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途同归》迟玖

6、第006章

　　宫宴结束后，叶舒骑着战马在街上闲逛。

　　正是夜幕低垂时分，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街旁叫卖声不绝于耳，与进城前一夜所见相差无几。不少人看到她着男子衣袍骑着马，纷纷向她投来奇怪的目光，却在触及她身后阿佑冰冷肃杀的眼神时，识趣地收回了视线。

　　阿佑也无奈。离宫前，少将军说要去城里转转，将军也吩咐他好好跟着。其实，以少将军的不凡身手，一般人都奈何不了她，他真不知道自己跟来有何意思。看着她毫无目的地乱逛，想要提醒早点回府，却不知如何开口。

　　“阿佑，这样繁华热闹的夜晚，你在边关可曾见到过？”叶舒回过头，那样子，明明是在看阿佑，可眼神却不知飘忽到了哪里，渺无踪迹。

　　阿佑摇摇头，在边关，每逢敌人叩边骚扰，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全城都处于时刻警惕与戒严的状态，稍微有点风吹草动，百姓都会关紧门窗足不出户，哪里还见得到这样的繁华与热闹？

　　到底是京城！

　　阿佑忍不住感慨，正看向叶舒，却见叶舒已经转头看向长街尽头，两匹骏马正朝着他们飞奔过来，不一会儿，就停在了三步之外，马上一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叶舒，仿佛闻到了什么美味的猫儿。

　　阿佑扯了扯马缰，下意识就要挡在叶舒的前面，只是还未来得及动作，却被叶舒一个眼神止住，不得不静立原地。

　　“见过两位公子。”叶舒拱了拱手，神态自若。

　　陆晨嘴角衔着浅笑，抖了抖马缰，绕着叶舒走了一圈，末了凑到她跟前，好奇道：“叶舒，你似乎知道我二人的身份，也并不意外我们会来找你？”

　　“不。很意外。”

　　陆晨怔了怔，随之斩钉截铁地断定，“说谎！你若真是意外，岂是这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叶舒终于正眼看了看他，那眼神却像是看一个傻子，“外公说，喜怒不行于色。他一直责怪我功力太浅，如今看来，也并不一定是这样。”

　　陆晨顿时瞪圆了双眼，这个女人，居然还从他这里找到成就感了。

　　一时间，他竟不知该说什么，抖着手指指着她，冲明天旭嚷嚷道：“二公子，我都说了，这女人就是个奇葩。你还偏要过来找她，这不是找气受吗？”

　　叶舒心中一动，没想到主动要来找自己的人，会是这位温润如玉的肃亲王府二公子。

　　肃亲王是嘉明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在嘉明帝早年征战时期，留在京城稳住了后方大局。他多年手握重权，行事却颇为正直规矩，深得嘉明帝信任，连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也颇受宠爱。

　　可惜，世子明天琪早逝，明天旭也因此性情大变，由一个行事乖张的小魔王长成了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叶舒眸光微闪，仔细回想回京这三日的言行举止，发现与明天旭并无任何牵扯，一时放下心来，也没说话，静待对方主动挑明来意。

　　其实，明天旭来找叶舒，不过是临时起意，并不是非来不可。可既然来了，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的。

　　“叶姑娘，在下冒昧打扰，还请见谅。不过，有些事儿想要找你共同商讨，不知可否移步楼外楼？”

　　如此温和得体的邀请，叶舒觉得自己不应该拒绝，略一思忖，便也点点头，当先策马往楼外楼而去。

　　陆晨捅了捅明天旭的胳膊，无比郁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现在叶舒身份特殊，想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京城官员没有人会主动与她攀交。这个二公子，到底懂不懂得什么是避讳？还是说，他吃定了嘉明帝对肃亲王的信任，不会联想到其他方面？

　　明天旭无视他的不解，双腿一夹马腹，瞬间就冲了出去，“我只是想试试。”

　　“哎，你想试什么？”陆晨嚷嚷了句，满腹心思地跟了上去。

　　一行四人上了楼外楼二楼的某间厢房，明天旭叫了几壶酒，与陆晨、叶舒围坐在桌边，阿佑则抱着一盘叶舒为他点的花生米，识趣地窝在角落里，一边小声吃着一边竖起耳朵听那三个人的谈话。

　　“叶姑娘，可还需要再点些什么？”不可否认，明天旭在照顾人方面，还是很细心的。

　　可叶舒在宫宴上已经吃饱喝足，此刻倒是没有胃口，“不必了。二公子，你有什么事儿，不妨直说。”

　　明天旭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问她，“叶姑娘，不知你是否有意向长住京城？”

　　叶舒心中一动，藏于袖中的手下意识收紧，神色却是淡淡，“二公子，是否要长住，并非由我说了算。我只不过是个臣子，随时听从皇上的安排。”

