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明月光》千鹤生

7、光01.

　　日野瞳在稻森大学同届的学生中算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她是免试生，是理工学部藤木教授的得意门生，年年优异；据说她家世极好，母亲一只脚已迈进了上流社交圈；她相貌美丽，举止娴雅，微笑的时候永远正正好好露出八颗牙；她离群索居，来去如风，从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荣膺“标本美人”的绰号……

　　而她对这一切传闻漠然置之，每日学校、食堂、公寓三点一线，所有的夜生活就是窝在学校附近的小公寓里埋头于学业温习与报告书写。那对不少学生来说是沉重负担的课业任务，在瞳看来却有别样的天地——她能够借此搭建一个小小的乐园，全心沉浸于其中与真实的自己相对。

　　真实的自己。天晓得她有多厌恶母亲千叮万嘱教给她的走势坐姿，微笑弧度，言语措辞。那些繁文缛节就像她每次赴晚宴时母亲为她挑选的各式蕾丝礼裙，一层一层又一层地裹得她喘不过气。她也想像室友天上院英子那样在休假的时候把自己揉成一团蜷在沙发，捧着一大包薯条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想在夏日的傍晚穿舒适的T恤牛仔光脚在草地或沙滩上跑来跑去，想有一天能够坚定地掷地有声地直视着母亲殷切的双眼喊出一声“不”——事实上她尝试过，彼时母亲震惊得面如菜色，随即捂着脸嚎啕大哭。

　　瞳知道，她都知道，母亲已经被与父亲间千疮百孔的生活磨得像一个脆弱的纸片人，而她看似可靠的哥哥正远在国外胡天海地地逍遥。作为母亲身边唯一的慰藉，瞳必须是优秀的，美丽的，一丝不苟百依百顺的。她细如发丝的一点点逆反情绪都会让她脆弱的母亲瞬间粉碎成渣。

　　瞳必须承认，三年前从仙台来东京报到的那天，面对依依不舍哭成泪人的母亲，她几乎是如释重负般狠狠松了口气。终于，她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

　　尽管如此，她依然逃脱不掉母亲两周一次的看望，也乖顺地履行着每晚一通电话的约定。母亲人脉广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掌握瞳的生活状态与在学校的口碑。所以她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地在那些“人脉”面前维持着“完美小姐”的形象。她真是个妙人儿，言谈行止无可挑剔。又是个冰人儿，不会在母亲眼线之外的范围内浪费一丝做作的美妙——她实在太累了。循规蹈矩又不苟言笑的样子成了许多同级学生口中“标本美人”的由来。

　　她并不太在乎那些评价，她怕的是自己令母亲失望。她听从了母亲的建议放弃了从小一直向往的服装设计选择了稻大的理工学部，强迫自己一头扎进那些她毫无兴趣的公式与数字里。但渐渐地，从最初的排斥心态中调整过来，她也发现了学习的乐趣所在：“要写作业”是让电话那头喋喋不休的母亲即刻终止温暖关怀的百试不爽的借口，哪怕瞳挂掉手机后只是舒舒服服地歪在沙发上发呆；每日里一回到公寓她就会脱掉身上的常服——通常是母亲给她挑选的各式套装或者淑女装，换上舒服宽大的家居服，摒弃所有标准规范的坐姿或跪或半蹲在转椅上，专心致志地对付电脑或者书本上的习题与报告。当然，她会尽量避免被合租的室友英子看到她那时毫无形象的样子。——不过其实，被看到也没有太大关系。英子自那次对着裹在连袖睡毯中的她目瞪口呆之后，应该已经习以为常她的不完美形象。

　　天上院英子大概是日野瞳唯一一个可以在她面前稍微放松一点的朋友。她会直言不讳对英子丰富多彩生活的羡慕，有时也与她开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

　　瞳知道英子一年级的时候就加入了学校的SF协会，隔三差五就有外出游玩的机会。虽然她也很费解，难道SF不是应该安安静静创作科幻作品才对吗？当然她还没有好奇到向室友求解的地步，只是时不时从她那里接收一些充耳不闻窗外事的自己很难知道的讯息：关于他们的协会，协会的成员、活动，还有一些闲散日常。

　　日野瞳真的由衷地羡慕英子的那种充实。那不是她遨游书山题海的乐趣可以比拟的。

　　然而，终归只是羡慕而已。她头也不回地走在母亲为她画好铺直树上高墙的道路上，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

