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日子里》》sky纽扣

3、师傅

　　元旦已经过去，现在正是新年快要来临的时候。
　　骑马踏过积雪凌乱的街道，喜洋洋的气氛扑面而来，姜月少见到这样的热闹，更少见到这么多人，一时间突然生出“这才是人世间”的感觉。
　　他的师傅喜好奢华，却没太弄过什么热闹的东西，新年时也是一个人坐着喝酒，姜月伴在一边，下人们都放了去自己过个热闹年。
　　从小楼的窗户里。听的见远远传来的鞭炮声。
　　正想着，一群顽童扯着炮仗嬉闹着跑过，姜月恐惊了马，翻身下来，打算慢慢走过这段。
　　师傅现在……一个人在干什么呢？
　　但是鲁路在的话，他也不算一个人吧。
　　那两人毕竟是朋友。
　　半个月……现在离过年不过几天，他赶的再快，这个新年也必是在外面过了，师傅到底有鲁路陪着，应该不打紧。
　　这么一想，姜月的心就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该莫名其妙的泛酸。
　　天色擦黑了，冬日天黑的早亮的晚，大雪迟迟不化，姜月在日间一刻也未停过的赶路，冷天里马也出了一身汗，一马一人，此时都又累又饿，整天未进食的肠胃象快要绞起来似的。
　　“阿砚，找家店歇歇，如何？”
　　他扭头对着自己的马说，没管对方听没听懂，他只是需要跟人说说话而已。第一次出门的紧张心情象是此时才发作起来。
　　沿着道路走了半晌，到天色完全黑沉沉的，他才选定了一家悬着大红字招牌的进去。
　　在灯笼的火光下看不太清招牌的颜色，只有“福至客栈”四个大字挑眼的很。他抖抖满身的雪，把缰绳交在迎上来的小二手里。
　　“里面请，客官。这么晚了您是住店的吧？有上房候着。”
　　他不轻不重地“唔”了一声，面对自己师傅时他总显得笨拙失措，此刻对着外人，却不由地语气和态度都冷淡了起来。
　　“有马房吗？”
　　“有、有！还有上等饲料。”
　　脱去了积满雪花的斗篷后，姜月的锦衣化做白花花的银子耀着小二的眼，态度更是恭敬几分。一路引着上楼去。
　　上房是一个套间，里面的布置说不上华贵，也还看的过眼。
　　“客官还没用晚饭吧？是要送上来吃吗？”
　　“恩。”他答了一声，然后又加一句：“东西弄干净点。”想起师傅的教诲，从腰带里掏出一块碎银扔给小二，“再给我烧点水，一会送上来我洗澡。”
　　“是、是！”
　　小二笑逐言开地向后退了出去：“马上就好，客官您稍等就好。”
　　房里没了人，姜月才觉得肩膀都酸起来。
　　第一次，跟别人，跟不相识的人说了这么多话。
　　真是累人。
　　桌上有备好的茶水，他拿起来闻一闻，倒出一杯。
　　一饮而尽。

　　菜色比平时吃的味道要重，姜月想着师傅的“在家样样好，出门百样难”多灌了几杯茶水下去。
　　洗澡水稍烫了些，要是师傅来洗温度刚好，他得再多加一桶凉水。
　　睡前稍微想了想以后行动的线路，但一天的奔波之后，他很快就睡着了，连梦也未做起来，即使棉被不如自用的轻软，也没什么不好忍耐。
　　一夜黑甜的睡眠过后，再次醒来，天还未亮。
　　他需要一刻才反应的出自己在哪里，推开窗户，只看的到沉沉的黑暗笼罩，没有伸到窗边的白色山茶。
　　自己现在，的确是孤身一人在寻觅的路上。
　　天空被云层覆盖着，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即使它们确确实实在云层之上，在更加遥远的地方存在着，月亮一如既往地撒下银蓝色光辉，而星星比所有的宝石还要明亮。
　　收拾好下楼，店家已经打开店门，挑起与昨晚一般的灯笼做生意了，这正正好，他在大堂里用了些简单早点，结帐，出门从小二手里牵过自己的马。
　　戴上兜帽时，眼角余光瞥见后面又跟出一名女子，正把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昏昏灯光下，彼此面容都不太清晰，同时深看对方一眼。
　　那名女子围着白狐皮的围脖，一圈茸茸的毛围在脸边，是身上唯一亮眼的东西，耳朵位置是同样皮毛的耳罩，这光线下看不出颜色。头发不知是不是全束着，来只有前额的地方搭了一缕下来，奇妙地混着银丝，身段却是极年轻的样子，不象是会长白发的年纪。
　　她骑的是一匹红马，比阿砚高出半分，上马架势也纯熟过姜月，虽然慢一步出来，看着对方背影消失在未明天色里的，却是姜月。
　　两串马蹄声，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小城隆冬清寒的空气里。

