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生死 ...
-
景汐在医院度过整整一个暑假,万幸他妈妈病情稳定出院了,以后按时检查治疗,好好养着就是。至于是否复发,唉,看造化。
经过这一次,景汐是心有余悸,越发乖巧听话,生怕惹他妈不快,影响身体。
景苏到于夏生联系的单位上班了,不像原先那样掌管一方,是个普通小职员,负责很琐碎的后勤工作。不过待遇还不错,原先厂子效益不好,几年没涨过工资,新单位一进去,工资就比过去多了三成。景苏满意到不行,对于夏生更是感激,常跟媳妇儿子叨咕得知道感恩,人家对咱家好,咱就得加倍不能亏待人家。
不用景苏耳提面命景汐也懂,据他观察,于夏生这些日子心情都挺好,约莫徐珽对他很好。徐珽是于夏生的幸福快乐,景汐真心希望于夏生能一直幸福快乐下去,人美心好理应如此。
上了高中,气氛立即就跟初中不一样。连体婴终于被分班分开了,一头一尾相隔甚远,出操站队抻长了脖子都看不到对方。
许垚活泼开朗,几乎第一天就跟班里同学打成一片,照旧如鱼得水。景汐性情越发沉静,半学期过去,班里大半还没说过话。
放学你等等我我等等你,两人还是一起。郭俨从技校毕业,正式到修车行上班,偶尔还会来接他们俩一块儿去吃吃喝喝,联络感情。
很平稳的过去一年,转眼就到高二。
怕什么来什么,景汐每天都在祈祷,上天却仿佛偏要整他,让他想都不敢想唯恐避之不及的噩梦变为现实。
万超英的癌症复发了,且来势汹汹,凶猛的犹如两柄利刃抵在喉尖,随时可以刺·入,刺·入就可血喷如注当场毙命,然后在享受这个随时所带来的威胁他人生命的快·感。
噩耗传来,景汐感觉天都塌了,即便没塌,他也想要踹塌,看他到底得罪了老天哪里,才会遭受这种报复。
真若报复也罢,冲着他来,他可以敞开胸怀随便处置,为什么要折磨他妈?
那一时刻,报社的心都有了,恨天不公,恨不得让全世界陪葬。
现实就是如此凶残,不管不管渺小人类的意愿,不管渺小人类是否能够承受,想怎么摧残就怎么摧残,叫人死去活来生不如死才开心。
先前一次,万超英还能乐观对待,生活刚恢复正轨,就又掉头回去老路,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都有些扛不住。
她不想治了,治了又再复发,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还不如一了百了,省钱省事。
她想爱咋咋地,那爷俩必须不干,轮番轰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怀柔或强硬,十八般武艺都用上,终于劝动了她,积极配合医院治疗。
万超英这边离不开人,景苏不得不放下了工作,景汐也开始了学校,医院,家里三点一线的生活。
一家三口很努力,努力像上一次那样战胜病魔重获新生。可每天顽强的干劲儿十足,依然无法阻挡命运残酷的脚步。
眼看妈妈被病痛和治疗副作用折磨得日渐憔悴,景汐每天都在质问自己,究竟拼死劝妈妈配合治疗到底对不对。
倘若一切都无可挽回,或许快快乐乐爱咋咋地更好?
质问完了,他又狠掴自己嘴巴子,哪怕自私,但凡一线希望都不能放弃,不能任由妈妈一步步走向死亡远离自己。
每一天,他都害怕进医院,怕见到妈妈明明痛苦但为了安抚他而伪装坚强。每一天,他都不舍得离开医院,怕今天转过头明天就再也看不到。
景汐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觉得也许疯了更好,不知道在矛盾里挣扎,不知道这每一天都仿佛最后一天的绝望。
压抑与绝望中,最为恐惧的那一天还是到来了。
一年之后,万超英走了,在家人的支持下,多抗争了近半年,仍是败给噬人生命的魔鬼,带着很多未完成的心愿走了。
经历了一年的度日如年,景苏恍惚老了二十岁,头发业已花白。
而景汐,从他妈妈闭上双眼的一刻再没出过一声,也没流过一滴泪,整个人空洞成一具傀儡。
终于,万超英头七那天,这具傀儡不见了,一大早天没亮就跑没影了,直到天黑也没回来。问谁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找遍了能找的就是找不见。
都说这么大的孩子走不丢,他妈刚没孩子心里难受,肯定跑哪儿散心去了,安慰景苏,要景苏别着急。刘丽更在景苏跑了一天无果之后,把他按在家里看守着说什么都不让他再出去乱撞,免得心里火燎再出什么更大的乱子。其他人则一起出动,帮景苏去找。
北京城那么大,藏个半大的孩子再简单不过。而半大的孩子冲动之下,干什么傻事都有可能,出去找他的人,没一个不心焦,千念万念挺聪明的孩子别一时冲动想不开。不然,景苏估摸也活不下去,这家就真完了。
景汐不知道一堆人疯了似的找他,他连自己这一天去了哪儿都不知道。
天没亮,他一睁眼就魔怔似的出去了,游魂般飘荡一天,星星月亮都打盹儿了,总算飘荡回来,依旧游魂无二。
郭俨发现了这抹游魂,就在景汐家附近的公交车站。
先是长舒口气,紧接着冲上去,兜头就是两巴掌,然后抱住两巴掌都没回神的这抹游魂,不管三七二十一,罩下嘴唇就啃。
特别琼瑶,特别偶像剧。
不怪他男主附体,他是真急疯了,这一天想过无数可能,把自己吓死无数回,下午时还差点儿翻了车。
这不知死活的崽子在他心里就是这么重,始料未及也意料之中。
寂静午夜,空荡站台,耳边充斥的只有自己的喘息以及逐渐醒过闷儿来的景汐的惊喘。
景汐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这一天终于有意识的瞬间,竟然是这种情景。第一个反应当然是抗拒,但对一个快又急又气快要疯魔的人,抗拒算个屁,没费几分力气就彻底镇压。
景汐想学无数女主角那样,咬掉趁人之危登徒子的舌头,但湿黏的唇舌太缠绵,他初来乍到压根儿寻不着空隙。
然后他哭了,羞臊,屈辱。
那么信任的一个人,对他做这种事,他没法接受。
许久许久,郭俨住手了。
不因为他尝到景汐眼泪的滋味,说实话,疯了的人理智都没了,哪有闲情逸致去品味眼泪?而是尽兴了,消气了,觉得自己这一天担惊受怕可算找补回来了。
“你……你……你!”
