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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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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薛少离是被朝廷召回不假,只是他并没有对莫清秋实话实说,这次他接到的任务,是带着朝廷的精兵伪装成中原武林人士和各大门派一同前往光明顶剿灭魔教。朝廷对于中原武林或许持着观望甚至放任的态度,但是对于来自外族的魔教,却是相当敏感。一旦魔教成功入侵中原,中原的缺口就会被打开,随之而来的便是里应外合的外族侵扰,介时朝廷腹背受敌,大权不保,又是一场浩劫。所以趁着各大门派也有要剿灭魔教的心思,朝廷便也出兵做了顺水人情,一石二鸟。
薛家是将门世家,薛少离的哥哥更是当朝镇国将军,薛少离又时常混迹江湖,自然就被朝廷选中作为此次讨伐魔教统领的不二人选,他带了三千精兵化装成武林人士与各大门派汇合之后一行几千人便浩浩荡荡开往西域光明顶。他原本不想理这些破事,但是一来君命难为,二来,他也想上光明顶问问清楚,这魔教妖孽到底对莫清秋做了什么。
大光明宫位于西域北疆沙漠地带,秋季的沙漠一片黄沙,起起伏伏的沙丘层叠蔓延到天边,随着日照的缩短,沙漠的气温急速转低,大风烈日,满眼都是飞扬黄土,刀割一样划过脸颊,大光明宫就影藏在这沙丘之间,随着流沙的流动而不断变换位置,踪影难辨。
他们在沙漠前停下休整,望着一望无际的黄沙心里各有计较,自然有的是人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做出一番名声,更多的,是在考虑在这种恶劣的环境底下要如何活命回家。薛少离带的兵正是长期戍卫边疆的防军一支,虽然对于此类场景见怪不怪,但是已经心生疲累,不愿多战。薛少离自然是了解他们的心态,动员一番,下令休息,整顿整顿士气,看似自信满满,心里却犯着嘀咕。这沙漠里一天之内境况就已变化万千,没有人带路,连走进去都是危险,更不用说去找隐藏在沙漠深处的大光明宫。即便是找到了,中原人在关内好山好水惯了,习惯不了这沙漠里忽冷忽热的气候,耗损太大,介时再拖了他的后腿也不是不可能。他有军令在身,又想起来莫清秋还等着他回去成亲,不由得有点忧虑。
休整了几天,武林各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要入沙漠,薛少离阻了下来,他派去探路的探子还没有回信,这沙漠里吉凶未定,不能轻举妄动,本是一番好意,几个门派长老却不依了,骂他胆小如鼠,畏首畏尾,没有成大事的气概,只会干耗着听天由命。双方正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却听见营帐外传来了鸣角之声,一声接一声由远及近在广袤的黄沙地上空盘旋回荡,像头上被罩下了一顶大钟,声声不竭,振聋发聩。
几人赶紧出了帐去查看情况,各帐里的人也闻声出来,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在鸣角,见天上不知何时盘旋着几只秃鹰,营外一条灰色的线缓缓逼近,细看之下竟是一字排开的狼群,高昂着头,步履缓慢却有力,压迫而来,狼群后跟着一个火红的身影,肤白胜雪,衣红似火,宽宽松松地套在身上,胸前一片莹白,在这烈日沙漠之中极为罕见,身形修长几近单薄,亚麻色的卷发用发带束着,眉眼清秀阴柔,一双碧绿的狭长眼睛之下是外族人特有的高挺的鼻梁,猫一样的步伐,轻盈而灵巧。虽是男子,却美过大多数女人,又不令人觉得怪异。
狼群之中传来了和着号角的嚎叫,此起彼伏,那红衣男子勾起一抹笑,堪堪走到营前,停了下来,一扬手,号角顿住,狼群安静下来,,秃鹫也停在了远处的枯树上,四声皆静,只剩下沙漠里呼呼的风声。
“各位远道而来,我光明教有失远迎,失礼失礼。”这异族男子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笑吟吟地说着眼里却泛着冷光,看似彬彬有礼的话却用了傲慢的态度。“不过诸位这架势,似乎也不是来我教喝茶解闷的,不知有何贵干?”