　　直到那个晚上，气温骤降的冬夜刮着凛冽的风，吹散了天空和她心底堆积厚重的阴霾，露出一面皎月，一弧清光，一道笑容，扑啦啦地全数倾倒在她坚硬失速的心上。

　　那一晚，英子很不好意思地敲响了她的房门，说自己晚上要去陪闺蜜回不来，请求她帮忙照顾一下刚刚收留的流浪猫。

　　瞳自然不可能拒绝，否则她怎么对得起完美准则上的“通情达理、乐于助人”。只是，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学习能力。在学业知识以外，她的常识其实少得可怜，尤其对于之前根本没有做过的“照顾小动物”，她简直无从下手。

　　因为进入了一个新环境而惊惶不安的猫咪啼叫不歇，哪怕瞳根据英子的指点为它搭了暖和的窝，放好了适量的食物与水，它依然满屋子乱爬，细嫩的爪子不断挠着瞳的写字桌，试图爬上去。

　　瞳还有一份明早就要交差的报告。她耐心地哄着猫咪，将它一次次地从她的手提电脑键盘上抱下来，而它依然百折不挠。最后瞳毫无办法，把它关在了客厅。然而猫咪的哭声渐渐凄厉，几近嚎叫，她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精神写报告。她颓然捂住耳朵，开始觉得烦躁与恼火。那一声声的哀啼不知怎么就令她想起每次与父亲吵完架后抱着她哭诉的母亲。这个联想令她更加的气闷，她“啪”地合上手提，大步走出房间，抱起猫咪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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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回到写字桌的瞳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可是，她并不像预期的那样变得全神贯注。相反，她的手中一直停留着猫咪柔软的触感，耳畔更是像被利爪挠过一般热辣疼痛。

　　天气预报说今夜会降温，它会冻死吗？

　　英子回来以后，我能够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说是它自己跑掉的吗？

　　抱着它的时候它并没有叫，是很信赖我以为我要陪它玩耍吗？

　　它会不会又从窝里出来到处乱爬，会不会撞上谁的单车？

　　此刻瞳的心已经被懊恼和自责拥塞得满满。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拿起钥匙，再度跑到了丢掉猫的地方。

　　那是两栋公寓之间的一个角落，猫窝的后头不远处就是稻大的院墙。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那个蹲身凝固在猫窝前的背影不得不令瞳心生戒备与惊惧。她左右顾盼了一下，看到墙后的校园里依稀还有几束灯光，想必是熬夜赶实验的学子征用了实验楼的教室。于是她的胆子大了几分，厉声喝道：“你要对我的猫做什么？”

　　*

　　月岛明光把酒醉的星原灯里送回家后，想起还有一篇实验报告没有做完，于是步行转过好几个街区，晃到了学校附近。

　　这是冷空气来袭的一夜，料峭的寒风很快驱散了他身体里残存的醉意，彻底清醒过来之后，由于心底埋藏许久的话语已全数倾倒而出，浑身上下犹如被掏空般难受。他呵了呵冻得僵硬的手抄回大衣的口袋，想着去学校门口的便利店旁买一份自动贩售的快熟面，于是加快了脚步。

　　那只折耳小奶猫就在这个时候慢腾腾地挪到了明光的脚边，他没留神差点被绊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他低下头，小小的斑纹折耳在他的翻绒皮鞋边不停地蹭着，边“喵喵”叫边舔舐自己白色的前爪。明光怔了怔，弯腰抱起脚边的小家伙，裹在自己的大衣里。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前方一片皎白月光下的楼道旁放着一只小小的猫窝，想必它是从那里爬出来的。他抱着猫走过去蹲下身，试图查看那里有没有主人的痕迹，小折耳用细嫩的前爪紧紧地攥着他的大衣扣子，毛绒绒的小脑袋不住地拱着他的前襟。明光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安慰它：“别担心，待会儿就带你回家。”

　　然而从眼前的情形来看，这只猫怎么都像是被主人遗弃在寒夜的路边。明光打量着猫窝旁的水和猫粮，又低头看了看紧抓着他衣扣不放的猫咪，软语安慰道：“小家伙别害怕，这就带你去温暖的地方。”小折耳似是听得懂他的话，安心地把脑袋挨在他胸口。明光忍不住再次扬起嘴角，眉间眼角都流动着温柔的爱怜。他伸手拿过装猫粮的食盒，刚要起身，就听到身后一句娇声厉喝。
　　他想，应该是主人来找它了吧。于是抱着猫咪站起身，看见皎月照射下亭亭而立的女孩。她的身影迎着刚刚破云而出的月光，藏匿在宽大棉服中，依然流露出纤细的骨骼弧度。素面朝天，顶着有些好笑的冲天花苞头，耳际有几绺卷曲的发丝垂了下来。

