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〇六 蕾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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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娜跑了很久。
她的心一直在跳，片刻不停，那声音大得几乎贯穿她的双耳，让她头痛欲裂。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奔跑的缘故。
她又杀了人。
和第一次不同，这次她头脑清楚，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双眼，一点点地看着生命的气息从那个男人的身上离开。
在他断气的那一刻，蕾娜几乎要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神的存在了。因为一阵突然袭来的钻心剧痛让她的眼前猛地发黑。
当然，将这理解为神的惩罚只是她自欺欺人的方式之一罢了。
真正的原因大概是我不敢目睹他死亡的瞬间吧，她这般想着，喘息着靠着树干坐下，对头顶闪烁的繁星苦笑。
在打晕了那个年轻神官之后，蕾娜做出了一点伪装，让人看起来感觉她是往拜尔领的方向逃去。
在那之后，没有一点犹豫，她挑了这支队伍本来就应该走的路线继续前行，只不过借森林隐去了自己的行迹。
他们应该会花上一段时间才能知道她逃了，然后再花上一段时间去埋掉那个倒霉催的男人。
蕾娜对教会的腐旧陈规有充足的信任，他们绝对会暂停搜捕她的计划，而决定首先给那个横死的可怜骑士举行一个又臭又长的告别仪式。
接下来，他们会在周围寻找她的踪迹，调查她前往何处。如果足够幸运的话，那点粗劣的伪装应该能稍稍地迷惑他们，在发现真实的方向之前带领他们往错误的方向多走一段路。
而这段时间足够蕾娜拉开和他们的距离，甚至还有余裕在下一个小镇偷到一匹快马。
普通人很难相信一个成功逃跑的人还会沿着原定的路线继续前行，因为那些逃跑的人大多都是想从原定路线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命运中逃开。
但蕾娜别无选择，如果在她要去的地方和现在所处的位置上画一条线，那么圣都正好分毫不差地端坐在线的后半截上。
她必须穿过圣都才能到达断崖，而紧迫的时间不会给她任何绕远路的悠闲。
快了，她对自己说。
那扇门外的小女孩仍在踮脚张望，快了，她就快要还清自己欠下的债了。
蕾娜抚了抚平静许多的胸口，尽管夜色已深，但她仍旧不能放松。
因为不知道教会的队伍是否会被她的指引迷惑，也不知道那骑士究竟有没有死透——如果没有，那可真是最糟的结果——所以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能浪费任何一点时间。
她仰头看向挂在夜幕上点点的星辰。
繁星是最可靠的存在，尽管人世间纷乱杂陈变迁无常，它们却始终用最冷静的眼睛注视着大地，亘古不变。
如果神真的存在的话，他的身姿不应是那易腐的雕像，而该是这永恒的星空才对。
蕾娜依照最可靠的指北星判断出该走的方向。一边走，她一边从裙子的口袋中掏出之前摘下的果实，放在嘴中咀嚼。
她有短时间内不进食也能活下去的自信，但却负担不起因为饥饿而倒下的后果。如果因为急着赶路就忘记照顾自己的身体，致使一切功亏于溃，那才是最不能让人原谅的愚蠢。
蕾娜走着，想着，那些经验和忠告一一跳入她的脑海，但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脸颊竟变得一片冰凉。
她擦干不断滴落的泪水，感到有些意外。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不为目的地哭过了，原因很简单——当泪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时，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脆弱暴露在满怀恶意的他人面前？
可自那天后，自她的朋友对她道别的那天后，蕾娜才发现原来她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远远比想象中的要弱上许多。
她发愣地看着指尖的湿润，一时间不明白为何自己要哭泣。
“Shko rrugën e vet, le të thonë të tjerët.”
