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固城轶》殷长恨

6、白固城轶06

　　就此，柏明俊在傅家立了脚，分到一间不大却干净的房间，略一收拾便自觉寻去后厨报道。

　　中秋时节里，傅府上下一片忙乱。后厨有人跟他打招呼：“新来的？来杀鱼。”

　　秋收季节，正是护城河里鱼肥的时候。柏明俊笑笑，接过装了鱼的木桶，蹲去一旁。

　　“大少爷带回来的？”旁边的洗菜人跟他搭讪，“怎的认识我们家少爷的？”

　　“往前在东楼醉当厨子，傅少爷是常客。”柏明俊将鱼摔死，拎上砧板，提了把刀刮鳞。

　　那家仆了然点头：“少爷爱吃东楼醉的肉。”

　　“是了，”柏明俊莞尔，“恁爱吃红烧肉的，也不见发福。”

　　家仆笑了：“从前少爷也没那么爱吃红烧肉，倒是庞家少爷常做红烧肉。不晓得哪时候开始，便这般偏爱那油腻玩意儿了。”

　　“庞家少爷？”柏明俊一怔，“哪个庞家少爷？”

　　“还能是哪个？”家仆漫不经心地将菜捞起滤了水，“全白固城就一户人家姓庞。”

　　柏明俊手上动作一顿，不动声色笑道：“我还道庞家与傅家不和呢。原来市井流言也不可尽信。”

　　“庞家和傅家是不和呢，都老死不相往来了几辈子了。”家仆笑答，“可少爷还不照样拿庞家少爷当座上宾？”他唏嘘地摇摇头，“这上头人到底在想些啥呀，咱们是揣摩不透的。”

　　柏明俊沉默片刻，复又问道：“那如今，庞家少爷怎的不来了？”

　　“死了。”家仆奇怪地瞅了他一眼，“死了好些年了……怎的，这么大事都没听说过？”

　　柏明俊淡淡一笑：“外地人，初来乍到，没听过这些个事。”

　　家仆理解地点点头，指点道：“鱼剖完了记得再洗一回，加些茶叶去腥。”说罢，便端着洗好的菜走了。

　　傅观书好静，住的院落离前头远远的。柏明俊来得突兀，也没个空房给他，只随意与他寻了一间偏僻位置的小房间，不料竟与傅家少爷的屋子仅一墙之隔。

　　柏明俊端着一只海碗从一边绕过来，笑道：“这么近？你怎的还不去吃饭，等下夫人便得来寻你了。”

　　如今已入酉时，太阳西沉。傅轶中守旧地厉害，执拗地不肯扯过电线，遂令家仆在院里挂满灯笼。

　　傅观书将八哥从笼中放出，随它在自己书桌上蹦来跳去。

　　“过会儿再去，”傅观书抬眼看他，“怎端着碗来了？”

　　“晚饭，”柏明俊一晒，调笑道，“大哥早些吃饱了，好伺候你吃。”

　　傅观书不去接他话。八哥蹦到磨砚前，好奇地以喙啄了两下。

　　“在画画？”柏明俊探头一看。傅观书桌上铺着一张宣纸，画了一半的山水图跃然纸上。

　　傅观书微微颔首，执着毛笔随手勾了两笔。柏明俊立在他身后端详片刻：“这是哪儿？”

　　“城郊的东谷山，”傅观书答道。

　　柏明俊笑了起来：“怎的想起画那山？”

　　“你想问的应当是‘你怎的会画画’才是吧？”傅观书一抿唇，“前些年这时候，与人上山赏月……”他说了一半，顿住，又摇摇头，“罢了，没什么。”

　　他正要勾一笔圆月，八哥跳上他画了一半的画纸，狠狠划开一道墨印，发出“刺啦”一声刺耳的声响。

　　他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头，一把抓住八哥，将它扔回笼中。

　　“走吧，”他将毛笔随手一丢，宣纸上顿时晕开一片墨迹。他将被毁了的画纸抽出，团成一团，丢到一旁，道，“我们去前院。”

　　八哥在笼中不满地扑腾，几次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柏明俊随便扒了两口饭，点点头：“走罢。”