　　要出城时，稍微遇到麻烦，不知是不是天气寒冷，年关又将至，守城门的守卫比平时晚一刻开门，哈欠连天的大叔十分怀疑地咬着两人审了半天，那女子好象比姜月还不会应付，连斗笠也不摘，脸也扭在一旁。姜月心里在暗自后悔，原本想早一刻出城，知道这样，不如在客栈里多养会精神。
　　想了一想，他悄声请守卫到旁，拿出师傅临行前给的金牌。
　　老实说他也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只记得师傅说有时候可以讨个方便，就老老实实拿出来给人看。
　　守卫先是一脸不耐，再看第二眼时，就睁大了眼睛，两只手想伸过去拿起牌子，又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不敢伸手，喉咙里“噶噶”的象是被痰卡着似的。
　　姜月举着牌子，一时想不出是不是可以扭头走人，还是干脆把牌子塞到大叔手里，让他看看清楚为好。
　　还在被另一名守卫纠缠的女子看的不耐烦，大步靠近，一把从姜月手里夺过牌子，扫了一眼，扔进守卫的怀里，后者忙不叠接住。
　　“抖抖抖，抖什么抖？不过是落凰的凰炎令罢了，有什么好抖的。”
　　她的声音果真十分年轻，又脆又稳，十分清爽，借着距离近和稍亮起来的天光，姜月可以看到她脸上一对明亮的有如星辰的眼睛。
　　她一把纠住姜月的领子，空着的手夺了凰炎令过来。
　　“看够了吗？看够可以走了吧？”
　　“凰炎令是真的，你、你们是……”
　　“我们是一伙的，想活久点就少打听落凰山庄的事。”
　　干净利落地说完，她提着姜月的领子，扭头就,。另一个守卫急忙地把两人的马牵过来。将牌子塞回姜月怀里，两人同时上马，一夹马腹，飞奔而去。
　　这时候的风还如刀子般割脸，姜月这样与她一起跑出去，不知为何有点不明不白的感觉，脸上绷的紧紧的，就更觉得寒冷，只有呼吸时散出的热气，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温暖。
　　就这样两人一起并肩跑了一截，都没有与对方交谈。
　　日光，一点一点的从地平线那边跃上来。

　　作为一条主河道，澜江在冬天也没有结冰，渡口那里，只有一只孤零零的渡船，在姜月出声呼唤一次后，窝在厚厚棉袄里的船家打起斗笠沿看了眼前的两位客人，自嘴里吐出烟杆。
　　“两个小娃子运头倒好。”他动动筋骨，一张又硬又黑的脸上现出笑容，皱纹就象钢铁上的裂纹。
　　“我今年走的是最后一趟，拉完就回家准备过年了。”他伸出一只手指“不讲价，一人一百文一躺。”
　　船家解着缰绳，女子先跨了一步，牵着马上去，脸微微地向着姜月这边偏了一偏，要看过来却又没有看过来的样子，表情在斗笠下看不清楚，象是在问“你也要坐船？”
　　姜月挥开斗篷下摆，也一步跨了上去，立刻感到不同于陆地，脚下起起伏伏，已经脱下棉衣露出精壮身体的船家长长一声“开——船喽——”将船撑离了岸边。
　　白色的雪与黑色泥土混杂着的河岸，渐渐离远。
　　姜月伸出手，不断安抚着略微不安的阿砚，这匹马训练有素，但是从没离开过大地。他移开视线去，那名女子与红色大马立在另一边，一人一马同样安静的注视着翻腾的江水与越来越明亮的天空，这冬日的天空，有种澄澈干燥的蓝，一切杂质都被抛去了不知哪里。
　　容纳几十人的渡船载着三人一马还算宽敞，不用挤挤挨挨，这么一想的话，也许还算幸运，平时大概是不能带马上船的吧，姜月掏出一颗松子糖喂给阿砚，隔着皮手套也感的到它一下用力的添劲，完了拍拍阿砚的脖子，也去看着江水。
　　他有点想要跟那个女子说说话，但七年来除了师傅外没有什么深谈的对象——不，与师傅根本就没做过深谈这种事情，下人们训练有素，在发觉自己的需要后，不必自己开口就会主动打理。
　　那么情况总结，最后的结论是姜月小同学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着“搭讪”这个美妙的词汇。
　　他忍不住要向那女子的方向看看，又觉得尴尬，硬硬忍住。
　　风大，云层散去的很快，大概原本昨天又下了一天，就已经很薄了，现在象是被扯的凌乱的旧棉絮，灰败的散落在天空上，太阳已经升离了地平线一段距离，但因为是在江上，人感不到太阳那点吝啬的暖意，反而在江风中更加寒冷。
　　姜月的兜帽被吹的落了下来，也没再戴回去，任凭风把本来梳的就不甚齐整的头发吹的更乱，说着也挺丢脸，他老大不小自己梳不好头发，每天都是被窝里迷迷糊糊的师傅代劳，平时老是想要师傅也好好梳次头，烈凰听了，笑笑的把梳子递在他手里，说“你来”，而努力了这么多年，从未成功一次。师傅那把又黑又长的头发，总是在他手里变的更加乱七八糟，说不定根本是不想让头被扎的整整齐齐，才会总是把这工作交在自己手里。
　　江风吹的依然急。他的手心却热热的，象是握了什么温暖让人不想撒开手的东西。

