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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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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可尔闭上眼睛,然后用力睁开。早些年受过的困苦一一浮上眼前:“我们从一家被赶到另一家,我从来没有这么明白世态的炎凉和辛酸。全家人几天都没有东西吃没有水喝,在摇摇晃晃地走向马祖拉城的途中没有遇见任何肯伸出援手的人。你能体会那种绝望吗?每天睡觉的时候我都觉得莫塔莉缇在注视着我,听见她把镰刀放在我耳边的石头上磨动。”
“我死的时候到没有你这样煎熬,那过程太快了,我都没有听清莫塔莉缇在我耳边的歌唱。相比之下,还有红浆果果腹,比起你竟还要好些……”爱丽丝仰视着他挺拔的侧脸,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西可尔听她说完,嗤笑了一声:“在我死前的前一个晚上,我母亲搂着我和姐姐告诉我们一切真相,我听得迷迷糊糊,那时候再大的真相也就这样吧,无所谓了。人都要死了,谁还管真相?我分辨不出身体里的痉挛是来自于胃还是心,我姐姐满脸泪痕地把脏兮兮的膀子伸到我面前,我把她推开了,然后翻身咬了一口泥土。我父亲多行不义触怒神族,或者,是神根本不知道怜悯我们见死不救。我自小熟读那么多炼金书和植物学著作,我们居然在没有一个能食用的草地上累瘫了,也真是天意,黎祁和神的意志啊。”
“我母亲说过,永远不要怨恨神祗,”爱丽丝闭上了眼睛,“我要替你刚才说的不敬言语向神明祈祷。”
“为什么?你要向那些神灵祈祷什么?”西可尔半是淡金的眸子闪过一丝凌厉。
“因为是我求你说出你的过去,你才说出这样亵渎的话语。我向神做祷告,让神把面向你的责罚加到我身上,这样,至少你就可以……”
她说完后,他一把将她牢牢抱在怀里,许久才松开了她。两个人凝视着脸色微红的对方,久久不语。
半晌,西可尔低低地说道:“你对我真好,谢谢你。”
“你也对我好。”爱丽丝臻首,又是喜悦、又是忸怩地笑了。
“爱丽丝,你抬头,看我。”听完他的这句话,爱丽丝顺从地抬起了头。西可尔吻了吻她的额角,捋起她的一丝发卷细细观看:“你听我说,爱丽丝,我看不到你的这绺头发是什么颜色。不要惊讶,听我说,我曾猜测了半天你的发色,什么丁香,苍蓝,湖绿,酒红,明黄,我全部猜过,可惜全都猜错了。瑟芬妮说你有粉色的如同缎子一样美妙的卷发,翠绿得就像天青石一样的的眼睛,洁白得如同玉脂一般的皮肤。”
他那样热切地望着她,长叹了一口气:“可不管我怎么想象,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粉,什么是绿,什么是白。曾经我也以为谁眼里的世界都和我一样,直到……我只能感觉到你柔软的秀发,宁静的目光和细嫩的肌肤。所有的颜色我都无法想象出来,我只能……只能看见深浅不一的一个色调,那是你所知道的‘灰’。”
“你的意思是,在你眼里,我全是灰色吗?连同这整个世界,在你看来都是……灰色?”爱丽丝喃喃问道。
西可尔点了点头,唇边绽出笑容:“不过,它们都没有你这么特殊,你与众不同。”
“我……”死了化为幽灵后,她的心早就不再跳动了,血液也不再奔流。可是身体里此刻涌动迸发的力量让她说不出话来,嗓子发紧,两腿发颤,似乎一定要坐下来才舒服上一星半点。
望着她的羞涩模样,西可尔清了清嗓子:“我刚才……刚才说到哪儿了?”
