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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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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游结束的礼拜一,顾亭来到学校的时候把班主任吓了一跳,脸上包着块纱布,左手缠着厚厚的石膏,走路的时候一条腿一瘸一跛……这种状况如果发生在了陆延陈伟等人身上,老宋一定会说“罪有应得”,但是因为对象换成了顾亭,活该被砍死的汉奸就变成了英勇赴险的抗日英雄。
他走进教室的瞬间同学们呢脸上表情迥异,有想笑却碍于班主任在场强忍住的,也有关心好奇参半的,顾亭状似无意地看孙晓明那些人,他们头埋得低低的,没敢看他。他没有看陈伟,因为那人压根没来,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受了什么胁迫。他也没有看陆延。
中午还没到下课时间就有两个高大的身影在教室外面晃,其中一个,黑色的哈伦裤松垮垮,却莫名衬得那双腿老长,晃得速度不快却招了大把的关注。最后连老师都受不了,看着放学将近就草草收尾,不再言他。
顾亭多半能猜出来来人跟陆延有关,或者跟自己也有关。他故意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收完了又罗列了一个今日完成的计划,等他做完了这些,时间过去晌久,教室里还坐着几个人——孙晓明他们没敢挪动,怯怯地看一眼顾亭又看一眼陆延;陆延坐在那儿也没动,他手里转着一支笔,盯着顾亭看;之前放学等在那儿的初三生也早就坐进来了,他俩倒是嬉皮笑脸动得不停,不过也没把桌椅弄出太大动静。
顾亭想想,自己可能是碍事了。于是站起来,把椅子推回桌肚下。
“好了?”他听见陆延问,可能是在问孙晓明,也可能是在问那两个初三的。于是顾亭背上书包准备往外走。
“喂,老大问你话呢!”哈伦裤不满,吼他。
顾亭回过头,瞧了眼那人,又看了看他松垮垮的哈伦裤,然后才看向陆延,说:“有事?”
陆延也站起来,他似乎对黑色情有独钟,此时一片漆黑的大高个站立起来,无形之中产生些压迫感。“你们都走吧,”他对孙晓明几人说,然后又指了指初三两个人,“大成,蚊子,以后我或者他们送你回去。”
似乎花了很久顾亭才弄明白这段话的意思,他露出一点了然又有点迷茫的神情,仔细地瞧了一眼陆延,然后彬彬有礼地笑:“谢谢你的好意,陆延同学。我还没把自己当成个残废。”
“我们没想到陈伟会说那种话,让你挨打,挺抱歉的。”
顾亭觉得这是他们自认识以来,陆延说的第一句人话。不过话中那种身居高位对下人指手画脚的高傲,还是一模一样的令人恶心。
顾亭露出一个受到莫大荣宠的表情,再由吃惊转到笑盈盈,他眯了眯眼睛,说:“好啊。”
见他首肯,大成过来接了他的书包,陆延亲自把他背了起来,走到楼下车棚里,蚊子又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到摩托车上安顿好,看他坐定,陆延才接过那书包坐上来,发动后冲了出去。
仗着陆延的车后有个后备箱阻挡,他没抓住陆延身体的任一部分,只是垂手坐着。任摩托车掀起了一阵无形的风浪——顾亭仿佛能感受到每一根头发被吹散开来的那种张力。
这种张扬肆意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从南七里中学到顾亭家一共才经过四个路口,到了楼下时陆延才好好打量了一眼这个有点儿历史的小区,然后说,“一点半我来接你。”也没管顾亭听不听见,发动机发出的轰鸣声中,很快人就不见了。
午休结束顾亭磨蹭到一点四十才下楼。他到楼下的时候陆延正坐在摩托上玩手机,看见顾亭下来,收了手机,轻车熟路帮他提书包,扶上车,然后又从后备箱里取出了头盔,给他戴上:“早上没想到。”
虽然不太想戴这么重的东西,顾亭更懒得搭理他,便只点点头。
在南七里中学,能有一辆摩托车是一件很酷炫的事情。因为太稀少了,所以即使不懂车的人,也能通过颜色分辨出头盔下的那张,是谁的脸。早上回家的时候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到无人在意,不过下午上学高峰,情况就不太一样。陆延的车后载了个人,这人又偏偏太有标志性。于是当天下午全南七里的学生都知道了第一名和陆延成了好兄弟这一既定事实。
传闻到了薛以衡底下人那儿,有人质疑着问,却连这位老大都不作反对,笑笑,说:“最近阿延可能不太会跟我们去打台球了。”
第二天,初二最吃得开的陈伟肿着张脸来学校,见着前桌没有以往的跋扈嚣张,而是往他那儿塞了一个曾经拿出来炫耀过的款的,全新的驱动赛车,还好脾气地喊,“顾亭,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准帮你解决。”当然,他对顾亭俯首体贴起来,对陆延更是忠心耿耿到无二话。
以上小概率事件的叠加频频发生,才让人明确了一个事实:被二十九中的人一顿好揍,让只是代笔作业的顾亭迅速飞升。真是他妈的太好运了!