这句曾听过的话语在她的脑海中重新浮现，她想起了这是她往日的朋友对她说过的无数句的忠告之一。
是啊，蕾娜突然明白了眼中那突兀的泪水从何而来。
所有的一切，求生的技巧，指路的星图，保护自己的诀窍，还有迷惑跟踪者的方法，都是【他】曾经教给她的东西。
蕾娜捂住脸，像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女孩那样，在繁星冷峻的注视下泣不成声。
我好想你，我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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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黎明时分看到了市镇的外墙。
蕾娜用森林中的溪水仔细地梳洗了脸部，又将衣服上能看到的树叶尽可能多地摘掉。她理了理边缘破碎沾上了青苔和青草绿汁的裙子，在反复对着清澈的水面照了很多遍之后，才勉强觉得自己应该只会被认为是一个不爱干净的村姑，而非形迹可疑的逃犯。
最后，她捏碎手中的果实，将那深色的汁液细细地抹在头发上，原本亮红色的发丝变得黯淡发黑，即使是用夕阳和火炬来照映，也不可能将它错认成红色。
蕾娜努力挤出个端庄的表情，将碎发归拢在耳后，深吸了口气，踏进了人来人往的小镇中。
小镇今天似乎正好赶上迎接每月一度的集市日，嘈杂的主街上立满了临时搭建的小棚，其间有壮实的男人在吆喝着卖兽皮，有精明的裁缝为女孩们量身做衣，也有画着花脸的小丑表演吞吐火焰的特技，从发出阵阵惊叫的人群中悠然走过。
蕾娜尽量将头脸往下低，做出没见过世面惊慌失措的乡下女孩的样子，从人群中穿梭前行，寻找着大意到可以偷钱包的对象。
她注意到一位发色浅淡的青年，青年身穿做工考究的外衣，尽管那身衣服已经被裁缝做得非常不惹人注目，但蕾娜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它和这片乡下小镇的格格不入。
她不着痕迹地绕到青年的身后，这位有着一头外翘的沙金色乱发的青年正和一位丰腴的姑娘打得火热，他聊得眉飞色舞，根本注意不到蕾娜在他身后的动作。
装作对水果摊上摆着的梦眠果产生了极大兴趣的样子，蕾娜一边热情地询问老板水果的价格，一边将一只手放在她和青年的夹缝间，轻手轻脚地解开了挂住钱袋的细绳。
到手的钱袋有着令她意外的重量，在心里默默对青年的损失道一声歉后，蕾娜便毫不犹豫地将它藏进衣服的深处，然后摇头遗憾地表示对摊位上的梦眠果突然丧失了兴趣。
“姑娘您真的不买几串吗？”眼见着到手的生意飞了，老板不禁有几分着急：“这可是这个季节才有的水果！过了今天可要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呢！多难得，来买一串尝尝吧。”
为了让拒绝不显得过于突兀，蕾娜装作艰难地思考了很久，才抱歉道：“对，对不起啊，我可能钱不够……”
老板唉了一声坐回原地，伸手赶她快走，似乎是恼她没钱还嘴馋，耽误他做生意。
得此赦令的蕾娜根本不在意老板的无礼，缩回了脖子就想开溜，却听到一个男声道：“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势利？她钱不够我还能不够吗，我来付！”
蕾娜回头看去，发现和青年谈话的丰腴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那个颇为俊朗的浅发青年此刻正瞪着老板替她打抱不平。
她暗叫一声糟糕，此时要走已经来不及，因为青年欲掏钱袋的手已经移到了腰际。情急之下，蕾娜只得赶紧按住青年的胳膊，在他因为疑惑而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时，她用尽最厚的脸皮，对他露出一个认出故人的恍惚表情：“费恩？”
青年探向钱袋的手回到了头上，他莫名其妙地摸摸脑袋，正想否认，但在看清蕾娜的长相时，那拒绝的表情就转化成了意味深长的微笑：“美丽的小姐，恐怕你认错人了。莫非我和你那位叫做费恩朋友长得很像吗？”
——完全不像。
但装就要装到底，蕾娜认命地点头，做出一副少女春心萌动的样子：“恩，很像。但他没有您这么英俊，您也绝对不会是他。对不起先生，我想我确实是认错人了。”
