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日子里》》sky纽扣

2、姜月（二）

　　“怎么样？”
　　烈凰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开口问，如果说鲁路的声音让人想起屋檐下悬挂的冰棱，那么他的声音就象五月里蝴蝶采集起的花蜜，澄澈又甜腻。
　　此时他已经换过了一身严正的装束，银灰色的华丽毛皮斗篷脱下来在自己弟子手里搭着，头发还是半束起来，垂在纹饰白山茶花样的衣服上。懒洋洋地坐在一边不紧不慢开口询问好象当日急的把鲁路拎出来看病的人不是他，而连着几日尽心照顾的人也不是他似的。
　　“还好。”鲁路将女子细瘦的手腕放回锦被里去，他稍比一般人黑些的皮肤，衬的那只手宛若上好的瓷器样净白通透，更象是一捏就会碎了。
　　烈凰的一边眉毛不易察觉的动了一下，再开口还是四平八稳懒洋洋的样子。
　　“还好？还好是什么？你这些年说话倒是更难懂了，摆个摊子去算命不错。”
　　看上去鲁神医是完全被自己的朋友调侃惯了，脸上表情变也没变一下，伸着手，缓缓把一处被角压平。
　　“你有数。”
　　远处看的话，两个人都坐的稳若泰山，却没人知道他们心里都来回翻了七八个个。一时间好象空气也被压着向下沉了一沉。
　　“是。”
　　烈凰还是梳的不整齐的头发掩盖了他的左眼和一半的表情，嘴角露出一点称不上笑意的笑意。
　　“我有数。”
　　两个人一来一去打着哑谜，姜月在旁边听的一头雾水，这两人神神叨叨不是一两天，但重点是，自己，还是听的很迷啊……
　　一直以来伴随不象正常人类的师傅锻炼而来的危机神经似乎在一跳一跳的提醒什么……姜月走神忘了下窗外，天地间满是一片银色，常青植物在其间露出一星半点的叶片，看来也象是谁不小心洒上了墨汁似的发着暗色，不象春天刚发出的嫩芽喜人。
　　说到春天他就想起那年跟师傅上山的事，他才十岁，家里败亡被抄，一行人走在押解到边疆的路上，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那些鲜花粉蝶自顾自的生长与飞舞着，有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孩子被一只斑斓的凤尾逗的慢了脚步，一鞭子就让他再也没爬起来，孩子的奶娘哭着扑过去……他不敢再看。身后一幕消失在扬起的尘土里，那两人，以后也再没看见。
　　几天之后，他们经过一处狭窄的山路，天下过雨，又是寻常商人不经过的路，滑滑的青苔长了出来，他多日未进饮食，赶路奔波也没什么休息，到底年纪还小，迷迷糊糊间一脚踩空，连声音来不及出就滚下山去。
　　最后看到已经变短不少的队伍里，并没有人回头看他一眼……
　　再次醒来时他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什么鬼魅还是精怪，有个披着绿色奢华刺绣长袍的人向自己慢慢走过来，长长的黑发象是自己有生命似的飘荡在风里，走到跟前，他撩起遮了眼睛的头发，伏下身来看自己，垂在姜月脸上的发丝散发着什么花的香气，又凉又滑。
　　他有一阵真心实意的认为自己要被吃掉了，结果在对方出乎意料的问他“要不要一起来”时，由于惊艳加惊吓，毫不犹豫的答了“要！”。
　　于是作为落凰庄烈凰唯一的弟子，陪伴在这个变态身边多年。

　　鲁大夫不知想着些什么，低下头反复抚着锦被一角，眼睛的焦点却落在空里。
　　“或者我……”他的声音难得地波动起来，象是悬下的一滴水珠在风里不确定的摇摆，烈凰半截里就截住他。
　　“不行，”他面无表情。然后又重复一次：“你不行，不可以。”
　　“我对医术一窍不通……她醒着还可以，你要是走了明天她就得咽气。”
　　鲁大夫沉默着，象是默认了这种说法，又象是在抗拒。浑身气场冷到炭炉的火也要灭下去似的。
　　烈凰似乎是呲笑了一声，黑发颤动了一下，一手扯开银线纹绣的衣领，露出的颈子逼的姜月想别开头。可以见到锁骨上滑动的一小段金属链子，因为连着伺候烈凰更了几天衣，姜月知道那一边系的是半把钥匙，黄铜制的，沉甸甸的分量，只是看着被什么硬是压去了半截似的，断口犹如兽齿狰狞曾参不齐，挂在脖子上，倒也不怕划破了肌肤。
　　烈凰的眼睛总是半耷着看人，配着那说不上来算什么的表情，让人吃不准他到底是总也没睡醒，还是压根没兴趣抬起眼睛好好看别人一眼。
　　“所以你别想去，敢迈出这里一步我就废掉你的腿，反正你自己总有办法把它接回去。”
　　烈凰说的风清云淡好似在谈论天气，姜月却听的脊背发凉，自己师傅绝对是说认真的。鲁路却不知是习惯了他的这种腔调还是胆子大不在乎，还是一副零下二十度的样子。
　　“就先这样。”他下了结论：“你不许乱来，回去给我想想怎么把叶香罗的命多吊几天。”
　　站起来，走到门口时，烈凰又回头看了鲁路一次。
　　“你别乱想，反正不管怎样，总还有我在。”

