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逢场作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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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场作戏
年轻的医师皱起了眉头。
他不太喜欢眼前的光景，不过这和他不太喜欢战场，死尸，倒塌的房子和破碎的□□又不太一样。要说冲击力的话，这里的伤者和病患跟他曾经见过的场面根本就没有可比性，打个难听点的比方，简直就是后厨和屠宰场的区别。
但这不一样。这一切之所以令人难以容忍还是……令他想到了生命的开始吧。
燃烧。灾难。痛苦。医院。
他以几乎要把太阳穴捅穿的力度揉搓着额头，试图把注意力转向手头最近的伤员来缓解自己头晕目眩的状况。顿时，血腥味在他转头的刹那就充满了鼻腔，他看向正坐在椅子上等待治疗的年轻人，对方乱七八糟支棱的黑发中掺杂着瓦砾和尘土还有被血糊成的血块，用来捂住头上伤口的衬衫布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碘酒一样暗沉的紫色。
“请把手拿开让我看看伤口。”
他弯下腰和和气气地说。
对方发出一声大概是呻吟的咕哝，像是害怕打针的小孩子一样，反而任性地把抱头的动作做得更规范了一些，以至于那块过大的衬衫布几乎把他的整张脸都遮住了。
年轻的医师叹了口气，垂下眼皮，他那罕见的冷灰色眼睛在日光灯的灯光和睫毛阴影的笼罩下竟然显得十分温柔。
“这么不配合，还不如给其他更需要医治的伤员让出位置吧。”年轻的医师一边说，一边在口罩后面露出一个不知道要给谁看的，和蔼的微笑来，“阿拉什先生，需要我叫护士来扶你出去吗？”
“……唔。”
对方明显瑟缩了一下，这才舍得露出半张脸，用圆溜溜的大黑眼睛回望向医师。
“原来是你呀，好久不见了，看样子你混的还不错嘛？”
就好像刚刚才认出一直站在眼前的医师似的，阿拉什轻松地装模做样着。
“和你这德行比起来，我当然混的不错。”医师毫不客气地回道，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从椅子上拖了起来，低声在他耳边嘀咕道，“演戏也玩真的吗，看来你的脑子是撞坏了，需要一次单独治疗。”
“真意外，一下子就被你认出来了……而且你竟然会跑来当大夫。”被他拖着走的阿拉什倒并不生气，还是乐呵呵的。
“逢场作戏而已，你的伪装技巧还不到家，以及我本来就学过医。”医师一边在走廊中混乱的人流中穿梭，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状况，仿佛一只试图嗅到野兽气味的警醒的猎犬。
“所以现在才是改行吗，这是为什么……？”
“学医当不了正义味方。”
“……真是百分百卫宫的回答。”
“别在这里叫名字。”
“难道不是你先叫了我的？”
“难道不是你的名字遍地都是？”
“这不公平。”
走过一个拐角又一个拐角，医师在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停下了脚步。
“老实说吧，”他面对着阿拉什，钢灰色的眼睛在暗处反射着刀刃般冰冷的光，“你这次的目标又是谁？”
“喂，对熟人也这么不客气啊。”感觉到隔着白色的衣袖抵在腰间的枪口的阿拉什，像是放弃抵抗一样地摊开双手，笑着迎上了卫宫冷酷的眼神。
“——”
然后，用唇语报出了在这个地方不能出口的名字。
卫宫的眼神顿时沉了沉。
“我在想是不是要在这里直接把你毙掉比较好。”
他阴郁地说。
“太绝情了吧，我都已经伤得这么厉害了，”阿拉什漫不经心地抱怨着，只用一根手指就轻轻推开了他的枪口，“咱俩又这么有缘……”
“缝几针的事而已，你这么皮糙肉厚怕什么，而且我不想和你有缘。”不止一次被对方抢过人头的卫宫苦大仇深地答道，再一次地，用力地，把枪口顶了上去，“你这个该死的‘业界毒瘤’。”
“别这样，目标一致就没问题嘛！”阿拉什的应对沉着冷静，首先是晓之以理，“别忘了咱们搭档起来效率更高。”
“我觉得厨子和搭档还是有区别的。”卫宫的手指已经按在扳机上了。
“我也给你做过饭啊，”阿拉什开始动之以情，“你受伤那次……”
“别侮辱‘做饭’这个词了，把超市买的鹰嘴豆泥罐头放进微波炉里热一热也叫做饭吗？”卫宫的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一个礼拜的鹰嘴豆泥！直到今天我闻到鹰嘴豆泥的味道还会恶心。”
