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坠》向今

9、冰上戏（三）

　　也是合该杨绮要受了这窝囊气，这杜嬷嬷倒也不是何方神圣。早先杜嬷嬷是宫中女官，因天庭一颗豆大的朱砂痣，有碍观瞻，只能做了外三司的粗使宫女。因缘巧合，宣靖十三年太|祖皇帝南巡遇刺，却因救驾有功，被太|祖皇帝奉为恩人，选入乾清宫坐了女官，其后甚得太|祖皇帝信任。当年乾清宫的杜姑姑，说来却是遑论宫妃贵人，还是亲王郡王都竞相巴结的对象。

　　她之名声也盛，不过这些陈年旧事，像年轻一辈的也知之甚少。但偏偏，宣靖年间，杨绮有一位姑姑选入宫中做了贵人，又颇得盛宠，是以杨绮作为侄女入宫的机会颇多，对这杜嬷嬷很是熟悉，知她在宫里有多受尊重，其后太|祖驾崩，她却安然无恙被送出宫奉养，却不知怎么又到了陈含英身边。一时被责，也只有认命的份儿了。

　　徐元笙见此情景，却福身道：“王妃恕罪，我等无礼。”她这样一告罪，后边人自也跟随，倒显得广陵王妃气量狭小了。

　　陈含英眸色暗转，一扯杜嬷嬷，却是笑道：“嬷嬷真是在宫里当差当惯了，咱们私下里哪有这样多条条框框，如您这般，却还叫我怎么做人？”

　　一时上前扶人，和和善善道：“诸位快起，嬷嬷是守惯了规矩的，还望莫以为意，却不可因此远了我，今日无暇，改日却还要好好认识认识各位妹妹。”如此是推辞了杨绮，不过却叫人觉得她待人亲善有礼了，顿生好感。

　　其间一个大眼睛，生得很是灵秀的小女孩儿便道：“既如此，改日请母亲带我去拜访王妃可好？”

　　她年纪甚小，不过十岁上下，因见陈含英生得美，性子又和气，便生了亲近之意，陈含英伸手过去，笑揉了揉她的发髻，“自是好的，你是哪家孩子？”

　　徐元笙接口道：“却是于阁老家的小孙女，唤作妙心。今儿她母亲身子不适，便跟了我过来。”这于家也是显赫一族，却是延平郡王妃的娘家。于阁老仅有一子，娶得是宛阳郡主，这小姑娘乃宛阳郡主之女，怪道行事如此大胆。

　　陈含英微微含笑，徐元笙与杨绮却暗一对视，接着便笑道：“王妃既给了一个恩典，我们少不得也要讨个了，望得一同过府拜访，不知可否？”

　　陈含英自是要应，杨绮等人自也告辞，一时她们走远，陈靖南方从假山之后走出，陈含英一看见他，回首遣了一众侍婢，那脸上笑意便如石沉大海一般，立刻消失了个没影没踪。

　　陈靖南一见她脸色不好，立刻便上前道：“六王对你不好是不是？”

　　这六王说得便是广陵王，陈靖南因着心中不郁，却连尊称也不用了，直呼六王。

　　陈含英微微蹙眉，不由埋怨了一句：“哥哥怎么还是这样冒失的性子？”

　　可陈靖南不管这些，一径的问她是不是受了委屈，知道陈含英提声叫了句“哥哥”，他方才一呆。

　　陈含英微微一叹，少不得又要劝诫一番：“哥哥与其关心我过得好不好，不如自个儿争气些，叫我过得好。若哥哥能护佑与我，我在王府的日子，自然能过得舒心一些。像你如今在宴上就冒失顶撞王爷，我如何能过得好？早先哥哥答应过我，凡事三思而后行，现下里却全忘了不成？”

　　陈靖南讷讷无言，已然不悦，若是以往早已发作，不过如今因他对陈含英存了一分怜惜愧疚，倒是忍下了，含糊道：“我日后注意便是。”

　　陈含英暗叹，心知他是没听进去，可再说恐怕就要恼了，抿了抿嘴，遂不多言，转而问：“父亲可有来信？”

　　陈靖南道：“尚没，不过北地倒有消息传来，据说战事顺利。”

　　陈含英点头，心中暗自计较，如此一说，估摸着快则开春，迟则暮春，父亲大概就归来了。她瞧眼陈靖南，哥哥年纪已然不小，早前她已留了三太太住下，替他张罗亲事，若则父亲回来，那便再好不过。可先前未嘱托清楚，却还要寻机会再见她一次才好。不过倒也不难办，且容后细想。叫她不放心的却还是陈靖南，在她看来，陈靖南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原本还好，不过是个挂名儿的闲差，天天应个卯儿；而今若入大理寺任了要职，依陈靖南的个性，却实在难说。况且他又是这样情况下升任，无异于处在风口浪尖，不知道多少人眼热，多少人等着他摔下来看笑话。

　　私心说，她倒宁愿他还领个闲职，那大理寺少卿之职，辞了却好。不过他倒底是国公府正经的嫡长孙，虽不能袭爵，却不能叫他一辈子都浑天度日，一辈子被余梁陈氏排挤在外。

　　她寻思着要细细交代，可她说他实在太多，她的话，他最是不往心里去的，却要怎么是好？这边她心里着急，陈靖南却无所谓，瞥她几眼，目光不意落在她嘴唇上，却是一顿：“你嘴巴怎么破了？”说着便欲上前查看。

