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辞》苏若年

3、叁（上）

　　叁
　　薛少离站在魔鬼城前思考良久，心里计较万千却拿不出一个上策。
　　沙漠里气候变化，水源说断就断，因此时常有城因为水的缺失而不得不被遗弃在黄沙之下，怨气叠生。这魔鬼城就是沙漠里的死城，死气弥漫。死气弥漫，城里充斥着诡异的气氛，进去的人极易产生幻觉，而且道路建筑皆受过多侵蚀，有的甚至已经移位，布局已经不能按常理理解，一旦进入就很容易迷路，更不用说眼前这座城大得无法估量，应该是失落的某个未知古国，其间凶险几何根本无法预测。
　　“公子，要不我们派几个人去探探？”
　　“这地方非同小可，我实在没有把握。”他叹了口气，“张立，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还有七十岁老母，媳妇正在待产，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说到家人，副将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意。
　　“要做父亲了，恭喜恭喜。”
　　“嗨，走得出去再说吧。”
　　“会走得出去的。找几个身手好有机灵的人，我带着进去探路。”
　　“公子这使不得，你是一军首领，不可以身犯险。”
　　“人都没几个了还有什么一军，大家都是一样的，家里有人等着，要想办法回去。我牵挂少些，家里有大哥担当，虽然有个未婚妻，她却是不担心的，想必也能照顾好自己再找一个好归宿，再者，这里以我身手最好，怎么看，进去的也该是我。”
　　“可是…”
　　“没有可是，我带人进去，运气好我们就走出去了，运气差些，你等我五日不见我回来你就带人从反方向试着回去，兵分两路至少老天要眷顾一路人，是不是？”薛少离宽慰一笑，拍了拍副将的肩，他虽然故作轻松二人却对沉重的气氛心知肚明。
　　“别逼我拿军令来压你。”见副将还在犹豫，他板起了脸，副将只好领命，着手安排入城的人选。
　　薛少离站在城前，看着那被风啃噬得只剩一半的门不门墙不墙的两堆黄土，心里开始想念江南干净整洁的屋子，想着莫清秋跳进他的怀里头发蹭得他下巴痒痒的，想着要走的前一天撞见她正穿着成亲时要穿的嫁衣，红红火火的好不喜庆，她美得就像画上的人。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她穿一次。
　　“会有机会的吧。”他喃喃自语，嘴角不自觉弯起来。
　　不论如何，他一定会回去的。

