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日子里》》sky纽扣

5、暴风雪

　　在大雪里穿行到天黑下去，姜月果然没有到达预定可以寄宿的村落。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雪花夹裹着风打在身上时发出了可以清晰地听见的打击声，姜月伏低身体，与阿砚一起努力向着前方迈步。
　　连一点渺茫的灯火也看不到，虽然称不上惊慌，他的心里却也无法稳定下来，一瞬间产生了会不会死在这里的想法。在大雪里过一夜，即使是经过怎样的磨练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的撑下来，而自己不仅必须撑过这个境地，还必须考虑到接下来几日的行程才行。
　　即使是要死去，也必须在回到家后，将师傅需要的东西交到他手上才可以。
　　不知是否上天回应了少年的心意，在他快要绝望起来的时候，视野里出现了一座残破的庙宇，虽然墙壁与外院里的雕象都剥落残旧，但总算房屋部分的门窗都还完整。
　　姜月小心地推开一半的门扇，用力拉住确保不会被外面的风雪吹倒，先将阿砚推了进去，自己也紧接着迈进门，顶着风将门推上，顺手用一边地上倒下的木头顶住无法严密合上的门缝。
　　此时他才有空闲转头打量打算歇身一晚的地方，而阿砚已经跑到了另一头去，嚼着干枯在地面上的杂草。
　　他走过去几步，确定那都是些最为普通常见的草种才放下心来。
　　如果这时阿砚好象宁宁的红狱一般倒下的话，他可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阿砚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作为它随意行动的惩罚，姜月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果安慰今晚注定要饿肚子的黑马，对方将几颗糖果卷走后，舔了舔姜月的手掌。
　　那已经冻僵到没有感觉了，大概是冷过了头，反而涌上了微微刺麻的热辣感，虽然很是难受，但也是手掌还未废去，正渐渐恢复知觉的证明。
　　他试了好几次，才扯下一只手套来，早被融去的雪花变的湿湿的手套起不到保暖的作用，他索性用牙齿咬着，把另一只也去掉。
　　寻找到最为避风的角落，姜月将阿砚栓起，僵着手到处收集散乱的木材做柴火，最后发现不够，又踹烂了一张本就已经半散架的桌案。
　　从怀里掏出火种时，每一点微小的摩擦都让人钝痛不已，他尽量沉下心来，耐心地点着火。
　　失败到连背上也冒出刺痒的汗水的次数后，他终于成功地把火点了起来，心里面虽然一喜，却不敢马上靠过去烤暖身体，只在稍远的地方使劲蹦达着，一边搓着手，待手脚的感觉都回来，才靠近了火堆。
　　是有点潮气的木柴，但原本让人厌恶的冷风此时却帮了忙，将与火光一起升腾起来的烟雾带散了一些。
　　姜月把斗篷和手套都放在离火堆近些的地方烘干，穿着靴子的脚的也向前伸去。
　　温暖的感觉象一重重的潮水漫了上来，随之泛起的还有睡意。
　　但是这样睡着……一定会生病……在与不断涌上的甜美的睡意的抗衡中，姜月不自觉地沉浸下去……

　　惊醒他的是门外发出的声响，风雪声里明显夹杂着由人类所发出的声音，姜月一瞬间便清醒过来，此时即使想要踢灭火堆也来不及，他从袖管中滑出一柄匕首握住，另一边的手扣着小小的机关，如果需要，他左侧袖管里可以射出浸过麻药的细针。
　　他慢慢的，退出火光照亮的范围，贴着墙壁向门口方向移动，两臂都还看似自然的垂着。
　　被雪浸湿的一丝头发干后粘在了嘴角，痒痒的极不舒服，而从已经烤的干透的靴子里传来的暖意让人觉得燥热。