　　“你别管！”陈含英脸色刷的一变，一下子拂开了他的手。

　　陈靖南以为她是嫌自己动手动脚，讷讷收了手，小声嘟囔：“你吼什么吼，我也是关心你不是？这是……六王欺负你了吧？”

　　“你！”陈含英头一次叫他气得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只憋得双颊通红。

　　陈靖南见她这模样，却不懂了，只试探着道：“他还真欺负你了？”

　　这倒不是他不正经到亲妹子头上来了，实在是他活到二十五六岁，一没娶妻，二没通房侍妾，还不像一般世家子弟一样爱流连芳从，却实在想不到闺房一道。因而看陈含英嘴唇破了皮，也不过随口关心一句，却不想她恼羞成怒，便以为是受了广陵王欺负。这欺负其实很单纯，不过是以为广陵王动武所至。因堂堂男子汉这么欺负一个弱女子，他又觉得不大可能，是以才问得迟疑。

　　他心思单纯，陈含英心知不能与他计较，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方道：“哥哥别胡思乱想，六王……对我很好。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自己，往后入了大理寺，再不比从前了，却要事事小心。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这方谆谆劝导，却叫陈靖南一连声应是打断，只道：“我都知道，你不用当我小孩子似的交代，只要你自个儿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陈含英知他不喜自己说教，自觉也是再难心平气和的与他谈下去了。索性作罢，日后再另寻他计，一时便辞了陈靖南，叫他先回，自己却在凉亭吹风，只待双颊余热散去，方才转身欲回。

　　这一转身，却正见广陵王缓步而来，杜嬷嬷又早领了人远远避开去，由不住就面色一僵，敛了眸色，默默然道了个万福。

　　广陵王倒也不生气，近前一步扶了她的手臂，低眸却笑：“还在恼？”

　　二人昨日却是又闹了一场，却说昨日广陵王欲行亲近，王妃却躲开了。广陵王一时生气，按在怀里强吻了美人儿，挣执之间甚至磕破了嘴唇。事后怒而离去，王妃气得向杜嬷嬷哭诉：“他只会当我心存他念，却不想想众目睽睽之下，他就……就……却叫我以后怎么做人？”

　　到底王爷来哄了人，可王妃却依旧冷着脸。

　　含英的躲闪是有意而为的，两人关系微妙，这走的是步险棋，而事实证明走对了。陈业霆是广陵王心中的一个疙瘩，经此一事，这疙瘩却解开了一些，如此便能少些忌讳，可以冷着脸闹脾气了。

　　陈含英绷着脸道不敢。

　　广陵王笑意不减，执了她的手道：“一整日没给孤好脸色了，却还不够？”

　　含英抿唇不言，听他又道：“孤答应你，以后再不如此，可好？”方似有松动，瞥他一眼，却仍不言，又听他道：“怪只怪王妃生得太美，一笑就叫孤恍了心神。”

　　陈含英失笑，至此二人重归于好，且又添两分亲近。

　　及至回府，两人同乘，已然腻在一处低声细语。陈含英偎在他身边，缓缓道：“妾想求王爷一事。”

　　“你说。”广陵王看着她，温声浅语。

　　“还求王爷看顾哥哥。”

　　“他是孤亲手推上去的，孤自会看顾。”广陵王浅笑，“不过也不防言明，我之于他，全赖王妃一身。我却要向王妃，索些报酬了。”

　　他抚了抚她面颊，陈含英偏开头去，粉面含嗔，但道：“王爷胸襟忒也狭小。”

　　他们这边自是柔情蜜意，杨绮那边却已气炸了肺，杯碗茶碟一个接一个的摔，唬得身旁人忙上前去劝其息怒，免得动了胎气。

　　杨绮但觉腹中一痛，也恐伤了孩子，咬牙切齿忍了怒意，恨极而笑：“我就不信她一个残花败柳，而今母家又势单力弱，还真就能坐稳广陵王妃的位置！”

　　她身边乳母卫妈妈却道：“姑娘不知么？广陵王宴上擢升了陈家大公子，明摆着是要扶持王妃母家。此前是国公爷袭爵以后，他们这一房遭受排挤，且听闻陈将军是因屡屡拒绝广陵王笼络，方才大受打压。现如今有了这层姻亲关系，却不同了。陈家一个的碌碌无为大公子尚且如此，待得陈将军归朝，加官进爵，恐怕不在话下。陈将军根基在那里，广陵王妃母家若要崛起，不过指日可待。”

　　“崛起？”杨绮冷哼一声，一拍桌道：“她想得倒美！”

　　卫妈妈一叹，劝道：“照广陵王对其宠爱程度，陈氏崛起，势在必行。姑娘如今事事和顺，就不要再争那一时意气了。”

　　杨绮冷笑，“怎能不争！不单我要争，谢家徐家，却还都等着争呢！若争得这口气，非但能叫我自己顺口气，我在徐家的地位，也会更加稳固。若则不争，真也枉我与她争斗了这些年，枉费了我对她的了解！”

　　卫妈妈一顿，“莫非姑娘心中已有计较？”

　　杨绮笑意渐渐婉转，眸色却愈加幽深，红唇轻启，却道：“陈含英是个重情重义的，陈业霆过世，妈妈也见过她那般光景。便是这些年，陈含英闭门不出，私下里却没断过派人调查陈业霆的死因。她陈含英惯会做人，邀宠献媚，可我不信，广陵王真能对她痴迷到万事皆不计较。只需利用得好，死人也能为咱们办事。妈妈说得也对，眼下是不能争一时意气，要争，就争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