“可是鹰嘴豆泥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
阿拉什据理力争，他坚定的声音让他们两个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正因为你是真心这么认为我才最头疼。”卫宫心灰意冷地放下了本来就没装消音器的手枪，“别妨碍我，我就当没看到你。”
“……唔。”阿拉什一边用力擦着头上的鲜血一边点着头，朝他一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妨碍，怎么会呢？”
卫宫顿时觉得自己刚才放下枪口真是个大错误。
“我才不是那种给别人碍手碍脚的家伙。”
卫宫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阿拉什也是这么说的。那时候卫宫还只当指定的合作伙伴和自己一样是个普通的雇佣兵，毕竟阿拉什这个名字太过普通，在战火纷飞的中东国家叫出口能唤来一大片；就算后来发现这个平时开朗明快的娃娃脸杀起人来竟然十分冷酷而高效，卫宫也没往深处想，毕竟这个地方刚会走路就能玩枪的娃娃兵也不少。
他那时候甚至脑补过一堆阿拉什的悲惨经历，当然，后来的一切都证明他想多了。
嗯，想太多了。
“所以你不是说了不妨碍我吗？！”
已经离开了医院的卫宫头疼地看着身旁的那位，几乎都能预料到这次任务最后的结局了。
“合作可不算妨碍啊，如果不是我告诉你他所在的位置你就算装成医生混进去也要找好久的。嗯，这座酒店的这个房间刚刚好，能把对面的医院看得清清楚楚。”阿拉什蹲在地上整理着包裹。就算经过了清洗止过血缝了针并且包扎完成，他露出来的头发还是被血块糊得乱七八糟，一脑袋的毛都横七竖八地支棱着，这么邋遢的形象和他陈述事实的沉稳表情一点都不搭调。“而且对方毕竟是图兰的高层，就算因为这次恐怖袭击就近来了医院也不是那么好搞定的。迟到一点你就找不到他了哦？”
卫宫闻言迟疑了一瞬，几乎要怀疑这次恰到好处让自己和阿拉什得以靠近目标的袭击是阿拉什一方的“那个人”搞出来的……不，但是不可能吧，毕竟，发生在市中心的恐怖袭击对无辜的平民来说实在太残酷了，这是能够冷硬下心肠的卫宫也做不到的。
然而……即便如此，阿拉什也没有去阻止这件事的发生，而是和自己一样利用了这件事混入医院达成目的……吗。
卫宫看着调试武器的阿拉什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从某种角度说，他俩在外形上还是有点相似的，身高，体型都相近，面孔也都有点长不大，擅长的武器甚至作战方式也相似。但和有“孤僻”之称的自己不一样，阿拉什是那种能和小孩子迅速打成一片，跟陌生人也能嘻嘻哈哈迅速聊起来的那种亲切的人。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这小子和现在的自己是不一样的。
“我说，阿拉什。”
“嗯？”
“你既然是那位大人物的直系属下，为什么总是屈尊跑来和我这种有钱就做事的肮脏佣兵合作？”
“唉？怎么说呢……大家都杀人，也无所谓佣兵或者直属什么的吧。”
“不，这不一样。你……我想不出你来做这些事的动机。寻求刺激，好战，复仇，或者单纯为了金钱，地位一类的……你都不是。”
“你对我误会很大啊，卫宫。”阿拉什把手头的活停了一停，扭过头来有点生气地看向卫宫，“我确实在国内衣食无忧……嗯，衣食无忧都是轻的，但是你也不是因为发愁吃喝才从岛国千里迢迢投身战场吧。”
卫宫用力摇了摇头，开始往自己目测的最佳射击点走去。
“就算这样，我觉得我和你的情况也不同。”
“实在想不通的话，你就当我是看不下去吧，据我所知，你也不是什么活都照单全收的佣兵。”阿拉什耸了耸肩。
“……哈？你想太多了，即便是无辜的人我也下得去手。”
“我知道。”
瞄准镜被擦拭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滑稽声音，卫宫笑了起来。
“你心里没有恨。”突然的，阿拉什大声打断了这笑声。
“没有对他人的憎恨，反过来说，你就是谁都爱。不过谁都爱和谁都不爱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你端枪的手才够稳。你才能不犹豫也不动摇地执行任务。”
卫宫笑得更厉害了。
“你把我说的像个冷血的变态。”
“差不多吧，我是这么认为的。”阿拉什直率地答道，看了眼瞄准镜，站起身来。
卫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对面的医院。
“你恨这个人吗，阿拉什，把你的国家卷入战火的这个人。”