　　姜月杀过自己的同类，但还未萌生过杀意，他是烈凰完美地按照自己的心意与喜好所培养起的孩子，天真，鲁钝且残忍，有时会莽莽撞撞，但没有人象他那样珍惜着自己的生命。
　　被烈凰抚养的野兽，最后一定会变成无法认知到自己本性的狗。
　　庙门被猛烈的推了几下，那块本就快烂下去的木头立刻断裂开，姜月的左腕移动了一分，眼睛里没什么表情。
　　一个夹裹着风雪的人影向着门内踏了进来，姜月的肌肉突然僵硬，手臂的行动迟缓了。
　　他忘记了呼吸似的瞪大眼睛。
　　师傅……？！
　　从门外近来的身披银色毛皮的男人已经不年轻，无法确定真实年龄的脸上，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身形优雅，只有那双眼睛向着姜月的方向看过来时，不同与烈凰的淬过毒的利器般的眼神将两人的感觉划分开。
　　姜月没办法动弹，即使是完全不同的人，那不下于烈凰的强烈气势其实也已经把他压倒了。
　　男人缓缓的靠近着，步伐悠闲高雅，完全没有姜月那般被天气带来的狼狈感，一时另人错觉此处是春花漫生的庭院。
　　他一只手在解着厚重毛皮斗篷的绊扣，完全没有察觉姜月浑身戒备着的气息，或者说是完全不在意地忽略了一只未成气候的小兽对着毒蛇伸出的爪子，从唇边漫出温和的笑意，如一波波荡漾的水波。
　　“雪夜难行，在此借宿一宿，希望没有打扰阁下。”
　　他开口说话时，姜月又几乎被错觉迷惑，虽然是比师傅更加低沉的男性声线，但那种即使是礼数周到时也挥不去的，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似的口吻，两人如出一辙。
　　“啊，我……在下也只是在此歇脚的旅人。”姜月尽量不动声色的将匕首悄悄收起“阁下尽可自便。”
　　“如此，便打扰了。”他以与自己的言语完全不相称的自在态度越过姜月，背对着他脱下沾满雪花的斗篷，铺陈在膝盖上烤起火来。
　　在把一根木柴递入有些弱下去的火堆后，姜月听到男子的声音响起。
　　“阁下不过来吗？”
　　少年谨慎的移动脚步，坐回他惊醒之前的位置上，阿砚静静地立在不远处，偶尔踏动几步，并不出声。
　　姜月在跳动的火光中小心地观察着他。
　　漫不经心般地用一根木棍拨弄着火堆的男人面上没有生出多少可以显示年龄的纹路，难以判断是年近四旬或者是早已越过了四字头，但是下巴尖瘦，看上去让他年轻不少，穿在斗篷下的，是件与烈凰风格相去甚远，严谨周正的素色衣服，通红的映照着周围的火光让人难一判断衣服并不明显的色彩，细看去可见隐约的繁复纹路附着其上，乃是与烈凰平日所穿戴的凤凰锦齐名的“素颜”，看似朴素的布料，另有一番奢华之感，因为难以察觉，更加挑动人心。
　　压在他修长的手指上的层叠的数层衣袖，好象在雪里安静绽放的白山茶般有着并不张扬的艳丽。
　　如果说烈凰可以压制的任何华贵的东西相形见拙的失去光彩，那么这个男人就能够以自己的存在让观者产生这座破败的庙宇也在一瞬间变的犹如庄严的殿堂般气势华美的错觉。
　　姜月不自觉的产生了争胜的心理，将此人与烈凰比较着，然后以幼稚的心态的将桂冠给了自己的师傅，明知这只是会让烈凰嗤笑的行为，还是克制不住自己。
　　男子以奇妙的眼神注视着不自觉垂下了目光的少年，对方与其说是拥有野性直觉的天真野兽不若说是被养熟的狗，在确定了别人没有恶意后，就自然地放下戒备。
　　不愧是被成功地培养起来的孩子，烈凰想要留下的果然就是这种东西。
　　他的唇边漫出新一层的笑意，这次却如一只静静潜伏着的毒蛇。
　　男子将木棍在地面上点了几下，抖掉附着上的一点火星。
　　姜月的肚子恰在此时发出咕噜的声响，在男子诧异的看着他时，姜月第一次憎恨起自己规律的夜宵习惯。