　　对岸的码头被不知什么东西毁去了一半，看痕迹也有些时日，却没人去修理。
　　这次是姜月先一步上岸，一些冰冷的江水渗进了裤脚里，在最初的冰冷后，给人温暖的错觉，阿砚被牵上来时，面对着水面闹腾了好一阵子，险些将姜月一起带下水去。
　　成功上岸后，姜月犹豫一下，将手伸出去，接在那女子面前。
　　她微微抬头看了姜月一眼，反而退后一步，骑上自己的马。
　　没有助跑，那匹高大的红色马匹，踩着不稳的渡筏面借力，蹄子踩下后使一半的筏子沉进水中，向上跃起，踏过半残的码头，确实地落在了陆地上。
　　向前跑了几步消力后，女子在马背上对着姜月露出得意的笑容，嘴角显露的笑意，使她比姜月想象的更加年轻。
　　“呐，小鬼，论起马上功夫的话，我可是比谁都在行啊。”
　　“……没有踩坏人家的筏子的话，的确称的上是成功的骑术啊。”
　　在反应过来之前，姜月就已经条件反射的顶了回去。
　　大概是那句小鬼有着微妙的熟悉感……姜月稍感挫折，不过按照希望的那样顺利谈话了，多少也是进步……算是进步。

　　结果是那女子拔下一根纯银镶玉的簪子来摆平事件。
　　姜月不太清楚市价，但是那只簪子虽然形状朴素也不大，却看的出是十成十的足银，镶的玉也是不错的货色。
　　拿那只簪子来赔筏子的话，还不如付些现银……
　　他看到那女子嘴角浮着一丝奇妙的笑意，直觉性地感到自己显露了想法，并且正在被嘲笑，人家的事情，要自己瞎想什么……
　　“请等一等。”
　　在姜月打算上马时，被女子出声叫住。
　　“……请问，小姐何事？”
　　“不必小姐小姐的，你真的是落凰的人？”
　　姜月仰望坐在马上的女子，微微笑了：“您说的是落凰山庄的话，倒是没错。”
　　“是么……”她的手指搓了搓帽沿，“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不过若是你不知从哪听了传闻来伪造凰炎令，假扮落凰的人的话，还是快点放弃安全些。”
　　“您不觉得自己的话太轻率了吗？”姜月身体里突然冲上一股轻微的怒气。“我并不清楚凰炎令是什么，但我却没有假扮落凰山庄的人必要。这牌子也确确实实是从那里得到的。”他牵着阿砚，向大路走去。“抱歉，小姐若没有其他事情，恕我不奉陪。”

　　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自己被人没有理由的怀疑？还是……
　　因为自己确实不知道凤凰令是什么东西……
　　陪伴在那个男人的身边的日子，有七年。
　　而去处没有记忆的两三岁之前的时光的话，不曾与他相识的日子也不过七年而已。
　　占据着自己一半人生的家伙，其实是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人。
　　从小时候起，那个可以解答自己任何课业疑问的男人，确确实实地，没有提起过关于他自己的一星半点事情，同时也从未问过姜月任何东西。
　　连姜月这个名字，也是他信手翻开书本，随意决定的……
　　那么自己也许没有想象中的，在那个男人的心里占据重要的地位，即使他是陪伴他度过七年时光的人，即使，他是他唯一的弟子，即使，他是他视若父兄，甚至是更加重要的人……
　　姜月还是没有忍住眼泪。
　　原来自己是这么容易哭的人吗……他在心里嘲笑自己。轻易流下的眼泪会不会失去价值……
　　会刺伤人心的东西，即使是已经为之痛苦过多次，依然不会消逝，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让它的存在更加清晰。
　　为什么这时，却没有下雪呢。
　　那银白色的，可以将一切肮脏与悲哀都掩埋的东西……这泪水，也请随着寒风冻结，连同不堪的心情一起……
　　连同不堪的心情一起……

　　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