“驱除魔教,卫我中原!”有人喊了起来,跟着就有了接二连三的回应,一时间喊声震天,士气高昂,似乎连脚下的黄沙也震了一震。
对面的异族男子不怒反笑,拿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扬着脸,满眼的蔑视:“这么掷地有声的,还真是让人有点担心呢。”
“黄毛小子知道担心就好,怕了就给小爷认个错,趁早赶紧滚回老家去,别在小爷眼皮子底下撒……”话还没完,只见对方神色一凛,一片飞叶似的暗器便从袖口飞出直直朝着说话人而去不偏不倚正打在咽喉处,即刻消了声,一抹绿光又飞回了他的袖子,快得来不及看清究竟是什么。
“好吵,你们中原号称礼仪之邦,就是这样待人的?”他掏了掏耳朵,不耐烦地撇撇嘴,又换上笑脸,“抱歉,我对声音比较敏感,辛苦你了,过几个时辰自然就会解开了。”
“还未请教阁下名号。”薛少离挥手示意那人不要鲁莽行事,至少要先知道这人来是干什么的,才好准备对策。
“在下光明教火使者,也是教主的左护法,野方。”野方拱手施礼,施施然的举动倒是显得大气,听闻这人在入魔较之前是某个西域小国的王储,因为政乱而流落异乡入了魔教,看着一身傲然的贵族做派,倒是不假。“废话说了这么多,自然也知道我不是来找你们打架了,我不过是替教主传个信。你们跋山涉水来我光明宫,教主感到很是荣幸,拖我来说一声,各位若是想进光明宫里做做客聊聊天,我大光明宫自然是大气欢迎的,若是各位不识时务,想来扰我教主清修阻我教伟业,还是请回吧,何必要浪费自家兄弟的性命还丢了中原武林的面子。”
“若真是打道回府了,岂不是自打巴掌?”薛少离笑了起来,顶着野方探寻的目光不卑不亢,暗自较量。
“你这人有趣,我喜欢,我就留下你来玩玩吧。”野方突然笑起来,转而又收了笑脸看向其他人,“你们也不走?”
没有人回答,纵使有几个心里打着退堂鼓,见其他人动也不动也不好意思临时退缩,只好硬着头皮站着。
“人啊,总是跟着别人有什么意思?要记得,这辈子就是因为没有主见才命丧于此,下辈子,做一个有主见的人,或者是,一只听话的狗。”野方叹气,眼里突然一冷,周身凝聚起一股杀意,红衫无风自动,嘴里呼出了狼嚎一般的声音,如同地狱深处爆发出来的吼声,身侧的狼群也接二连三地又开始了仰天长啸,明明在沙漠之上却有了深谷之中悠长的回声,声音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传回来,竟是四周都开始出现了成群结队的狼群,逐渐缩小了包围圈,缓缓像薛少离一方的营地逼近。
到底有多少只狼?没有一个人数的清,只见荒野边际层层叠叠被灰色覆盖,身后的山坡上也站满了呼啸的狼群,山坡至高处立了一匹银色的雪狼,与野方的呼号相互应和,狼群开始蠢蠢欲动。正值日落时分,火红的落日悬在地平线上,漫漫黄沙之上是一层泛着光的灰色皮毛,荧荧绿光像是点亮的一盏盏鬼灯,飘飘渺渺,诡异惊悚。
被包围的一行人毫无准备,只得下意识越缩越紧队形全无,即便是久经沙场的将士也从未见过这样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近乎要丢盔弃甲夺路而逃。
“这样下去会被狼群逼死!”手下的副将在薛少离耳边耳语,见薛少离皱眉沉思,心里急火乱窜,又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野方呼声一转,山上的雪狼也跟着转调,狼群如受了刺激一样前仆后继疯扑过来,前几刻还安然规整的营区瞬间陷入一片混战。狼冷血而勇猛,尤其在有同伴陪同的情况之下,更是无所畏惧,不惜一切代价地咬合厮杀,眨眼间便已经尸横遍野留下一地断臂血腥。
“太多了,杀不完。”身侧的副官身上溅了血,手中剑舞不停,所到之处都是血肉模糊的狼身,但终是寡不敌众,他已经渐渐脱力,力不从心。
“所有人放弃装备。”薛少离将心一狠下令道。
“什么!”放弃装备不就等同于自我了结?
“带好食物和水,点了火把冲出去,来的只有野方一个,要跑出去应该不难。”
“向哪个方向跑?”