周五下午,大成照例帮顾亭送上陆延的车,就有手机铃声响了。陆延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接起来,他还没说声“喂”,那头便叽叽喳喳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顾亭听不清具体是什么,他懒洋洋地靠在后备箱上,看着陆延越皱越深的眉头,琢磨着待会应该要自己回去了,真好。
陆延挂了电话,看着他,眉头紧锁,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出来。
顾亭见他实在为难,才笑替他解围,“我一个人回去也行,”他想了想,笑了更大的弧度,“兄弟重要。”
沉默片刻,陆延说:“你先跟我去个地方,我保证是安全的。”
顾亭有点惋惜地想,自古诸事不能两全,也难为陆延找了个折中的办法。更难为自己不能驳他的面子,这么凉的秋天还要拖着病躯为兄弟奔波在外,简直是身残志坚的绝佳典范,义薄云天,感人至深。
这么一想顾亭就动容了,他看着陆延,点点头,表示对好兄弟的信任。
大成也上车之后,车子发动,没像往常一样出门右拐,而是径直开往二环的方向,三站地过后又不知道是如何七晕八绕过了两个深巷,摩托停在了一个大门口,顾亭微微仰头就看到掉漆的大门上方,铁架子上固定了几个烫金的大字:梧城第二十九中学。只不过积水冲刷又年久失修,很多原本是金色的地方生了些恶心的铁锈,顾亭正想说这铁锈太多了看得人真难受,又想起南七里的门牌上也是有些锈迹的,只不过没二十九这么严重。每个学校都有,一模一样,有着那些雨水洗不掉的肮脏的锈。
陆延让顾亭坐在车上等他们回来,顾亭点头说好。事实上他也没有第二条选择。
于是陆延和大成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梧城在秦淮以南,秋季不如北方那样狂风呼啸,所以顾亭托腮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总觉得少了些秋风萧瑟的寂寥。
待到再也看不清人影了,顾亭便从书包里取出作业本,趴在摩托车的座位上匍匐写作,引得路人频频回头:二十九中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好学刻苦的学生,难得可贵。
黑色的夜幕渐渐压下来,带着微凉的夜风吹散了梧城的最后一缕自然光。路灯也亮了起来。顾亭抬起头,看了一眼那晃眼的光芒,百无聊赖,只好开始自娱自乐。
他先是数完了这条街可视范围内的路灯数,接着是电线杆,行道树,然后是人行道上的瓷砖……它们都安安静静的待在原处等待着自己转化为顾亭口中的一个数字,乖巧地令人挑不出错来。
可这种挑不出错,还是让顾亭心底冒出了一些火。这火花虽然微小,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有了燎原之势。顾亭感觉得到那火苗就快要跳出心口,从嗓子里冒出来,可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冷。秋夜的冰冷如同细细银针刺进肌肤,皮肤在颤抖,就连骨髓里也是冷的。
他终于数不下去地投降。寒冷已将他打败,转瞬间,困意也得寸进尺地来求分杯羹。浑浑噩噩地,顾亭想,他早该把这摩托车抵押给某个路人,只要换个起步价就能打车回去。
他又想,陆延简直就是个混账王八蛋,把他骗到这鬼地方来,人没了,去他妈逼。
最后他想,只要这里能有张床,有一条棉被,他就不抱怨了……
接下来的事情顾亭的记忆一片模糊。朦胧中好像真的有了件保暖的衣裳,他忙把自己裹进去,沉沉如梦。待他再恢复意识的时候,这里确实是有了一张床,和一条棉被。诡异的状况让他打了个激灵猛地坐了起来,四处观察一番后,顾亭呆呆地坐在那儿只瞧着写字台上闹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奏着乐转圈儿。
凌晨两点半,他从三站外的二十九中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如若不是还穿着白天上学时候的衣服,顾亭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荒谬的大梦。
他觉得头有些痛,伸手摸了摸,果然是又发起烧来。额头上的热仿佛是能助人唤醒记忆的良药,以热催动,不一会儿,便让他想起了数小时前趴在摩托上的种种饥寒交迫的难堪,咬牙切齿的恼怒。
映着没有温度的月光,顾亭的嘴角微微弯了弯,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继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