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七里》顾芷

2、二

　　秋天的时候，梧城的广大中小学都会组织一些无聊的社会实践活动，为学校“实践出真知”的办学理念正名。当然，南七里也不例外，今年的主题活动是“落黄中的秋意”，不知道是哪个语文老师起得名字。
　　包打听得到消息的时候并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活动，全班疑惑了一阵之后，终于有人试探地说了声，“顾亭你知道吗？”
　　霎时顾亭成了目光的焦点。他皱了皱眉，过了会儿才说，“植物园一日游。”
　　全班哗然。
　　下午班会的时候，班主任说：“同学们，宣布一个好消息：今年的秋游，学校组织大家去植物园感受秋天的气息……”
　　全班再次哗然。

　　去植物园，比去年参观科技馆还要无聊。好歹馆场里，还有网络科技展区的台子可以上上网。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的野餐时间，因为全校一起去洗手间洗手吃饭的话速度太慢，因此每个班发了塑料桶，让派同学打了水回来，以班级为单位再清洁。
　　“顾亭，陆延，陈伟……你们几个去打水吧，顾亭带队。”班主任都有习惯要找一个成绩好的学生来组织管理。
　　顾亭沉默地站起来，等其他几个人集合。
　　后来陆延没来，确切的说，他还没站起来，就有小跟班屁颠屁颠跑来替他充劳力。他看了坐在地上的陆延一眼，那人面上还是没有表情，感受到顾亭的目光，便回过头来，也理所应当地看着他。
　　顾亭心底的厌恶加重，不再看他，带着几个人往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洗手间里密密麻麻都是各班来接水的同学，堵得很厉害，不过明眼人看到陈伟等陆延的人，便很识相地让了位子给他们先接。
　　拎着满当当的水桶往回走，走到一段儿僻静的小路上时，猛地从路边的树丛里跳出来几个人，穿着印骷髅的卫衣外套，裤子的裆不知道低哪去了，头发也染得五颜六色。顾亭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陈伟，看见他微微发抖的腿肚子，心下明白了几分。
　　“你们几个是陆延他们班的吧。”领头的一个笑道。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藏不住的得意洋洋，肉都堆到了一块去，倒让顾亭想到了薛以衡的笑容，同样是老大，一个笑得锋芒毕露，一个笑得猥琐狰狞，原来连混混之间也有着极大的差距。
　　旁边有个染着红毛的家伙指着陈伟说：“这个人跟陆延最近，我见过。”于是陈伟两条腿抖得更厉害。
　　领头那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身子往旁边让了让，对顾亭说：“我就想和那个小同学玩玩，你们其他人滚吧。”
　　顾亭回头看了陈伟一眼，走过去。陈伟的眼里产生了些绝望的希冀。
　　顾亭走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接过塑料水桶。陈伟的瞳孔放大，惊恐地摇头。
　　顾亭走回几个人前面，低低地说了声走吧。队伍噤若寒蝉，其他几个陆延的人也是赶忙往前冲，不再理会同伴。
　　“他！他！他才是陆延的好兄弟……不是我！”刚走出几步，顾亭就听见身后传来陈伟撕心裂肺般颤抖的声音，“他每天都帮陆延写作业！陆延还请他喝可乐！”
　　顾亭身形一窒，他缓缓地回过头，恰对上对方几人探究的目光。
　　他的心脏跳速又加快了，因为兴奋，又有些害怕，还有……对于此刻面不改色的自己保持的镇定而感到说不出的骄傲——虽然，可能这种情绪出现得不是时候。
　　顾亭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才发现身后几个陆延的跟班也开始抖腿，似乎是生怕陈伟下一次叫唤就供出了自己。顾亭在心里冷笑，却还是走到另一个男生身旁，装作帮他一起提水桶，凑到耳边用只有他听见的声音说，“孙晓明，你待会跑回去，叫老师……”他想了想，又改口道，“叫陆延和薛以衡带人来。快走。”
　　他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刚刚放行的混混的叫声，“小子你站住！装得挺像啊。”

