生是个靠得住的人。”
薛时想了想,最终松口了:“好吧,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叶弥生露出开心的表情,他觉得时哥今天特别好说话。
“不能向李先生透露工厂的事,因为他只知道我是做生意的,并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生意,毕竟,我们做的不是合法生意,李先生又是一个特别清高的人,我怕给他知道了这事他会觉得不自在。”
这话正中叶弥生下怀。今早看到时哥对那李先生言听计从,他还有些耿耿于怀,他原以为他们十分亲密,现在看来,他们的关系不过尔尔,李先生居然连时哥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早些睡觉吧,我也倦了。”薛时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嗯,”叶弥生突然捧着他的脸,凑上来,在他唇角斜下方亲了一下:“时哥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