她低头，看起来是因为认错人害羞想走，其实心里因为害怕偷窃行为的暴露而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想得要命。
“哎，等等。”对她兴趣十足青年伸手拦住蕾娜，他很绅士地说道：“想必小姐你是今天刚来这镇上参加集市的人吧？我之前没有见过你的样子。”
蕾娜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是纨绔子弟的青年竟有着这样观察力，一时不欲再多说话，怕话中出了差错惹他心生怀疑，只能低低地应了声：“是的。”
“这样吧，”青年自作主张地拍手：“我带你在这周围逛逛，熟悉熟悉环境。否则如你这般清秀可人的美人儿，还不知道会怎么被这群乡巴佬们欺负呢。”
蕾娜一边在心里痛骂自己刚才的自作聪明，早知道那个时候拔腿快跑少和他啰嗦，现在估计已经坐在了马上；一边只能痛苦地推辞：“不，我，我……”
“别客气别客气，”青年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分毫不见外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卢卡，目前未婚！别看我和这些人很熟的样子，其实我可不是这乡下的村民啊，我是从帝都贝兰迪亚过来办事的，在这儿呆几天就走。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口中刚刚提到的那位费恩先生又是谁？难道是你的未婚夫？哎，别怪我多嘴，像您这样美丽的小姐，如果没有未婚夫的话简直是帝国天大的损失。那么为了消灭这样惨烈的损失，能否允许我享有追求您的荣幸……”
蕾娜被他搂在怀里，简直欲哭无泪，她一边厌恶青年和她过分的身体接触，一边却又不敢用太夸张的动作把他推开——毕竟他的钱袋还在自己的身上，如果一不小心掉了下来，可就是最大的不幸了。
她只能“恩恩”地敷衍着他，希望这条热闹的街上能再出现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好将这位春情泛滥的先生这份旺盛的注意力吸引开去。
“我说，”在各种寒暄过后，卢卡突发奇想地问道：“你的名字会不会刚好叫做海伦娜或者蕾娜？听说拜尔伯爵的妹妹也叫这个名字呢。”
刚刚还在寻思着怎么推开他的蕾娜突然僵住了，她不敢转头去看青年的脸，怕脸上的神情替自己说出了真相。
他是无意随口问问呢，蕾娜咬唇，还是根本在一开始就已经认出了她？
难道教会的队伍兵分两路，派了一部分人在这儿围堵她？她的大脑在疯狂地运转，不，这个人虽然顶了个标准的帝国名字，但他的容貌和言行举止看起来却不太像帝国人，而教会向来只收相貌最标准的帝国子民。更何况她在之前的小队中也未曾见过他，他也似乎不知道要找的人具体的长相。
但如果他不认识她，那么为什么他会问出“海伦娜”这个名字？
并且还清楚地指向拜尔这个姓氏，这意味着即使他并未与海伦娜·冯·拜尔见过面，却仍旧对这位“海伦娜小姐”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
蕾娜咬住嘴唇，她不觉得这是个巧合或者拙劣的搭讪方式，否则对名字的选择不会这么精准。
到底是为什么？这个男人曾说他看得出她是新来到镇上的，难道他并非特地对她，而是对来这镇上的每一位陌生的女人都询问过一样的问题吗？
他这是在有目的地寻找海伦娜·拜尔？
可这项工作想必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绝非一人可以独立完成。
难道除了教会之外，还有另一群人在找她？
蕾娜猛然想到自己不能太久没有反应，于是笑着反问道：“随便打听一位女士的底细可不是您这样的绅士该有的行为。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您可以先告诉我为什么要问这个吗？”
卢卡摸摸鼻子，把那个米歇尔的故事告诉了她。
“虽然我认为他是个蠢蛋啦，”他这样结尾道：“但还是很好奇，到底这种事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虽然我不认识海伦娜小姐，”蕾娜缓缓道，在他说那个故事的时候她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他真的认不出她，这可以消除他大部分的怀疑：“不过真的很巧，我就叫蕾娜呢。”