薛少离回望了一眼来时的路,满满当当挤满了狼,根本无法预知其数量,只好咬着牙:“朝沙漠里跑,入夜了,一旦脱离狼群就熄灭火把,沙漠里变化万千,先找个地方修整好再想办法回来。”
言下之意,野方可能找不回他们,但是他们也有可能无法回来。副将自然是听懂了,见身侧的人数逐时逐刻地骤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同意兵行险招,下了军令让各人带好补给物带着火把想着前方的沙漠突围而去。
再勇猛的狼也害怕火光,火焰之下恶狼虽不服气也只好哧着鼻息退开,众人见有了缺口,一鼓作气冲出了包围,浩浩荡荡点着火把向沙漠深处跑去。野方不出所料没有追来,只是站在队伍末端抱着手臂远远观望着,山上的雪狼王缓步踱到他的身侧,身型巨大,竟有半人高,毛色雪白光滑,像一截落地的月光,一双眼血红如宝石,充满了嗜血杀戮的玩味。
“有意思,果然是朝着沙漠去了。”野方轻笑出声,望着已经远去的火光,拍了拍身侧的狼王,“小白,干得不错,我们收工回家吧。”
狼王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转过身甩甩尾巴走远了,狼群也在瞬息间如潮汐般退下,撇开一地的残肢断臂,夜里的沙漠倒是静谧得别有一番风味,天边一轮圆月正是十五的样子。野方抬头看了看月亮,明晃晃挂着,如一块明镜。
“今天是中秋啊。”野方咂咂嘴,回过神来见雪狼已经走远了,赶了几步追上去,“知道了,以后不叫你小白了,你看大白怎么样?”
雪狼侧过脸睨他一眼,哈了口气,将这红衣男子叼到背上,随着一声长啸,眨眼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漠黄沙追流水,飞叶踏白际天涯。
薛少离一行人见身后的狼群已消失不见,找了一处避风的戈壁停了下来,夜里气温骤降,挤挤挨挨凑在一起坐着取暖,也不敢燃起篝火,一是怕招惹狼群,二是物资严重匮乏,除了生命必须品,他们已经拿不出多余的材料了。
来时还有四五千人,经过刚才和狼群的一阵厮杀,一路上或许还有人与队伍走散,七七八八也只剩下了十分之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在低温环境下更是岌岌可危,不论是武林人士还是朝廷兵将,此时都只能指望他带着他们找到路走出去。各大门派的掌门人自然也明白眼下的境况,自觉地向薛少离靠拢,这荒漠里不比武林斗争,要与自然相斗,还是要团结一致为上。
薛少离看着剩下的寥寥数人,内心有点愧疚但更多的是担忧。这只是与魔教的第一次交手他就已经落荒而逃,这一次逃出来了,下一次再交手谁知道那诡异的魔教又会使出什么出人意料的招数。他以前觉得迦尘子一众始终只是人而已,但他漏算了这一群人若不是身怀绝技又怎么能在这强盗肆虐横行气候恶劣诡谲的沙漠里一手遮天,除了人,他们还会控制动物,这恰恰是中原人的弱点,杀人他们驾轻就熟,杀源源不断的猛兽,则是胜算寥寥。
“公子,抓紧时间休息吧,天亮以后看清四周境况再行对策吧。”副将死里逃生闯了出来,吊着左臂满脸血污地坐在薛少离旁边,痛是习惯了的,只后悔出来时没给自己带上一壶酒,也好用来压压惊。
“辛苦你了。”薛少离没有说出自己的忧虑,只好拍了拍副将的肩膀靠回避风的岩石上,头顶便是广袤的深蓝的天空,在明亮的月光里泛着光晕,月明星稀,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他却领着人躲在这戈壁里,甚至有人在前一刻还为此丧了命,所谓忠君爱国,抛头颅洒热血在这一刻看来都是那么空洞又无力,通通被这月光洗去,只剩下执着的求生欲望。他望着月亮,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副将正组织着人清点手头剩余的物资,这是倒是不再有兵贼之分,所有人都集合在一起,一心想着要走出荒漠。
“派人去探路了吗?”他问,一夜风餐露宿,他已经是满脸的黄沙,副将看着他点点头头摇摇头,脸上愁云惨淡。
“三个时辰前就派出去了,但是现在也没有人回来……”副将的话没有说完,但是薛少离已经听出了他的意思,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补给还够撑多久?”
