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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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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
林子亭睁着眼睛,月光映着洁白的纱帐,他便直直盯着纱帐,林鸣已经去歇下了,这房间里便静悄悄地,半点声息也无。他躺在床上,神情僵硬,连窗外的月色被突如其来的阴影遮住也毫无察觉。
顾清和蹑手蹑脚爬上林公馆二楼的窗户,趁着月色一下便看到林子亭略显苍白的脸和睁着的眼睛,他开心得直想叫他名字,快到嘴边了才想起他是做贼来了,这样明目张胆可不好。
从窗户到窗边距离也不远,林子亭却一直没发现顾清和。
顾清和走了两步,却又不敢迈开步子了。
这么些动静,他总不会没感觉到他进来的,既是感觉到了,却不看他,这意味着什么?
顾清和不敢往下想。
残存的理智却抢先一步告诉了他答案,意味着他林子亭不想见你顾清和。
到这份上了,顾清和反倒不敢上前,愣在原地。
而那头林子亭也没有动静,顾清和越想越觉林子亭想必是不想见他了,想着便觉得嘴里益发地苦涩,心里难过之极,挪着步子便想往窗子边退回去。
——他若不愿见他,又何必遭他嫌让他难堪?
早该在书信未得回复的时候就心知肚明他对自己并无那种意思了,许是因为从小在一块,怕再相见也是尴尬才未挑明的罢。
顾清和心情这么纷纷乱乱的,也没太注意脚下的物什,铛地一声碰倒个放在一旁的架子,声音虽不大,却足够让林子亭回过神来,于是他目光便望这边看过来。
一时之间,顾清和却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林子亭起初只是随意往发出响声的地方看过去,料想是林鸣或者别的听差夜里来服侍碰倒了东西,但是他逆着月光,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觉得身材高大,与林鸣他们一点也不像,林子亭以为是公馆里新来的听差,看了一会便收回目光,仍旧愣愣地盯着纱帐。
“你出去罢,这里不需要人服侍,咳咳。”
顾清和看着林子亭从厚重地被褥里抽出只苍白的手来,捂着嘴咳着。
那只手雪白雪白的,上面青色的血管也清晰可见,没有半点血色,在月光下反倒显出些青色来,棱角分明,瘦削得几乎剩下些骨头。
昔日的林子亭,何曾孱弱至此?
他虽不算壮硕,也并不至于显出病态的颜色来。
顾清和越想越是心痛,他不答话,也并不走开,慢慢地走到林子亭的床前,拉过那只苍白的手,捧着手心里轻轻地吻着。
床上的人却蓦地被惊醒过来,急急想把手抽回来,声音既惊且怒,“你放开我!”
然而卧床生病太久,他的力气又怎么拧得过顾清和,顾清和干脆拉起他,把林子亭瘦削的身子拥进怀里,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那里几乎不剩下什么肉,只是一些突起的骨头,顾清和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懊恼地,“希陵,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起初极力挣扎的林子亭蓦地停止了动作,他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停了下来,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攫住他的心,“竹笙……”顾清和觉察出些不对劲来,连忙拉开林子亭,映着月光,他看见林子亭紧紧地抿着嘴唇,雪白雪白的脸上有些未干的水渍。
顾清和有些慌了,忙用袖子擦拭林子亭脸上的泪水,“好端端地怎么哭啦。”
“竹笙……我以为……我以为你死啦……”
这些年枪林弹雨,看惯生死,顾清和性子愈发地稳重起来,饶是如此,他也忍不住红了红眼眶,拥着林子亭,一遍一遍地说着,“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原来他猜测来猜测去林子亭的心思,最伤心难过的却是林子亭,想到这里,顾清和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撕开来又粘回去,继而又被撕开来般痛苦。
是夜。
顾清和与林子亭覆着同一张被褥,两个人靠在一起,尽说些当年的事情。
顾清和把林子亭的手放在怀里捂热,嘴里却埋怨林子亭身子和手脚都冰凉冰凉的,他不在身边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尽叫他心疼。
他还生怕林子亭着凉,没一会便要看看林子亭有没有不小心把被子弄开些,仔仔细细地把被角掖好再为林子亭挪挪枕头,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林子亭哭笑不得,瞧着顾清和紧张的模样有些无奈,“你可别拿我当娇弱的小姐。”
顾清和却正了正神色,清了清嗓,肃然道:“你知不知你这回来没多少时日,病的时候比好的时候多,卧床的时间比你走路的时间都要长。你看这手,我不把你当女人,我把你当母亲看待咧。”
话毕自己却笑了起来。
林子亭看着他,觉得这趟回国真是天国地狱的滋味都真尝了一遍。
不过幸好,顾清和仍是顾清和,仍在他身边说这些话。
言谈之间,顾清和终是忍不住把断书信之事拿来相问,看着林子亭有些惊愕的眼神他却蓦地了然了。若不是林子亭,那便是老夫人了。
“你可知,那日我在码头也等了你一夜。”
林子亭也是今时今日,方才知道母亲偷偷拦下他们来往的书信,知道顾清和那日其实也到了码头,知道他回来之后头一遭病倒的时候顾清和也曾爬窗户来看他,还知道几日前那熟稔的气息并不是做梦。
他听顾清和讲他们家北上经商,遭逢变故,若非现在的军部司令祁白雨相救,早已阴阳相隔,听他讲他进军阀之后经历的恶战与勾心斗角,他几次在尸体堆里爬出来,如果不是怀着仍会相见的信念,他可能早就成了路边的烂骨。
林子亭眼前仍是几年前仍有些少年的青稚模样的顾清和,在战争岁月里慢慢地变成个棱角分明的男人来。顾清和身上不乏打仗留下的疤,林子亭用手抚摸那些不平缓的痕迹,知道当年一定很吓人,也一定很痛。
他的手有点抖,直到顾清和伸出手来覆在上面,才感觉到暖意。
从小同样是养尊处优的顾清和,又是怎么样咬牙坚持下来的,林子亭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自己恨不得代替他受这些伤,挨这些痛。
至少,在他伤在他痛的时候,在他身边。
说话的时间过得很快,两个人靠在一起说了一会话,不知不觉间天边便有些微亮起来,顾清和瞧瞧窗外的鱼肚白,知道是时候走了。这时惹恼老夫人,得不偿失。
于是他拍了拍林子亭的手,用手环住他,为他放下枕头,然后抚着他额头一下一下地,并且仔细掖好被褥。
“明晚我再来。”
林子亭静静地看着顾清和,不答话。顾清和走到窗边了,回头看见林子亭静默的眼神,还有苍白的面色,忍不住又回头,几步走到他跟前,在他额上落下个吻,轻轻拨开他额头几丝碎发,才满意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