　　他们于悄无人声的夜晚两两相对，周围高大的樱树随狂风高低起伏，时不时压下黑黢黢的树影，日野瞳面上的表情就在其间忽明忽暗。

　　瞳从最初的惊惧中醒过神来，见男孩面上并无恶意。之前那只不听话的小奶猫正伏在他胸前，被他用臂弯小心地托着，十分惬意的模样。她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得发麻。她转开视线看向抱猫的人，他的烟灰色大衣解开了一粒扣子，露出里头的赭色毛衣。深蓝的羊毛围巾圈住他颈后金色的发，有一角垂在胸前，时不时地拂在猫咪身上。

　　她轻抿了一下唇，指了指他怀里的猫：“那个，我的。”

　　月岛明光终于反应过来，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以为这是被主人遗弃的……”

　　被戳中的瞳几步上前，几乎是恶狠狠地夺过他怀里的猫咪。明光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

　　一声凄厉的猫叫打破了二人之间的静默空气。小折耳哭闹着高高扬起爪子，试图拍向瞳的脸。

　　“小心！”明光看到猫咪肉垫前探出了透明的爪尖，忙捏着猫脖子把它拎了过来，安慰吓得面容失色的瞳：“没事吧？”

　　瞳大喘了一口气，退后几步，喃喃道：“它大概是在记恨我吧……”之前由于懊恼而自责而绷紧的心弦被骤然拉断，她觉得之前那个遗弃了猫咪的面目可憎的自己在面前这个男孩宽和的笑容里无可遁形。

　　明光从她不着边际的话语里猜到了大概，先是愣了愣，随即弯起嘴角轻笑出声。他宽阔的肩膀微微颤动着，高大的身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背后的月光。

　　穿堂的风呼啸而过，拨动着他金色的发丝。他的每一寸轮廓都被皎白的月光细细地勾勒着，整个人好似发着光一样立在娇小的瞳面前。她先是有些迷茫，见他有笑得停不下来的势头，登时又感到恼怒，俏丽的脸庞渐渐蒙上愠色。

　　许是感受到了她的不悦，明光好脾气地解释道：“对不起，如果我的反应令你感到不快，我向你表示歉意。”他垂下琉璃一般的浅琥珀色眼眸，正视着她的脸，认真地说道：“不会，猫不会记恨你的。对于它们来说，人类只有‘愚蠢的人类’和‘给我美食的人类’的区别。所以啊……”他调皮地扬起眉毛，提高了嗓门，“对于不小心把它忘在街边的人类，它可没空去记恨呢。”

　　他就这样用开玩笑的语气轻而易举地化解了瞳的忐忑，对她之前恶劣的丢猫行为避而不提。

　　她将信将疑地瞪大眼睛问道：“真的吗？它真的没空记恨我吗？”

　　她天真探问的模样令明光又没能绷住笑，只好摆了摆手换了话题：“我想，应该是你刚才抱它的角度令它感到难受。”

　　他把怀里的猫咪递过去，耐心指导着：“嗯，捏着这里，把它的肚子朝向自己的方向，不然它晾着肚皮会很不舒服。摸摸它的下巴……感受到它的呼噜声了没？呵……这表示它很开心……”

　　他殷切叮嘱了一番注意事项，目送着一人一猫离开。

　　瞳一手托着终于在她怀里安静乖顺下来的猫咪，一手拎着猫窝，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明光还在那片豁亮的月光下伫立着，见她回过身，抿出一个浅浅的笑，对她轻轻挥了挥手。瞳咬了咬唇，心想，他是在对自己怀里的猫咪道别吧。这样耐心对待一只流浪猫的男孩子，想必温柔如他身后的皎洁月光吧。

　　瞳仰起头，这才发觉被夜风吹得太久的脸庞绷得紧紧的，且慢慢蒸腾出可怕的热度。

　　这是瞳成年以后第一次脱离母亲的陪伴与年纪仿佛的异性单独相处，还是在周围毫无人迹的凌晨。可是此时她的心中没有一丝的后怕，像养了无数只小兔子那样扑腾乱跳无所止歇，又像被之前不安份的猫咪挥舞着的利爪挠过一般，痒痒的，热热的，又酸疼酸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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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报告已经是清晨五点，瞳望着穿衣镜中双颊晕红的人：傻傻的绣着蓝色哆啦A梦的嫩黄色棉服睡衣，大大的鸭子棉拖，她自己看一眼都会想要捂脸遁地的冲天花苞头……她是怎么有勇气以这副尊容与那个男孩相处那一小段光阴的啊！

　　后脑勺落在枕上的那一刻，两个多小时前的际遇变得遥远而模糊，如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在瞳的脑海里盘桓不散。原计划只是小憩片刻的她于八点钟被英子心急火燎地唤醒，对方愕然注视着爬出被窝的她烧得通红的面庞，惊叫道：“小瞳你是不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