　　跫到连移开目光也做不到少年直直地回看着男子含着笑意的眼睛，对方微褐色的肌肤上，在眼角的部位出现了细微的纹路，舒展的延伸开去。
　　男子将一之手伸入怀里，掏摸着什么，再次拿出时，多了一样白布包裹起的东西，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将布掀开——
　　——是一只在白色皮毛上染着鲜红血液的野兔。
　　“在路上见到这只兔子插着根箭跑过来。”男子说：“原想救它一命，但是血流的太多，一下就死去了。”
　　他把兔子放在地上，洁白弱小的生物，即使是一具尸体也看起来很无辜。
　　“现在让它来救救你我吧。”他继续说着，笑意也未消去：“就葬在人类的腹中。”

　　姜月剥皮剥的心惊胆战，但对方摆出“一切你料理”的样子，他还没勇气反抗一个与师傅相似的人，只要对方微挑的眼角眯起笑意，就立刻屁滚尿流的认输。
　　兔子皮难以处理，就和内脏一起埋在了被白雪覆盖的荒芜院落的一角，冻硬的土地需要花费很多力气才能挖开，来年的春日，这里会生长出格外茂盛的花草，权且将那当做它的墓碑。
　　用雪将兔尸擦洗干净，姜月暗自决定一会食用时绝对不要想到材料此刻的模样。
　　回到火堆旁，那个奇怪的男人已经架好简易的木枝所做的烤架，地上一溜摆开的小包调料，大概片刻前还在他的怀里。
　　这个在雪夜里一身素服的男人似乎非常怕冷，穿的衣服比一般人厚上很多，难得的是如此还一点不显臃肿，这般样貌，挑起清淡的笑容看着谁时，足以令那人的心跳上一跳。
　　姜月压低了眼睛不敢看对方，那笑容即使比起烈凰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还是相似到让他想撞墙。
　　抹上一层油和盐巴，姜月料理起兔子的尸体。
　　不经意想起以前师傅漫不经心地讲给他听的传奇故事，虽然某人将这些故事以不屑一顾的口气讲出来糊弄小孩子，难以否认的是，仍然在姜月的心中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风雪夜的破庙里相遇的神秘男人与……自己是不是多少算的上少侠什么的？
　　这样就叫江湖吗？
　　姜月蹲在地上烤兔子，心里为突然冒出的想法激动的发抖。
　　几天风平浪静的旅行让他完全忽略掉自己的旅行就是传说中的“闯江湖”……被落凰里安静的生活压抑下去的某种名为豪气的东西冒出了头，手上转着兔子也更加用力起来。
　　“这么大动作，仔细一会架子都散了。”
　　男人悠闲的笑着，打断了姜月不受控制地驰骋起来的思想。
　　少年红了脸，忙又将心思转回到眼前的夜宵上，虽然是油腻的食物，但在旅行中的寒冷夜晚正适合补充体力。
　　食物烤好，香气与皮上滋滋做响的声音一起诱惑着人类懂得肠胃。
　　要拿出匕首分兔肉时姜月犹豫了一下，但手下动作快了一步，已经将匕首抽了出来。
　　看起来男人并不象会拿起兔肉直接啃的人，对某些事也微有坚持的姜月把兔肉分成可以一次次入口的小块，手势熟练没有停滞。男人不动声色的看着，伸出一只手，捏起一块兔肉送进嘴里。
　　看上去象愚蠢又忠心的大狗的少年手艺意料之外的带出怀念的味道，他几乎要克制不住的回忆起什么，压抑下嘴角要浮现的阴冷笑容，称赞少年手艺很好。
　　那男人这次如愿以偿的培养着适合留在身边的人吗。
　　不会怀疑不会退缩不会背叛，即使一起坠入地狱也毫不动摇的跟随他的人，在有自觉前就已经埋葬掉自己的一切去迎合烈凰的人。

　　“啊？！”
　　听到意外话语的少年看着男子。
　　“刚刚看到你的匕首上纹饰，才猜测你是否烈凰的弟子。”男人笑着说：“我与他虽已多年不见，却是故交，几年听闻他收徒的消息，推测你的年龄，也正和那个弟子差不多，他又极任性的人，你的烧烤手艺大概也是他磨出来的吧。”