“真的？”青年哈哈大笑：“这么巧？”
蕾娜做出不会撒谎的人拼命想说假话的样子：“真，真的！虽然我的教名叫做乔安娜，但那都是父亲的主意，母亲觉得蕾娜这个名字也很好听，所以在家的时候她一直都这么喊我呢。”
蕾娜故意结结巴巴地说完，然后偷偷打量青年的表情。
这位叫做卢卡的青年有着和乡间的男人们截然不同的气质和俊美的容貌，如果他不是第一次向陌生的女人询问这个问题的话，那么他也一定不是第一次从这些女人的嘴中听到自己也叫蕾娜的谎言了。
毕竟这样帅气又有钱的好男人不多见，撒个无伤大雅的谎换来和他多聊一会儿的机会，在这乏味平淡的乡下，可算得上是消磨时间的最佳选择了。
但如果卢卡先前便听过这些女人自称蕾娜的谎言，第一次他或许会将它当真，可随即而来的第二第三乃至于无数次只会让他乏味松懈，觉察出话语中明显的编造味道。毕竟世间怎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尤其是这个巧合还是在听完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以后才结结巴巴地说出来的。
果然，卢卡用“真拿你没办法”的无奈微笑冲她摇摇头：“哦，我亲爱的乔安娜，这真是一个可爱的故事。”
他完全不相信。
蕾娜赌赢了。
他将她当做了另一个试图和他套近乎的蠢女人，而这种形象无疑是离小心谨慎又阴险狡诈的女巫最遥远的形象了。
这个乡下来的傻女人绝不会是海伦娜，蕾娜可以想象得出青年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在那之后，明显对她丧失了兴趣的卢卡又问了蕾娜一些随意得过了头的问题，有些问题尺度大得近乎调情，都被她一一打发糊弄过去。
“那么，就在此别过了。”在陪她绕了集市走过一圈之后，卢卡恰好看到了一位新来的姑娘正在小镇入口处张望，赶忙在蕾娜的手背上印了虚虚一吻：“希望有缘再见，我亲爱的乔安娜小姐。”
蕾娜僵笑着对他点头告别，看着他转眼围上了新来的姑娘，对她大献殷情。
“别难过。”目睹了全部过程的水果摊主安慰她道：“男人嘛，都那样。”
蕾娜对他的安慰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赶快离开了卢卡的视线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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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四下无人的安全地区，蕾娜将那偷来的钱袋打开，数了数里面厚实的钱币。
这已经不能算是偷来的钱了，她自嘲，这都是我卖笑陪聊赚的。
把空了的钱袋随手塞进了一辆牛车后载的麦穗堆中，蕾娜将价值最高的数枚金币塞进了两胸之间，在手中把玩着几枚薄薄的银币，走进了小镇的武器铺子。
“给我一只匕首，要你们这儿最锋利的。”她简单利落地对老板说道。
沉默的刀疤脸男人推给她一只银色的短匕，蕾娜拿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后拔了根头发，放在刀刃处轻轻一吹，满意地看到被切成两截的发丝飘落在了地上。
弯腰将断掉的发丝收入怀中，她问向老板：“有鞘吗？”
“还有，能淬毒吗？”
……
蕾娜走出了武器店，大腿的外侧绑着一条皮带，上面多了一把藏在鞘中的匕首。
身上有件武器的感觉着实让她轻松了几分，如今就连随时可能会到的教会小队的追兵都不会让她惶惶不安了。
剩下的事就只有准备干粮、新的外衣和一匹快马，蕾娜由衷地感谢那位带着这么多钱出门的青年，他的钱包是如此的厚实，以至于让她只需要做一次小偷就能买齐所有的东西。
幸好今天是集市日，她暗想，否则这么大规模短时间内的用钱一定会引起怀疑。
蕾娜抬头看向刚刚偏过中天的太阳，她还有一点时间，在离开之前，她还有件必须要弄清楚的事。
——到底是谁在找海伦娜。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〇六 蕾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