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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镜 像 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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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田菊的脸上又冷又湿,像泪水一样的汗液的流淌让他开始哆嗦。王耀在他面前匍匐着,他的呼吸已经渐渐微弱了下去——他已然好似风中微弱的烛火,随时便要熄灭。
“王耀,耀,大哥,王耀……你不要死!”他瞪大了无神的双眼,迷乱地提起他的两腋,将他抱了起来。王耀无力垂下的头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搭到胸前,脸上的血迹凝结成暗色的痂,头发也因为浸透了血而结成块状。
“她在哪里,王湾究竟在哪里!你说话,说话啊!”王耀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他的声音很小,一丝富余的声气都不多余。本田菊立刻屏声静气,凝神细听。
王耀的整个身体都松了下去,垮塌着宣告他已经死亡的事实。
一阵闷响,紧接着,归于沉寂。本田菊扔掉了那具尸体和铁棒,他甚至没有脱下血迹斑斑的白色大衣。自动电梯一直停在这一层,无需额外的等待。他使劲揿了一下按钮,门立刻向两边滑开。他踉跄地跌了进去,靠着金属质感的内壁,颤抖着,抽泣着。
他将染血的双手举到面前,细细地看着上面的因血液而凸显出的纹理。汗水和泪水都滴到了掌心里,也都因浸开了血渍而变得微红。
实验室的培养间以每个掌管人的国籍所在时区命名,东八区是王耀的私人领域。指纹,声音,虹膜……他都已经逼迫着他解开这些身份验证的关卡。然而在遇见最后的密码时,王耀以带着他去地下室取密码样本为借口,进行了反击——他的反抗为他带来了预想中的死亡。
那也是他一心求死……不是吗?他反复强调过,耍任何滑头的抵抗的惟一后果就是死的下场。他已经多次警告过他,耍弄花招只是会替他招致祸患。既然他执意如此,那么他只好如他所言,杀掉了他。
这是他自找的……他杀了他,这是他自找的……
本田菊的眼前浮现出王耀带血的尸体,他自己的意识悬浮在他的脚边,冷冷地俯视着那一地血迹。他竭力平顺自己的呼吸,说不上新鲜的空气里混合着刺鼻的甜蜜气息——人造清新剂的味道,工业香料挥发出的气味让他一时间有些反胃。他亦记不起在这种封闭的环境里生活了多久——阳光是聚光灯的光芒,雨水是喷头洒出的水滴,云朵和雾气是加湿器的产物……
定了定神,他将思维拉回到现实。他的感官依旧停留在王耀身边,争先恐后地向他描摹着他死去的那一幕。密码锁已经近在眼前,最简单的排列组合密码设置。按照王耀的口述,三次输入错误,整个区域连同输入者都会被毁灭。
本田菊站在带有二十六个字母、数字、四声升降符号和多种标点符号的键盘前面,他不假思索地按下了三个字母:
“Y-A-O”
显示屏幕上出现了“密码错误”的字样,柔美的合成电子声提示他,第一次输入无效。
他愕然。
思绪一转,本田菊又按下了三个字母。
“W-A-N”
无效化。
他的拳头砸上了一边的墙壁,他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猜测更多……两次,还有一次……一次……手指上传来的痛楚是猝不及防的,他掰下了无名指上的指环。刚刚的一拳让它硌痛了他的指节。
“湾……你等我。”本田菊将戒指贴到脸颊上。
“凭借着残存的理智苟延残喘地生活,延续着这无趣的生命。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来弥补这大片的空白。”
他在日记里写下了这句话,在她的葬礼和灵堂上说出了这句话,在她的墓碑和神主前吼出这句话,在她的照片前,他重复了千千万万次。
这枚戒指是他思念的寄托之物,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件东西。记得那年,她,他,王耀,贺瑞斯•王与任勇洙五人初次成立起一个联系紧密的小组。那天她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呆在王耀身后,并不怎么说话——用点头和微笑来表达意思,然后就将这枚戒指回赠给了他。她送给任勇洙的,则是一条项链。