　　自打柏明俊来了傅家，傅观书的餐桌上几乎顿顿都有红烧肉。傅轶中吃得险些腻味死，一打嗝尽是油腥子味。

　　傅家老爷子不耐烦地以筷子敲了敲瓷盘边缘：“天天除了红烧肉就是红烧肉，就不能做点儿旁的啦？”

　　傅夫人劈手夺下他的筷子：“敲盘子打碗，你当自个儿是乞丐？天天让你吃肉还不乐意啦？让你三年不沾荤腥你就高兴了。”

　　“那也不能天天都是红烧肉！”傅轶中颇为愤怒，“咱们家是杀猪的吗？”

　　傅观书伸手将盘子端来自个儿眼前，慢条斯理道：“我自个儿吃便是了。原就是我嘱咐了后厨做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傅轶中一手指着他，恨恨道，“你就不能上进点儿？天天沉溺在这口腹之欲，你能有什么出息？你瞅瞅庞家人，同是三世独子。我虽不待见庞和宜，但他那儿子也算年轻有为，即便英年早逝……”

　　这一下瞬间捅了马蜂窝。以往傅观书都是由着他爹骂，从不还口，也不辩解。反正他爹骂完便算。今日却不知哪根筋搭错，竟偏生扯上了庞思博。

　　傅观书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起身冷然道：“再有出息，还不过是归了地府？”

　　话毕，竟是不管不顾，甩袖便走。

　　傅轶中料不到自己儿子竟敢这般直接地与自己作对，一脸的难以置信，伸出去那手在半空抖个不停。一口气没上来，险些背过气去。

　　傅夫人蹙起秀眉，望着儿子的背影，安慰般拍拍傅轶中，替他顺气。

　　傅轶中重重喘息几下，陡然将象牙筷朝地下狠狠一砸，脸色铁青地咆哮：“原本就没甚出息！现如今竟还还嘴！说说他他还不乐意啦？！惯得他那些狗屁毛病——”

　　柏明俊第一次见这架势，颇有些担心。他趁人不注意，溜去了后院。傅观书正坐在一处偏僻的破败院中发呆。

　　柏明俊松了口气，走过去：“怎了？好好的不吃饭，跑后面来做什么？”

　　傅观书不吭声。柏明俊自顾自在他身旁一坐，搭上他的肩：“大哥重给你做碗红烧肉？”

　　那句话戳了傅观书的痛处。他深呼吸一下，面色煞白地摇头：“不……”

　　他终于忍无可忍，甩开柏明俊的手，起身烦躁地在院里走了几步，背对他不住喘息：“红烧肉，红烧肉。你们怎的就知道个红烧肉？就不能换个花头？”

　　柏明俊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控的模样，手僵在半空，不知道红烧肉怎生招惹了他。

　　一阵尴尬的沉默在院中蔓延，唯剩傅观书粗重的喘息声，颤抖不休。柏明俊默然放下手，正要寻话来岔开，傅观书却先一步妥了协。

　　“抱歉……对不起。”傅观书转回身，颓然坐倒，疲惫道，“我太激动了。”

　　“无事。”柏明俊大方地拍拍他，好似权不在意，“你累了，回去歇歇吧。饿了的话，大哥再给你重做份宵夜。”

　　傅观书点点头，却不动身。

　　柏明俊侧脸看他。傅观书五官不似他立体，眼梢微敛，薄唇抿成一条缝，看上去刻薄而冷漠。他长得像他爹，周正清俊，眉眼里又添了些他娘的优柔和尖利。

　　“这里，从前住过一个人。”他忽地开了口。

　　柏明俊心下了然，知他说得必是那位早已仙逝的庞家少爷。

　　“明知自个儿在这儿不受待见，还死皮赖脸住着不走。堂堂大少爷，放着好好的宽屋大院不住，偏生来这儿睡柴房。”傅观书嘲讽地笑了笑，也不知是在笑谁。他点点头，点评道，“真是脑子坏了。”

　　他转头看向柏明俊，与他静静对视，悄然一笑，问道：“你说，他是不是脑子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