良久,她用小猫一样的声音答道:“你刚才说到躺在草地上饿到吃泥土了……”
“对,我怀着对饥饿的狂躁不安,对那些见死不救的人的痛恨,对父亲的嫌恶,对自己命运的悲愤,已经不知道如何发泄。我的父亲做了这辈子最光荣最辉煌的伟绩——他杀了我们一家。”
说到这里,西可尔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他们正巧路过镇里的一口水井,便相互挨着坐到井沿边。爱丽丝捧起他的手放到膝上,西可尔又是咬牙切齿又是双眉紧蹙,缓和了好大一会儿,神色才恢复了常态,继续说了下去。
“他先杀了熟睡中的母亲。母亲尽管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依然残存着昔日几分动人的美貌。父亲边吻着她的脸颊,额头,和唇,边一剑刺中了她的心脏。接着,是我。瑟芬妮躺在我旁边虚弱地喊他,求他停手。他没有理会女儿的哀求,用滴着我母亲的血的剑尖割断了我的喉咙,妻子和儿子的血将他满头满脸溅得透湿。我本能地因为氧气不够而挣扎,抽搐,余光里瞥见他用同样的手法杀了姐姐。”
“你不要再想了,不要再说了……”爱丽丝咬着嘴唇摇了摇他的手,眼里盈满泪光。这等残忍的画面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即使是旧事重提,承受这份回忆所需要的勇毅实在令一般幽灵望尘莫及。
西可尔反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还有一点就结束了。我一觉醒来,大家还是老样子,只是都死了。我看着父亲抱着我们一家人痛哭、胸前定着那把长剑的时候就非常想笑。死掉后,至少我们摆脱了饥饿的困扰。在我们浑浑噩噩、不知所措的时候,碰到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她询问我们是否知道卡歌亚的行踪,我父亲反应过激的态度让她得以刨根问底,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她传授给我父亲将灵魂制成结晶服用的方式,并告诉我们这样可以早日变强。临别之前她祝愿我们有朝一日打败卡歌亚,我父亲笃信这一天终将到来,我只能说那可能吗?再说,我觉得相比多管闲事的血族君王而言,更有罪的应该是我的父亲。但是我不可能脱离我的家庭,无论怎样,我都要和我的家人们在一起,我习惯了。”
“其实我真的很希望像你这样死去,”爱丽丝羡慕地说道,“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我的父亲,母亲和妹妹都不要我。无论是死前还是死后,你都有家庭,而我永远是一个人,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死去。”
“别再说‘一个人’之类的话了!我现在不是在你身边么?”这句话冲动脱口而出,西可尔自知失言,扭开了头。
“我知道,我知道的……”爱丽丝踢着脚下的沙土,“黎祁对我太好了,有你在我身边,我……好高兴,特别高兴,高兴得不得了。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别的什么都不想了。”
望着她眼里的那份坚定,西可尔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将她揽进臂弯。爱丽丝的头靠在他肩膀上,秀发贴到他的脸颊。
月光柔和地将清辉洒向他们,既无虫豸的喁喁私语,也无人声的鼎沸滋扰。在这一片祥和安宁的夜景中,他们相互偎依,久久不语。
回到仓库以后,爱丽丝拗不过西可尔的坚持,坐在相对舒服的摇椅上休息。可是她睡不着,每当闭起眼睛,他讲述的只言片语就冲进了脑海。当夜间点起的小蜡烛燃过了半寸,她索性不再佯睡,凝视西可尔趴在桌上的俊美睡颜。将他今天所说的一切回想了一遍后,她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这份记忆过于沉重的话,我愿意帮你分享和承担。我不能让你沉浸在这种痛苦里无法自拔,找不回自己。
等明天早上醒来,愿你永远忘记它,就像一个梦一样,忘记得干干净净。就算不可能,也要试着去遗忘。
蜡烛即将燃尽的时候,爱丽丝才感到昏沉的睡意。
长长的睫毛翕动了几下,西可尔睁开了眼睛:“你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却打了个哈欠。
“你没睡?”动了动压得有些酸麻的胳膊,西可尔揉着眼睛问她。
“嗯,睡不着,”爱丽丝腼腆地笑了笑,往后一仰,整个身体软在摇椅上,“就看着你睡了。”
他站了起来,做了几个转身活动开了身体,随后走到她面前刮她的鼻子:“都红成兔子眼睛了,你……哭了一晚上?”
“嗯,没……”爱丽丝使劲用袖子擦了擦脸。她明明已经把泪痕擦干了,怎么还会被看出来?
“逗你玩儿的,”西可尔见状笑了,“你快点睡吧,我先回去一趟,免得父亲那里过不了关。”
“好的。”爱丽丝答道,随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我会很快回来,谢谢你和你的眼泪……我会好好珍惜的。”陡然她觉得一片温热贴上脸颊,急忙睁开眼时,西可尔已经不见了。
“……”她的双颊布满红晕,讷讷地说不出任何,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西可尔第一次亲吻她的脸颊,光是想想,浑身的血液就要冲上头顶。
“完了,又睡不着了。”懊丧地发现这个事实,爱丽丝苦笑着翻了个身,趴在摇椅上开始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