满肚子千言万语指责咒骂,景汐全卡在嗓子眼儿倒不出来,哭红的双眼此刻复又蒙上一层气恼的火红。
“我不管你这一天跑哪儿去了,就问你还敢不敢?!敢不敢再让这么多人替你担心!”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这样?!这简直,简直……无法形容!
“我没资格,其他人都没资格,可你想没想过你爸?!你妈刚走,你再有个万一,想没想过他怎么活?生老病死谁都没辙,既然已经这样,活着的就该好好活,把死去的那一份一并活回来,要死去的安心,尽早放心投胎,早点儿再回来这世上。也许某一天还能再和活着的相见,各自安好。”
“我是问你凭什么对我……对我干这种事!”
“凭我生气。”
这是什么歪理?!个臭流氓生气就随便啃人?臭流氓是癞皮狗,但他不是肉骨头!
“你生气就可以……”
“对!我气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所以你最好掂量清楚,还敢不敢吓唬人!”
“流氓,恶霸,不讲理!”
“你跟我一个干糙活的没文化讲理,你傻了你?”
恨恨盯着郭俨那一脸揶揄,景汐明白,不能跟这厮讲理,不然讲到最后,自己也会被带歪掉进沟里。反正他一个男的,亲了就亲了,大不了只当被狗咬一口。
完!全!不!必!在!意!!
郭俨揉了揉景汐脑袋,被景汐扭开头甩了,不屈不挠又搂住景汐肩膀,凭借身高体力的优势,再不许他拒绝,绑架似的强迫他跟他一个步调,往家走。
“回去跟你爸好好道歉,知道不?”
“不用你假好心。”
“汐,丧母之痛旁人说多少励志话都没法消弭,到最后还得靠你自己调节。过不去的时候就想想,你妈走得多遗憾还在那边盼着你好呢,要是还执迷不悟,那你就他妈彻彻底底一个生混蛋不孝子对不起你妈。”
景汐抹抹脸,摸到憋了好些日子,终于痛快流淌的泪水,咬着嘴唇记住郭俨的话。
“死去的咱们没办法,好好珍惜活着的吧。”
“你讨厌,我不想哭。”
“哭有什么不好?能哭出来是种幸福,吐故纳新,知道不?”
“你刚干完混账事又来充知心哥哥,你觉得合理么?”
“合理啊,知心哥哥也有负面情绪需要纾解啊。”
“你就用我纾解?!”
“我乐意,你管不着。”
“我不乐意。”
“嗯,那是你的事情,我管好我自己就够,管你干嘛?”
“我再!也!不!理!你!了!”
“没事,我理你,乖。”
景汐翻翻白眼,心说不是说好不往心里去,干嘛又提?看,自己给自己找糟心吧?!
“景、景小汐!你、你终于回来了?哥,你找到他的?”
屁颠颠儿,许垚突然从他们身后蹿出,呼哧带喘,脸上全是潮红,笑得挺耀眼。
“他自己回来的,我只是碰见他而已。”
“哦哦,可恶的景小汐,我们都急疯了,你去哪儿了?赶紧回家,干爸还跟家里火上房呢。”
许垚推了景汐一把,力气挺大,可惜郭俨搂得紧,抵消之后,景汐基本没动。
“就……随便走走,我也不知道都去哪儿了。”
“你你你……唉,回家擎等着挨揍吧,你个缺德玩意。”
“唉,没事,我就走走,心里舒服。”
“舒服了?”
“嗯。”
“舒服就好,舒服就好。你俩快着点儿,我先跑回去报信儿,让他们放心。”
许垚一边催促一边咋咋呼呼先跑了,郭俨在后头搂着景汐加快步伐。
许垚一转眼就钻进他们住的那一片儿的牌楼,钻过牌楼,街道瞬时变窄,路灯也比大路上暗了许多,以至于带暗了许垚方才在景汐面前还无限明朗的面容。
眼色和脸色,都被阴影抹上了难以揣摩的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