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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说起来有一点尴尬,梧城的市树是广玉兰,愧对了它这么好听的名字。
      那么为什么梧城要叫这个名字,不叫广城,玉城,或者兰城呢?大人显然是不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仅仅是奔于生计便足够受得了,而思考——这样的奢侈品,是只有衣食无忧的小孩子才拥有的权力。
      顾亭拿这个问题问爸爸的时候,得到的就是对方眉头紧锁,半天才回了句:“你作业写完了吗?”于是他成功地被岔开了话题,老实地说还没有,然后乖乖关上房门进了屋。
      但是,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失望。
      这种感觉跟上次打开包装,看到里面的赛车模型只是一个又老又旧,早就被陈伟淘汰的款那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倒不是他真的委屈赛车拿不出手。只是顾亭小小的心脏的某一个角落,藏着一种认识,他觉得爸爸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爸爸抚养他,只是为了尽某种义务而已。这种认识在他玩得很开心的时候并不会跑出来骚扰自己,它在顾亭心房的驻地搭好了窝并大多数时刻保持冬眠状态,而只有在被爸爸狠狠教训,或者是敷衍了事的时候,才会从巢穴里溜达出来,并沿着顾亭的血管像搭顺风车似的游个遍。但是就这一下,就能让顾亭不舒服很久,是发自内心的,卑微的难过。
      不过,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久到现在的顾亭,已经记不太清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时候的模样。
      从升入南七里初中始,父亲便连学业上的督促也很少再提,两人同居于一个屋檐下,关系却冷漠得像是彻彻底底的陌路人。而顾亭也早已放弃了,可能用卑微的讨好让父亲喜欢自己,这样的念想。

      早上到学校,顾亭才坐下来,就感觉到背后面被人用又硬又尖的东西捣来捣去。
      “干嘛?”
      “数学作业拿来。”陈伟收回了戳他的圆珠笔。
      “凭什么要借你?”顾亭反问,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陈伟,总是跟自己炫耀家里的玩具多么好,他每次说起爸爸妈妈又给他买了什么高端的东西时,顾亭都会觉得自己烦躁地像要烧起来。初二的小孩已经懂了,这种感觉,叫妒忌。
      “又不是给我的,”陈伟瞪大了眼睛看顾亭,声音转高,“我是在帮老大做事,懂吗?懂吗!”
      陈伟口中的老大,叫做陆延。顾亭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开学第一天踹开了教室门进来时闹出的巨大响动,那天早上他到得早,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梦里爸爸笑着对他说“小亭真棒”,还准备摸一摸他的头。就当他闭上眼睛准备感受父亲温暖而粗糙的大手时,轰地劈下来一个雷,爸爸就消失了。顾亭清醒过来,对梦里那种荒诞到不可能成真的境况表示漠然。他半睁着眼睛,朦朦胧胧地就看到全班同学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门的方向——从那里走进来一个穿着黑色T恤,面无表情的大高个,刘海盖住了半张脸。顾亭注意到他走路的时候耳朵上有东西一闪一闪发亮刺得他眼睛痛,等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还忍不住好奇地又看了一眼。
      新同学自作主张地坐在了最后一排,位置太靠后就快要贴上教室最后的图书角。班主任来主持开学第一次班会的时候并没有介绍他是谁,新同学的身份对他来说太没有重量,这个留级一年的垃圾于他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对老师是一回事,对学生们又是另一回事了。第二天一大早,包打听就从初三那边用五根羊肉串换来了一堆信息。
      初三的陆延。这个名字说出来后让在场一半以上的男生倒吸了口凉气。南七里中学的学生多半不知道每周一升旗仪式结束以后讲话的校长叫什么,却不可能不知道三年级的两个老大,陆延和薛以衡。
      南七里是个处在市中心和二环临界处的地方,因为这种位置的尴尬,连带着南七里中学也是那种既不靠高质量的升学闻名,也没什么恶名远扬的混混,这样鸡头凤尾的学校。不过陆延和薛以衡打破了这种长久以来维持的平衡,他们两人联手以来做得第一件事,就是修理了一顿三站外二十九中的几个流氓。
      二十九中,从一往下排的话,看名字就知道,学生的文化课水平是很差很差的。不过如果是比混混的质量的话,那就得是倒序排列了。因此陆延和薛以衡一战成名,连带着南七里中学都风光起来。这件事让高中部的几个大哥对他们小屁孩刮目相看,据说当时高二的老大还特地来陆延他们初二的班级请两人吃雪糕。
      说到这里,包打听的身边响起了阵阵啧啧声。有女孩子羡艳地说,以后要是能嫁给他,多好啊——那个时候她们还太纯洁,总觉得结婚以前的都是非正当关系,因此只能想十年以后的事。而男孩子就想着抓住当下,跟在陆延身后干两年,自己也就能半成个人物了。
      抓住当下。顾亭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可不是吗,连初二都上了两回,老大也是以身作则的。这样想着,他的嘴角就划出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喂!作业!”看顾亭半天没反应,陈伟又叫了他一声。
      “我也没写完,你找别人吧。”才从抓住当下那回过神来,顾亭的嘴角还带着一点笑的痕迹,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着谎。