　　薛少离带着十名精选部下系在一条临时做成的绳子上，以防实在走不出去还可以顺着绳子回来。每人带好了五日的物资补给，顺着路口往里走去。天色昏暗阴沉，不由分说就为他们的前行染上了悲壮的色彩，剩下的一百多人站在城口目送他们直到身影消失，心里怀着希望，又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气氛变得凝重。
　　进魔鬼城时正是正午时分，日头正好，城里除了道路曲折，遍布岩石千奇百怪意外并没有其他怪异的事情发生，除了一行人的呼吸和偶尔的交谈，只剩下绝对的静谧，死一样的沉寂。魔鬼城里没有生物，只有被打磨得奇形怪状的岩石，老城原先的建筑也是一半埋进了沙里一半裸露暴晒在烈日底下，墙体皲裂，干成一节一节的土块。
　　城里磁场混乱，无法使用罗盘，他们只好通过太阳的位置判断，但是四周景物相似，又岔路颇多，有时甚至是一条死路，又得倒回来重新走，时间一久，也无法判断准确的时刻，这给他们辨别方向造成了巨大的麻烦，第一日只走了两个时辰左右就被逼无奈在原地休息，等待第二日天明再重新判断方位。
　　入夜以后四周一片死城，连根点火的枯枝也找不到，几个人只好挨在一起坐下，轮班值守，本觉得这死城里不需值守，但一入夜就远远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让一行人想起前夜里与狼群的一场殊死搏斗，纵然知道这死城连狼也不敢闯入，还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看守着，以防万一。
　　薛少离靠着避风岩石闭目养神，到了后半夜原本静谧的环境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环顾四周，守夜的人坐在末端的拐角处，手里握着匕首摸摸索索不知道在地上刻些什么，其他人都睡着，对这点响动似乎毫无知觉。
　　他蹙了蹙眉，见那守夜人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的眼神，却是毫无光彩可言，可以说一点生命迹象不见，纯粹的死人一样的空洞，木然地盯了他半晌，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刻刻写写。他心里疑惑，觉得这景象十分诡异，四下寂静，只听得匕首在干涸的土地面上划过的声音。他猫起身拿了剑小心翼翼靠过去，几乎要走到守夜人身侧了却冷不防被人一抓，又靠回到了岩石上。
　　“他产生幻象了，不要靠近。”拉他的人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侧头一看，是临行前张立特别提过的得力助手周全，这人长相一般，倒是一脸的正气，给人宽厚的信任感。
　　“这怎么回事？”他看了看还在刻画的守夜人，那人露着笑，黑夜里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蓬头垢面，身上的装备也被自己扯得乱七八糟。
　　“据说进了魔鬼城的人极易产生幻觉，我刚才听到异响，醒来就见他这幅样子，叫过他几声都没有反应，对四周环境不管不顾的，后来就开始拿出匕首不知道在划拉什么。”
　　“那还等什么，赶紧把他叫醒啊。”
　　“不可，他这样子应该是入了魔怔了，冒然叫醒可能会落个神志不清的下场，只能等到天亮看他会不会自己醒过来。”周全扯住要去叫醒那人的薛少离，摇了摇头，薛少离考量一番也只好作罢，这人这幅摸样，如不是见了鬼就是着了梦游症，要是惊吓了他，恐怕反倒坏事。
　　薛少离没办法，只好靠着墙守着，这厢正叹着气，那边忽然一声疾呼接着就嚎叫起来，倒在地上拼命抓挠自己的身体，打滚翻腾，似乎身上有千百只虫子在爬，甚至拿了匕首开始往自己身上割，惊动了其他人，人人看着守夜人这样子惊得呆若木鸡，薛少离和周全第一反应去按住了那人，拍着他的脸试图叫醒他。
　　那人瞪大了眼睛，仿佛突然看见了他们一样，惊恐地坐起身来抓住他们的手臂，似笑非笑有极其痛苦地喊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薛少离二人忙着制住他，没有听清他到底在喊什么，但那人突然发力推开二人神色凶恶地比划了手里的匕首，转而又疯颠地笑起来，转身跑去，跑进了一条岔口很快就不见了身影，周全止步在岔口前，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追逐，叹着气走回来。
　　“他刚才都在喊些什么？”薛少离想起来这人似乎朝他们说了什么，问道。周全想了想，摇摇头，耳朵里似乎模模糊糊还有那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和吼叫，但具体都是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清楚。
　　“魔鬼，他喊的是魔鬼！他见到鬼了！”不知是谁慌张地喊了出来，一阵议论炸开了锅，几个人脸瞬间转为煞白，虽然不说，冷汗还是从头上滚了下来。
　　鬼是什么东西？没人见过，但是谁都害怕。就是没见过，才觉得可怕。
　　薛少离让纷纷的议论声安静下来，安抚他们各自去休息：“行了，都是堂堂七尺男儿，别遇着点怪事就唧唧喳喳炸了毛，今夜我来守夜，你们去休息，明天天一亮就起程。”
　　首领话已至此剩下的人也不好啰嗦，坐回了原位休整，却也没几个真的睡得着，隐隐约约仿佛还能听见前一个守夜人的笑声从城里不知道那个角落里传来，鬼嚎一样的声音，在这地狱一样的黑夜里，更是让人从心底里发毛。
　　薛少离借着月光盯着守夜人刻画在地上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看不出形状，歪歪扭扭也不似文字，让他毫无头绪。周全走了过来，瞥了一眼地上的痕迹，兀自叹息。
　　“别看了，约莫是疯了以后随意乱画的东西，没有意义。”
　　“他或许，只是想回家了。”薛少离长叹一口气，那一团东西一角，隐隐约约倒是像个围着篱笆的小院子。大概是离家太久又身陷这生死难料的魔鬼城，内心忧疾攻心，再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把自己逼疯了吧。
　　他们又在城里走了两日，到处打转，像没头的苍蝇转来转去还是没能找到出去的方向，物资也快耗尽，商议之下，只好决定跟着来时的绳子打道回府，与外面的人汇合后再作商量。他们调转了方向，一边收了绳子一边来时的方向走着，约莫半个时辰不到，竟手中的绳子被人割断，前后无路，他们彻彻底底迷失了方向。
　　“妈的，有鬼！”底下有人喊起来，“要么就是真有鬼，要我们留在这里陪他，要么就是我们里面有内鬼，是魔教的奸细，要把我们弄死在这里。”
　　“说什么胡话！什么时候了还怀疑自己人！”另一个人反驳道。
　　“你慌什么？难道我说的是你？”
　　“你别血口喷人，我看你是贼喊捉贼还差不多！”
　　说罢二人争锋相对，拔出了刀摆好了架势要鱼死网破。薛少离不耐烦地皱眉，长剑一挑就把二人的刀条落在地。
　　“事情还没解决就慌着要打杀自家兄弟，有什么出息？”薛少离少有地冷面，眼里泛着寒光，不怒而威，那两个闹事者瞬间小了脾气，咬着腮帮子默默收回刀退到一边。
　　“是昨天那个人。”周全的声音从前面的拐角传来，薛少离等人跑过去就见到了昨夜那个跑走的守夜人趴在地面上的尸身，身上尽是匕首的割伤划痕，没有致命伤，应该是流血过多又遭太阳曝晒造成的加速死亡，手里还缠着厚厚的绳子，看样子他们是无法找到下一节绳子头了，也不知这人疯疯癫癫到处乱跑，把绳子割成了几段。
　　“操，疯了还要断老子们后路，真是要老子陪他死在这？”传来一记骂声，有人上前狠狠踹了尸体一脚，又不解恨地往上面吐着唾沫。周全将那人拉开，推搡到一边。
　　“人已经死了，说这些也没什么用，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走出去吧。”周全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天色，又要入夜了，再耽搁下去只会更加有去无回。
　　“想个屁办法，这城里拐七拐八的又找不到方向，说出去就出去老子们还用受这么多罪？”另一人接口道，受了周全一记白眼默默噤了声。
　　“我看，我们还是沿路在土墙上作着记号试一试吧，今夜也不要休息了，抓紧时间走出去才是真的。”周全提议道，看向薛少离，薛少离也想不出更合适的办法，点头应允。
　　“点好人数那好东西就出发吧。”薛少离说着，下意识去数了数人数，却发现人数不对劲，按理加上他来时是十一人，死了一个，还剩十个才对，但是眼前，只剩下了七人。
　　“有谁没有跟过来？”他皱了眉，该不会这个节骨眼上还要他分神去找人吧。
　　“诶？不会啊，都是一路过来的，怎么会少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注意到少了几个人，周全也连连摇头，他走在前面探路，根本没有回头数过人数。
　　“快走，或许其中真的有鬼。”周全低声道，表情古怪，其他人恍然大悟一般噤了声，带好东西就开始往反方向走，脚步匆忙，好像身后真有看不见的幽灵在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