那不是本田菊第一次见她,但是在这儿一切往事一笔勾销,只当作大家首次见面。他准备的见面礼是一台小巧的掌上电脑,任勇洙送的是什么他记不得了——反正当时他实在是很诧异王湾的心思,在这里,这样没有附加价值的装饰品是不值得拿出手来的。哪怕是用作记录数据的纸质笔记本,也比一枚由普通金属制成的毫无意义的戒指有用——他只是把它扔在某个抽屉里,从未上过心。
就是这个数年之前的小小馈赠,直到他爱上她后才被他忆起。哪怕是取出来后直接套在了手指上任人笑说,他还是坚持自己的初衷。而当她死后,它更是成为他时刻不离身边的护身符。如同承诺,他认为这是一种标志,一种印记,代表着他和她之间的交集。它证明在这个世界上,她的存在并不是虚无。尽管她如光一样——能够落在他身上,被他看见,可他却触碰不到。
她的冷漠和淡然,对他而言是一种无形的狂妄和挑战——一切都激发着他的占有欲,一次比一次激烈。
他和她的生命早就捆绑在了一起,她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里心里印下如此深刻的烙印,如此深刻的羁绊,却只束缚了他一个人——这本就是不公平的——不过本田菊从未以局外者的眼光审视这是否公平,他只是尽力去得到自己想要的。王湾在实验室中被指派当她的助手,唯独与他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连让他远远地观望也不愿意。敏感如她,大概是看透了他内心的欲望和虚伪的掩饰,所以干脆选择了从源头回避。
在她活着的时候,他动用了一切手段去追寻,搜索,渴望占有她的心,她的人……在她死了以后,他却又希望只要她能活过来。宁可赌咒发誓心甘情愿地站在远处看着她,哪怕永不介入她的生命。
只是因为得不到她……
只是因为那么想得到她……
只是因为,爱着她……
这种全身心的爱,连同精神和□□,纯粹到不能容忍任何干涉和置疑。她认为她给不起他相同的回报,所以,她告诉他,她不爱他。他所做的事是每个人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的……实现自己的理想,满足内心的欲望而已。当可行的方法有且只有一种的时候,他认为那条路便是无可指摘的“正道”。
他们研究的课题足以让死去的王湾重生,死守这个秘密的王耀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准备好将负罪感等到明天再去回味,把内疚感留到未来再去背。
冷静下来,他现在离她如此之近,他不会这样放手。
如果是自小以来家人对她的爱称,那就是梅,“M-E-I”。
还有他的弟弟,贺瑞斯•王,港,瑞,“R-U-I”。
王耀一生中的挚爱,伊万•布拉金斯基,“I-V-A-N”,这不对,不对……
那个男人在弥留之际,说出的遗言是:“我……你……菊……”——思索至此,本田菊抬起了手,按下了两个字母——
——J-U
“原来如此。”
本田菊用指节敲击着屏幕,露出了灿烂的的笑容。如果没有成功的话,也许会安慰自己“此生无憾”,毕竟最爱之人已经死去……但是,还是比较期盼着能够活下来与她团聚。
铁门渐渐移开,一阵寒气迎面扑来。他的笑脸在见到里面的场景后,立刻僵住了。
王耀身着乌黑的通袖缎子大氅和玉色指宽的掐牙背心,脚踏紫边玄色长靴,端坐在一把黄梨花木的太师椅上。那副仿佛是特意穿着一新、已然恭候贵客多时的模样让他心里发寒。他脸上的神气似乎是在斥责本田菊的迟疑和温吞——那种从骨子里散出来的傲然。
虽说对他穿衣打扮上的讲究和挥霍奢华的豪爽早习以为常,浑身血腥的本田菊面对气度雍容的他,还是感到了一种和道义无关的无形压力。
“王耀?大哥?”本田菊屏住了呼吸,许久,终于问出了一句。
“菊,不进来坐坐么?”王耀笑得又自然,又亲切,笼着的双手一摊,指着身边摆好的一张软缎杨木椅。
“没想到你的研究这么成功。”本田菊并没有上前的意思,他甚至觉得再多看他一眼,自己很可能会落荒而逃。准备好的心理承受的设想都掉进了虚无之境,原以为会碰上强硬的阻碍,却真是没想到是这样出乎意料的情况。
“是的呢,菊,没想到你真的杀了三号……难道经过一年多的相处,你依旧与他建立不起来亲近感吗?还是你真就以为那是我,到现在都没有发觉他只是个复制品呢?”
本田菊沉默不语。王耀手边的雕花高脚茶几上摆着一杯茶,他揭开茶盖,用它细细拂去漂浮在茶汤表面的泡沫。以袖遮面,他啜饮了一口,便连茶带碗掼到了地上。
清脆的一声响,尖刻,刺耳。
“居然已经凉了,是时候再换一杯了。”王耀的眼睛盯着本田菊。他低着头,只是瞧那摔裂的上品五彩瓷碗,地上还有毫无规则散落的茶叶和流了一地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