“不恨。我只是希望战争以牺牲最小的方式结束。”阿拉什答得干干脆脆，他盯着瞄准镜的眼神也十分平静，就像刚才只是回答了一个关于天气或者早饭的无聊问题。
卫宫笑了起来，将自己的眼睛也贴在了瞄准镜上。
“那看来你也是个冷血的变态。”
“啊也许吧。”
就在阿拉什平和地回答的时候，卫宫已经将靶心固定在了目标的身上。这是需要集中精神的时刻，他屏住呼吸，像是蛰伏的蛇一样，将外界的一切都排除在外，就仿佛自己将要变成那颗子弹射杀目标。
紧接着就是脑后的剧痛——痛到整个背都要麻了。接着他猛地跳了起来，试图向阿拉什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看清了对方的眼神。
没有笑意也没有恨意，那是面对敌人的眼神。
“抱歉了，我这次的任务……”
比他年轻的多的战士用什么勒住了他的脖子。
“……是保护‘目标’。”
在意识消失前，他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答案。
意识从消失到清醒仿佛只过了一瞬间，但睁开眼时外面已经是漆黑的夜晚。
不知道怎么回事，卫宫对自己还活着的事实感到毫不意外。尽管他的脖子很疼，喉咙也很疼，阿拉什却显然对他毫无杀心。
——对了，忘记说了，他现在已经不在旅馆而是在一辆不知道打哪儿搞来的轿车后座上躺着，仿佛是被朋友遗弃在出租车上的醉汉，还有，他身上确实有不小的酒味，阿拉什是往他身上倒了整整一瓶威士忌吗呛死人了。
所以卫宫开始努力脱掉臭气熏天的外套并且在这时听到了车钥匙从口袋里掉出来的声音——太好了至少阿拉什还没打算让他砸车出去。这种时候还要感谢这小子的周到真是让人受不了。
卫宫又坐了一会儿昏昏沉沉的脑袋才好受了一些，他像只刚变成□□的小蝌蚪似地狼狈地爬到驾驶位拧动了钥匙，发动机开始嗡嗡作响，而卫宫则不断调节着电台的按钮。
时间。时间。找到了。竟然过了整整一天？不，不可能昏迷这么久。
他感到肚子咕咕直叫并且在手腕上发现了可能是用来打麻醉药的针眼。
太周到了，阿拉什。
卫宫皱起了眉头，现在冷静下来想一想他才觉得当初整件事都不太对。
——既然都知道对方的位置阿拉什为什么还要混进医院，而且还要用“真的受伤”这种愚蠢的方式混进来？
因为他来医院所寻找的根本就不是目标。
他之所以进入医院是意识到了医院里有要将目标杀死的人存在。所以他之前很可能也根本就不知道会有这次恐怖袭击，而只是在赶到目标身边之前受到了爆炸的波及。
所有的一切都是这小子逢场作戏，太大意了，合作的次数太多又考虑到目标是阿拉什的敌国人员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阿拉什又是和自己同一目标，而且对方之所以得逞的另一原因就是卫宫其实并不在乎被阿拉什抢去人头以及得不到雇主的赏金。
“但是你也不是因为发愁吃喝才从岛国千里迢迢投身战场吧。”
阿拉什从一开始就了解这个。令卫宫引以为傲的无欲则刚到头来反而成为了他的弱点。
卫宫叹了口气，或许唯一的安慰是他从电台里听到了波斯与图兰和谈结束战争的事，如果阿拉什是为了这个理由才保护目标的话，卫宫就姑且决定不在下次见面时请他吃枪子。
当然也不可能请他吃鹰嘴豆泥就是了。
尾声：
虽然又一次自作主张行动了，阿拉什却丝毫不怕卫宫会生自己的气，以他对卫宫的了解，这家伙其实对他人相当的宽容，不然那时也不会给抢了他那么多次人头的自己缝那几针。
话说回来，卫宫做大夫的手法真好啊，就连缝针也很温柔，努力不让自己太疼，简直令人想不到他会拿起枪决绝地杀死别人。嗯，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阿拉什才总是忍不住想抢在他前面干掉目标。
毕竟，实在是看不下去那家伙杀人，明明都奔三的老兵了，那个样子是怎么回事啊，再怎么沉默也能看得到破绽。
像他那样仿佛温柔的少年一样把持着不可能的实现的愿望的人类。阿拉什觉得自己想要好好地珍惜保护起来。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虽然还有很多想告诉他的经验之谈，比如杀死所谓的罪魁祸首其实根本不能终止战争什么的……
娃娃脸的战士歪了歪头看了看自己难看的身体，衷心地希望到时候尸体还是被山上的野兽吃干净更好一些，大概图兰的人也是这么希望的吧。
——嗯嗯，就算早就知道把敌人送佛送到西是必死的任务，但是也值得了。真好啊，什么也没牺牲掉就结束了战争。
他心满意足地想着，就这么自豪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逢场作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