　　“那么，叶姑娘，你认为，以你的才能和立下的军功，将来能在朝堂上走多久多远？”

　　叶舒面不改色，“能走多远是多远，能走多久就多久。为人臣者，但凭皇上吩咐。”

　　陆晨在旁边听着，连连皱眉，对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态度很不喜欢，忽而扯了扯嘴角，别有意味道：“叶少将军可真是皇上的好臣子。一切但凭皇上吩咐啊！想必皇上知道了，定然会龙颜大悦！”

　　“皇上是否会龙颜大悦，那便不是我能掌控的了。”叶舒饮下一口清酒，眸光清亮望向陆晨，一如既往的平静，“我只知道，为人臣者，做好自己的本分之事，便已足够。其他的，我不想管，也管不着。”

　　陆晨顿时被噎到了，看着挺文静的人，怎么就那么榆木脑袋？

　　明天旭倒是笑了笑，“叶姑娘，且不管你对我二人戒心如何，今日我二人前来找你，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我以为你刚才一直在说着要事，二公子！”叶舒郑重地放下酒杯，一脸正经地看着他，也难得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她还没有丝毫烦躁的迹象。

　　明天旭依旧笑得如沐春风，“既然叶姑娘如此爽快，那我也不兜圈子了。想必，顾老将军也跟你提起过一件事儿。此次你回京，想要再次离开回到边关，已经是不大可能的。而你身为女子，手握重兵，我那皇伯父心里估计也不会舒服，这些日子一直在张罗着你的亲事……”

　　直到此刻，叶舒终于明白明天旭的来意。她抬眸，看着对面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与记忆里的某个人不期然地重叠起来，可重叠又如何？

　　终究不是那个人。

　　“你是想说，皇上为我选中的夫婿人选，便是你么？”

　　明天旭和陆晨面面相觑，怎么都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坦然地将此事挑明，而后又想到她的性子，也瞬间释然了。

　　明天旭点点头，紧紧盯着她的神色变化，“若不出意外，应该是我！”

　　“那么，二公子会让这个意外出现么？”叶舒眯起眼，越过他的肩头，看向窗外低沉的夜色。

　　明天旭怔了怔，敏锐察觉到她的神色有些不同，仔细思忖了会儿，随她的样子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如你所言，为人臣者，哪有资格去拒绝皇上的圣意？”

　　叶舒缓缓收回视线，自嘲一笑，明天旭话中的敷衍，她又何曾听不出？只不过，亲事被提前摆上日程，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既然不是那个人，是谁又有何分别？

　　更何况，如果真是这位肃亲王府的二公子，或许将来她的下场也不会那么凄凉。

　　叶舒无意再待下去，起身告辞，带着阿佑策马离去。

　　陆晨趴在桌子上，忍不住摇头叹息，“二公子，我真不知道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如今你也知道，以这位叶少将军的性子，肯定不会不遵从圣意的。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么？”明天旭想起了叶舒刚才复杂而略显迷惘的神色。或许，她不是对圣意无条件地遵从，而是这些所谓的“圣意”都很无所谓。

　　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便也无所谓过程与结果。

　　那么，无所谓的原因，又是什么？

　　明天旭心中浮起一股微妙的猜想，因了这猜想，他也顾不得陆晨的存在，二话不说就策马赶回了肃亲王府。

　　这边，叶舒离开楼外楼后，并没有立即回顾府，而是放慢了马速，与阿佑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路上聊着。提到刚才的事情，她向来平静的脸上也显出少见的凝重之色，“阿佑，你觉得，我如果嫁入了肃亲王府，是好还是坏？”

　　阿佑摇摇头，老实巴交道：“少将军，卑职也不懂。不过，如果这是皇上的旨意，好或者坏，不是都不重要了么？”

　　叶舒微怔，细想之下，竟也倍觉有理。不管是好还是坏，只要是嘉明帝的旨意，她除了遵从，哪里还有其他的选择？更何况，这件事儿本来就已经很无所谓了。

　　这么一想，原先存留在脑中的点滴辛酸，也被尽数抛到九霄云外。

　　她向来理智，也不会容许自己在公私上看不分明。自从被带到了边关上了战场，那些女儿家的风花雪月已经离她远去了。顺其自然，或许也是好的。少了抉择时的艰难和衡量，也使自己能够把有限的精力花到应付现状上。

　　阿佑从旁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了边关的夕阳，想起那些年她踏着余晖凯旋时脸上的疲惫和寂寥。

　　其实，像他们这些人，所谓命运，皆不由自己掌控。他很清楚，如果能够选择，马革裹尸而还，或许也比富贵玉堂里安乐而死，要好得多。

　　他别无他求，唯愿这一老一少两位主子此生能够安乐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