　　姜月在回答男人之前，为自己的措辞犹豫了一下，还是选用了他不习惯的称谓：“家师正是烈凰，晚辈姜月，敢请教前辈大名。“
　　为对方说起烈凰时熟悉而随意的口吻所说服，他已经对这名男子有着七成的信任度。
　　“你大概没听说过我。”男人微笑着说：“贫道天青子。”
　　姜月对男子的自我介绍吃了一小惊，他没有听闻过天青子，但知道自称贫道的只有本朝新兴起来，隐为国教的教派道教，在战争的废墟中新生的国家抛弃了曾经信奉的自然神灵们，并扶植起这新兴教派作为抚慰人民的工具。
　　这是来自为烈凰所救前的幼年记忆。在烈凰身边，他并没什么听闻外界诸事的机会，围着兴趣恶劣的师傅的古怪要求团团转，已经耗费他许多时间。
　　在姜月沉默下来时，天青子自然地接了口：
　　“前几日听说小远……叶香罗到了落凰，阿野也去了，我想着担心叶香罗的病势，又和阿野也多年未见，就去了落凰山庄，还没到大门就被赶下山去。”
　　他以一点也不尴尬的口气说着：“多年前我做了得罪你师傅的事，他说气消之前不会见我，还真是说到做到。那个人只有在这样任性的时候才特别有恒心。”
　　他口中的小远与阿野自然是名满天下的两位神医，并不为世人所知的称呼方式，姜月只在师傅口中听到他偶尔叫过两次。
　　那是属于那两人遥远的少年时代，还寂寂无名时的称呼。
　　虽然师傅是平静无波的脱口而出，鲁神医却连手中的针也落在地上，表情象流下泪来样的扭曲着。
　　知道这两个名字，即使曾经真的被师傅赶下山也好，至少两人真的曾经有过交情。
　　那理所当然的埋怨损友般的语气不象是在说着怀抱怨念的对象，说是朋友的话，大概也没错。
　　“我大概知道你要去的地方，你师傅在这种时候还要差你出来只会是去一处。”
　　“去可以救叶香罗一命的地方。”
　　“本来是阿野去会容易成功些，但他不仅要救叶香罗，连阿野也要护着。”
　　“所以，即使对方曾经是他收养过的孩子他也不放阿野去见她。”
　　“他不会让阿野去见蝴蝶夫人。”
　　风清云淡地把事实一一道出，他的眼角又聚起细细的纹路。
　　“即使过了多少年，一个人还是只有让别人伤透脑筋的地方不会变。”
　　“你说对吗。”他对发呆的姜月说：“姜月？”
　　句尾的问号轻轻上挑。

　　那个“对吗”，到底是在指哪一部分……
　　到歇息下时，姜月还在想着这些东西。
　　两人因陋就简，将自己厚厚的斗篷各自铺开在上做为一晚的铺盖，姜月是被惊醒过一次睡不过去，而天青子却是一开始就没有躺下，用一辈子也不会出现在烈凰身上的姿势端正地坐着，头垂下来，一些阴影随着抖动的火苗在他脸上起起伏伏，看不清是不是闭着眼睛在养神。
　　不自觉地盯着对方看一会，姜月被天青子的轻笑声惊醒过来。
　　“需要睡前故事吗？”他笑着说。
　　一路上在各种人面前丢丑不断的姜月确定自己出门前应该先翻翻黄历……也许最近正是自己流年不利的日子。
　　“晚辈冒犯……”他讪讪的说，很希望能够逃避一下现实。
　　“无妨。”天青子坐的十分端正：“我一直坐着，也难怪你睡不着。”
　　说是说了，天青子还没有要躺下的意思。姜月脸侧向下闷躺了一会，跑掉的睡意渐渐回笼，脑袋却活动的停不下来。
　　“天青子前辈……是如何结识家师的呢……”半梦半醒着，姜月模糊的问了一句。
　　天青子露出思索的神色。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我也记不得了……在有最初的记忆时，烈凰就已经在我身边了。”他说完这句，还喃喃的说了什么，但声音终究太过微小，连他自己，也捕捉不到唇中滑过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