“总共剩下四百三十九人,补给统一发放的话满打满算还可以撑半个月,这是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沙漠里情况多变,只怕还会再打一个折扣。”副将面露难色,心里也知这次估计是凶多吉少了,但是军人本色让他不能露怯,只是越发忧虑,无法对这一干出生入死的兄弟交代。
薛少离回头望了望来时的方向,一夜风沙已经无法辨别他们来时的路,沙漠里也难以留下记号,他们走了多远更是无从考证,倒回去,只怕更多的是只能在原地打转,空耗时间。
“既然如此,与其坐以待毙,我们还是尽快收拾行装启程,魔教不可能毫无依靠地扎根于此,这沙漠里必定有河流水源,将抢出来的骆驼全数带上,让它们领路。”
副将片刻不停去安排事宜,各门派也不多罗嗦跟着准备,不多时,一行人牵着骆驼,又朝着沙漠深处进发。这是孤注一掷了,走不出去就只能死在这一片黄沙里,被流沙掩埋,尸首也不知会被卷向何处,在何处朽成一把枯骨。
他们足足走了两天,日升日落,四周景色一如既往是广袤的沙漠,烈日炎炎,炙烤着脆弱的神经,有人已是脱力倒地口吐白沫,整个队伍慢了下来,人心开始涣散,难以走出沙漠的谣言流传开来,一个团体又开始分崩离析。
几大掌门不作声,实际上却纵容着弟子们对薛少离的质问,质问何以还未走出沙漠,何以沦落此番境地,更有甚者,质问他是不是魔教的细作,特意来灭他武林中原。
“混帐!公子要是细作还陪着你们这些庸人在沙漠里晒什么太阳,一开始就把你们丢在这沙漠里量你们这群莽夫也没命活着出去!”手下副将站了出来,一脸悍气,吓得那几个无名小辈缩了回去。
“魔教向来行事乖张,我们一般人也是猜不透的。但薛公子领着我们一步步朝着这沙漠深处里走,纵使我崆峒一干弟子不怀疑,也还是无法理解。”一个身材精瘦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面上挂着笑,但却一脸贼眉鼠眼唯恐天下不乱。
“薛公子一路领着就往这沙漠来了,刚扎下营就遇伏连夜出逃损兵折将不说还丢了大部分物资,现在又在这沙漠里徘徊,未免过于巧合吧。”那人又接着说,其他几门掌门面面相觑,又点着头附和起来。
“几位掌门的意思是…?”薛少离抬手拦下了要去理论的副将,不打算和这些人费口舌,开诚布公地问道。
“我们也没什么意思,要么,公子你给大伙一个交代,要么,”那人顿了一顿,笑出声来,“既然公子无法担任此大任,不如索性换个人来挑大梁也未尝不可。”
“你想做统领?”薛少离松了一口气,实在是觉得好笑,就笑了起来,“这生死存亡的关头,还有没有命走出去都不一定,你却盯上了这统领的位子?我以为江湖人都不屑于与朝廷为伍,没想到李掌门倒是例外了。”
“大敌当前,李某自然也是乐意为国效力的。”
“是吗?等回到中原我一定将掌门的中心上表朝廷,但是今日,薛某是奉君令而来,这统领位子,恕不相让。各位要薛某给个交代,薛某也是无能为力,这沙漠里的境况大家也都看见了,生死难料,薛某同样也是把命别在了腰上。接着往前走是还是要走的,但你们中间如果有任何一人不同意薛某的做法,大可以痛痛快快离开,如果你真走出去了,可别忘了去找找救兵回来救救我这一边的人,薛某在此先谢过了。”薛少离笑着,倒也真朝着一干人作了一揖以示谢意。
原本起起伏伏的私语声至此也停了下来,各人尴尬地看着彼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崆峒派掌门如同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又急又臊,一咬牙带着一干弟子撤出了薛少离的队伍,跟着零零散散又撤出来一些人,将整支队伍一分为二。薛少离带着自己的精兵,江湖人士则统一战线,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薛少离目送一行人远走,心里五味杂陈,来时四五千人,如今只剩下两百来人,也不知最后到底是死是活。
“公子,天无绝人之路,不要忧虑伤身。”
“说得对。”他换上了轻松的表情,转过身意气风发喊了一句开路,又领着人往前走去。
这一走又是两个时辰,走到了烈日当空,他们从一处戈壁攀缘而下,才一落地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黄土之城,风化之下已形成鬼谲的形貌,一片死寂,连只秃鹫也见不到,绵延远处,宽阔不知尽头。隐约可窥见城里狭窄的街道,弯弯曲曲拐拐岔岔,散发着干裂的气息,像一张长得巨大的怪兽之口,每一座立起的墙垛都像是一根尖利的獠牙。
有去无回。
“这是,魔鬼城。”
不知是谁脱口而出,一行人闻言,陷入了集体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