　　姜月在跟着师傅进了门后还在想着今天的这档子事，琢磨着那句“总还有我在”。心里一直莫名其妙的定不下来，烈凰出声的时候，把他实实在在的吓了一跳。
　　“你没在听我说话？”
　　烈凰自己拿茶杯倒了杯茶，笑的姜月想要夺门而逃，散漫的黑色长发里只露出一只右眼看着他，也似乎是看着别的什么地方，这个人最专注的时候也总是视线飘忽。
　　“在、在听。”姜月到底没控制住，又结巴了起来。
　　“那好。”他端在杯子停在唇边，一溜浅青色的杯沿上冒出点唇色，说不上给观者什么感受，只象是深深的枝叶间突然出现的一朵拓榴花。“你几年没出过这门了？”
　　“啊？我……刚刚出去过……？”
　　姜月算不得笨人，只是师傅素日积威，架势一摆起来，又问的莫名其妙，让刚刚还在走神的姜月脑袋糊成一团。
　　烈凰没说话，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看的姜月小朋友差点腿软，迅速将最近的一系列事件回放，推测自己得罪师傅的可能。
　　轻微的瓷器与木头桌面接触发出的“叩”的一声后，烈凰一手手背撑着脸，视线垂在地面上。
　　“我是问你几年……没出过这庄子了。”
　　姜月还没学会在某些人面前掩盖自己的心情，他只能学着师傅的样也去研究地面，然后老老实实回答。
　　“那……从来到这开始，也有七八年了。”
　　“从来没出去过。”烈凰点点头，闭起眼睛：“就给你一天做个准备，明天就上路吧。”
　　“上、上上上上上上、上路？”
　　“恩。”烈凰一只手指头敲着桌面，看也不看惶恐迷惑的徒弟一眼，自顾自说下去。
　　“我不能走，鲁路走不开——走的开也不许他去，其他人又没什么分量，你就走一趟吧。”
　　“走……什么？”姜月感到好象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说话时总觉得难受。
　　“去帮我走一趟，我要你带点东西回来。”
　　一片雪花从窗外飘进来，也许是屋檐上掉落的，也许是又要开始下雪了。
　　而姜月此时，那摸摸糊糊的跳动的危机神经，象受到震颤般的，跳动的越发厉害起来。

　　第二天果然落雪，烈凰还是很没良心的打发了姜月一个人上路。
　　细碎的雪花象细盐样的落着，不似前几日的鹅毛大雪，姜月回过头看看师傅，身量修长的男子披着银灰色的毛皮斗篷站在庄子大门口，来送行的只有一人，但对姜月来说一人也就够了，只要那人闲闲的袖着手，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也比千万人更令人心定。
　　今天烈凰依然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但到底脸上多了点细微的不明表情，虽然姜月吃不准这人是不是真的为自己担心，心里却也禁不住地宽慰欣喜起来。
　　他将兜帽翻上来戴着，上了马，最后道别一次。
　　“我走了，师傅。”
　　从银灰毛皮的领子处翻出里面一点暗蓝色染深红花纹的衣领来，，一处细碎的小花样正衬着烈凰的下巴，就随着他点头的动作动了动。
　　“半个月内，回不来就自己打折自己的腿爬回来吧。”
　　“啊……恩！”姜月慌慌张张地抖动缰绳，催动马匹。如果半个月内没完事，他一点不怀疑师傅会真的要自己打断腿再爬回来。
　　马蹄下踏起破碎的白色雪末，全黑色的马，载着对世界惶恐又期待的主人奔驰在山路上。早上被仆人们清理过的路面，此时只积着一层薄薄的雪花，看得到那深黑的路面，一直蜿蜒向前，象没有尽头的河流般蜿蜒向前。
　　到山庄那两扇乌色大门消失在视线里为止，姜月一直忍不住要回头去看。
　　看烈凰站在那里，没有撑伞，碎银样的雪花落满乌发。
　　那个人影一点一点变小，缩成茫茫天地间的一小点，然后山路转弯，再也看不见了。
　　姜月拉拉被风吹的要翻开的兜帽，一阵寒风刺进鼻孔，酸疼钻心，连鼻涕眼泪也差点要流下来。
　　这样的季节，大山是银色的，静静地吸纳一切，色彩、声音，连同人类的小小离愁一起吞没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