      “骗鬼啊顾亭,”对方显然不太买账,指着他的鼻子,叫:“老大要你的作业是看得起……薛老大!”然后向教室门的方向冲过去。
      陈伟还没“教育”完,却被另一突然出现的人打乱了节奏。顾亭听着他最后喜滋滋那声叫唤,意识到应该没自己什么事,便打开书包准备预习课本了。
      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伸长了脖子往外张望,恨不得用眼神扒开陈伟肥硕的身躯把那传说中的人物瞧清楚。从小父亲读书至上的教育理念让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百无一用的混混,越是在上面的,就越让他瞧不起。这种厌恶让他从心底产生了一些连带的精神洁癖,虽然极力克制却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擦了擦背后被陈伟的笔碰过的地方。
      顾亭听到班上传来了一阵喧哗的闹声,而后声音渐小,直至细如蝇蚊的窃窃私语。他垂着头,余光却也看见了有人站到了自己面前,个子应当是很高的,他只是往那一站,反着白光的书页上就霎时灰黑暗了下去。
      顾亭抬起头,绣着耐克商标的运动裤和同款的深蓝色运动外套映入眼帘,再往上,是一张陌生的脸。这张脸很好看,至少看起来一点也不符传说中的南七里大哥形象。他也在看自己。顾亭注意到,这人的嘴角还挂着一点懒散的笑。
      “同学,挡着光了,不好意思。”声音里却毫无歉意。
      顾亭从嗓子深处发出了一点声音表示无所谓。
      “顾亭?我听陈伟说你是二年级的第一名。”薛以衡说的是一个陈述句,显然不需要他肯定,“我想借借你的作业本,不知道可不可以?”薛以衡说这句的时候,两手撑到了桌面上,头也向下弯,用更近的距离产生了一种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让顾亭的心脏突然强有力地加速跳动起来,丝毫不受控制。顾亭感觉得到他在兴奋,就像是吐丝做茧的蛹要冲破牢笼前面对最后一层阻难时候的那种激动。
      他面无表情地把作业本拿出来,放在桌上,又思索了一会儿,说:“我还是建议,用陈伟的作业比较不容易被发现。”
      我的作业本正确率太高。这句话他没明说,不过薛以衡一定是懂了。他嘴角的弧度又扩了扩,勾起右手的中指在顾亭的本子上翻了翻,找到昨晚作业的部分,然后“刷”的一声,那页纸被连根拔起,与其他的纸页分离。
      “第一名,可能你搞错了,”薛以衡看着顾亭微微皱起的眉头,笑得柔和了一点,“作业本还给你,好学生就要记得写作业啊。”最后他感慨了一声,随手拿了一支笔在撕下的纸张上写上龙飞凤舞的“陆延”两字,把纸递给陈伟,然后扬长而去。
      他走了以后好久,班上才陆陆续续传来同学们说话的声音,从一个人,两个人,直到教室被声音淹没。在这片热闹声中,顾亭慢吞吞地翻开作业本,凭着记忆把内容又滕了一遍。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除了他作业本上,那道怎么也掩饰不去的,被撕裂的伤口。
      除了他攥着笔帽的左手,微微暴露的青筋。

      薛以衡立了这个下马威之后,整个初二年级都对这位留级一年的新生有了点可谈不可及的惧意与向往。如果说以前这俩哥们的大名他们只有在传闻里才听说过,那么这次,却算是一次不彻底却很有说服力的见识。
      顾亭在年级里人缘算不上好,本就不怎么与人说话,还从不掩饰他对差生的蔑意——这种蔑意并不是出口讽刺侮辱一类,而在他看你的眼神,冷淡中透着点锋芒,就好像你并没有与他共处一片天空下呼吸的理由。
      而陆延一来,就先拿这位骄子开了刀,多少让人明白了些什么,对顾亭,也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而于顾亭本人而言,除了雷同作业和一模一样的字迹让班主任把自己叫办公室,严肃地表达了一下对于优等生作出代笔这种事情的不满,其他种种都没有影响。
      那天之后每天早上来时,顾亭都会往陆延桌上丢几张纸,有的时候是正楷,有的时候又有点儿草迹,但不论是那种,都和他惯用的笔迹不太一样。作业发下来的时候,会有几个大叉,几个半对,和顾亭作业本上的全优也不太一样。
      有一天早上顾亭发热去了趟校医院,迟上了一节课。他到的时候陆延已经在座位上了——这一点一直让顾亭质疑又感到好笑,一个混混头子,虽然常常迟来早退,却没有缺过什么课。顾亭拿着作业纸走过去的时候,低着头看手机的陆延恰好抬了抬脑袋,两人目光就对上了。
      这还是顾亭第一次看见陆延的正脸。刘海长得快要和睫毛融为一体,眼睛黑洞洞的,很深,鼻梁高挺,如果不是他绷着脸太过冰冷,的确是很招女生的模样。
      顾亭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在桌子上撒下了那两张作业纸,然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走到自己的位子上。
      下午来上课的时候陆延来得又比他早。顾亭刚坐下,就听见后面桌椅的响动,然后有人走到自己身边,放下一罐可乐,和一打本子。
      顾亭抬头,目光疑惑。
      陆延沉默了一会儿,才张口:“辛苦你了。以后写这里。”他顿了顿,又说,“正确率高点。”
      可能是本身性子就沉默,说出来的话也多是发号施令,因此陆延这三句话无头无尾地拼凑在一起,听着就如重新学会发声的哑巴那样怪异。
      顾亭笑,点头,却不答话。
      放学的时候他在位子上磨叽了很久,教室从下课铃响那会儿笼罩在兴高采烈的脚步声中,到后来只有值日生扫地时沙沙的摩擦声,再到空无人音的一片死寂。太阳已经落山了,只留下一层暗暗的紫金色的光,平铺在黄木桌面上。
      顾亭把玩了一会儿手里红得喜庆的可乐罐,因为没有开封,拉环躺平,在身下的那层金属皮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然后他站起来,背起书包,漠然地把那罐可乐扔进了垃圾角,走出教室。
      盛满液体的罐子落在塑料桶里,发出沉重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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