　　薛以衡到的时候陆延已经把那几个人收拾得差不多了，陆延一个人打，初二的十来个人围观，还有两个躺在地上挂了彩。薛以衡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二十来个初三的，果然众人眼里的火焰灭了灭，然后又开始起陆延的哄。
　　薛以衡瞥了一眼歪倒在地上的两条尸体，陈伟挺着个肚子左右哼唧，脸上被砸了两拳，有些青紫；另一个倒是安安静静躺在那儿，嘴唇闭得死紧，并不作声，眼睛也是阖上的，对此刻陆延为他们出气的行为并不当一回事。
　　薛以衡仔细地瞧了瞧，看出来这个有点面熟的小孩，是被他撕过作业本的那个第一名。就不知道为什么，也卷进了这么场斗殴。
　　陆延打得差不多了，才让二十九中那几个人滚蛋。然后有人跑过去给陆延递了外套和水，有人跑过去拉陈伟，这家伙太重了，一连过去三个人都没把他弄起来，直到后来薛以衡看不下去，才说，“你们再过去几个，把他抬着。”
　　不过因为大家都知道顾亭不是他们的人，所以相比另两位当事人那边的热闹，倒是没有人来碰他，直到后来顾亭感觉到身边有个身影挡住了日光，他才浑浑噩噩地眯了眯眼睛，看见孙晓明站在他跟前，磕磕巴巴地对他说：“顾亭，你、你要不要去医院……你、能不能、起来。”
　　顾亭微微仰起头，腹部用力想自己坐起来，可是一用劲就扯得浑身发痛。他又倒了回去。陈伟说了那些话之后，对方显然是搞错了报复对象，象征性地砸了几下陈伟以后，便都围到了他这边。
　　孙晓明见状连忙过来扶他，顾亭不是扶不起的陈伟，借着力就自己站了起来，他跟孙晓明动了动嘴角道谢，便一个人颤颤巍巍地往回走。
　　每走一步腿都疼，动作比蜗牛还慢。经过薛以衡那团身边的时候，顾亭明显地听见了几声嘲笑。顾亭停下`身子，冷漠地看着人群里笑着的某位，那人一开始还继续笑，一副“你能怎么样”的表情，渐渐的，笑容里夹杂着些尴尬，再后来，就有点挂不住了。薛以衡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他张开口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陆延已经穿好了衣服擦好了汗，拾掇完毕走过来。
　　“你还好吧？”他问顾亭。
　　顾亭把自己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然后才不无嘲讽地说，“挺好的。”
　　底下那群人再傻也听出了顾亭的挑衅意味，想着我们老大救你你这什么态度就要动手给他点教训。
　　陆延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我送你去医院吧。”
　　“你以为我现在这样好是因为什么？”顾亭抬起头看天空，梧城的秋，天凉得快。太阳敛了锋芒，躲进了云层里。
　　陆延沉默了一瞬，坚持，“我送你去医院吧。”他半蹲着身子站到顾亭面前。
　　他本来想更有骨气一些地绕过陆延走掉，可瞧了瞧一旁剑拔弩张的诸位，又看看此刻伏在自己前头的人，顿时觉得好笑，便趴了上去。

　　陆延看起来很瘦削，不过此刻顾亭能感受到，他衬衣底下的强大肌肉，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无用。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却保持着沉默，直到顾亭已经生了些困意而打了个哈欠，对方说：“我找人跟老宋打过招呼了，不会算你早退缺勤。”老宋是他们班主任。
　　顾亭懒得说话，就点点头。这动作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到他的背，示意了陆延他知道了。
　　“你怎么会被打，孙晓明他们几个却没事？”过了一会，对方又问。
　　这回好像不说话不行，顾亭想了想，懒懒道：“你问陈伟，他对你知无不言。”
　　“陈伟跟二十九的说什么了？”
　　顾亭想到了刚刚的场景，还有陈伟发着抖，就要尿裤子的声音，实在是太好笑了。然后他就噗笑出来：“他说，我是你的好兄弟。”
　　果然这个笑话太冷了，连陆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顾亭也不在意，惬意地眯着眼睛，瞧着植物园的大门越来越近。
　　“你，来我们这边的话，我们护着你。”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陆延这样说。
　　这个笑话比刚刚自己说的那个还要冷，顾亭鄙夷地想。
　　“你要是真有良心的话，应该说以后换你自己的小弟帮写作业。”
　　招了辆的士，陆延还要跟来，被他拒绝了。陆延倒也没坚持，只给了二十元的打车费到他手上，“不够下周一上课时候找我要。”
　　顾亭点点头，把钱握在手里，关了车门。自始至终没再看陆延的正脸。
　　车子发动，黑衬衣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
　　顾亭没跟陆延说谢谢。他想，因为陆延自己莫名其妙挨了顿打，有什么谢谢可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