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途同归》迟玖

15、第015章

　　庆平二十年，十月初一。

　　京城的街道两旁，站满了百姓，个个伸长了脖子，似乎在翘首以盼着什么。

　　不多时，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面面旗帜，风吹过，猎猎作响，更衬出旗下军队的训练有素威武昂扬。士兵们身穿银色铠甲，手执长枪，缓步行进。队伍最前头，叶舒骑着她的战马，着银色铠甲，带着盔帽，看不见长相，唯有那清亮的眸子露在外面，迸射出冷冽锋锐的光芒。

　　百姓里开始骚动起来。

　　他们都听说了，在东郊猎场上，叶舒被逼与北冥二王子生死决斗，最后反将北冥二王子杀死。前几日，北冥侵犯边境，朝廷派她出征，平定战乱。谁都想一睹这位叶少将军的风采。拥挤的人群中，不少人已经高声尖叫，其中不乏抱着孩童的妇女。

　　叶舒淡漠地看着，心里平静到了极点。

　　在经过楼外楼时，楼上传来一道熟悉的吼声，穿破层层喧闹，到达叶舒的耳朵，“大姐姐，大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叶舒抬头，望向二楼，大开的窗子前，尹裘那胖胖的身子探了出来，灵动的双眸溢满了欢喜。

　　她眸光微闪，冲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不是不回答，而是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战场上瞬息万变，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还是个未知数。

　　不一会儿，大军经过了楼外楼，直至出了城门，再也看不见。

　　尹裘从楼上跑下来，胖胖的身子灵巧地穿梭在进出的人群中，好几次都差点把别人撞倒，留下那小厮跟在身后不住赔罪。他终于停下脚步，看着人群逐渐散去，却寻不到那道窈窕的身影，胖嘟嘟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担忧。

　　“小少爷，咱们该回去了。不然，国公爷和夫人要担心了呢！”身旁小厮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道。

　　尹裘皱着的眉头却没松开过，他转过身，像是自言自语，“我回去晚了，爹和娘会担心。可大姐姐有谁担心呢？我听说，大姐姐可不是住在家里的。”

　　小厮来不及回答，却见前方一匹快马飞奔而过，他手忙脚乱地将尹裘扯到左边，魂儿都差点没了，“小少爷，这这这，真是太危险了，差一点就……”

　　尹裘堪堪回过神，冲那快马虚空踢了一脚，这才无比郁闷地回府。

　　****

　　明天旭快马出城，马蹄飞踏，尘土飞扬。远远看到那加速前进的队伍，他长吁了一口气，又催马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儿就从队伍末尾跑到了最前面，与叶舒并驾齐驱。

　　叶舒恶狠狠地瞪着他，不悦叱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送你。”

　　叶舒动了动唇，想起那日无疾而终的对话，不由一阵烦躁，“跟你说过了，不必送。”

　　“终究是要送的。”看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她，明天旭心头泛起点点疼惜，这被沉重铠甲包裹着的身体，到底经过了多少殷红鲜血的冰冷洗礼，“若是以前没人送你，那从今天开始，我来送。不过，你走之后，可要记得回来。别让我等太久。”

　　在叶舒长达十七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么露骨的话，以至于她听完后脑中轰然作响，已经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紧紧勒住了缰绳，黑骏前蹄直立长啸一声，顿时也将她游离的神智拉了回来。她侧身对跟在身边的阿佑说了声，便抖了抖缰绳，策马到了旁边。明天旭随之跟了上去。

　　等阿佑带着大军逐渐走远，她才沉声道：“二公子，我以为，这些日子下来，你该懂得你我各自所处的位置。”

　　“我懂得，你我是未婚夫妻。”

　　“你觉得，特意强调这个有意义吗？”叶舒语气很冲，“你我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这一生，厮杀于喋血杀戮中，亦求存于君臣倾轧里，你觉得我有什么资格去承诺一段你想要的婚姻？”

　　本该是由男方说出的话，此刻由她开口，明天旭不禁有些好笑。这么一听来，好像他需要她来负责一样。

　　可转念一想，如果她将这场婚姻当成了责任，并把自己摆在了对他负责的位置上，或许，事情也不会太难堪。

　　他的笑意慢慢变淡，早就知道她性子直，不成想，竟然直到了这个地步。他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寂寥，“你总要给我一个机会试试的……”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是不是只要不是柳丹青，你都觉得无论是谁都很没有必要？”

　　叶舒顿时僵在了原地，露在外面的双眼瞪得圆圆的，有些狼狈地转开，声音卡在喉咙里，开口都很艰难，“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柳丹青？”

　　“我在胡说么？”明天旭看着她，自嘲一笑，“叶舒，你敢说，柳丹青不是个特殊的存在？你敢说，你那支断掉的碧玉簪，不是他送给你的？你敢说，只要不是柳丹青，你嫁给谁都是无所谓没必要特别去争取的？你敢说，你不是这样想的？”

　　这一刻，他竟是如此咄咄逼人。

　　叶舒紧紧缠绕着马鞭，努力克制住翻滚的情绪。半晌后，她才缓缓回头，望进明天旭那双蕴满温情与自嘲的眸子，“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明天旭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嘲讽。

　　那次，与她在楼外楼谈论起婚事，他就发现了些许端倪。私下里调查，终于明白，不管是什么事情，她的态度都很无所谓，却唯独对与柳丹青有关的事与物特别上心。如果这都不能告诉他答案，那么他也是够蠢的。

　　可是，他不甘心。

　　明明是他的未婚妻，即将要嫁入肃亲王府、与他携手结伴走过一生的女人，凭什么要让那颗本属于他的心遗落在别的男人身上？

　　如果，仅仅出于他的男人自尊，他的不甘心是很理所当然的。更何况，这不仅仅关乎自尊。他竟然发现，自己该死地介意那颗心的迷失。他想，他应该动心了。

　　分不清，何时动心的。

　　他只知道，看到她在比武台上生死相搏，他会坐立难安一颗心悬在喉咙口七上八下；看到她在朝堂上为边关将士的切身利益据理力争，哪怕眼神里无数次露出不耐烦的痕迹，也绝不放弃，他心里就会有股要把乔玉成等人嘴巴死死缝住的冲动；看到众人为出征人选争破了脑袋，而她站在人群里，听天由命般默默接受来自皇上的无上旨意，他会无比疼惜恨不得以身相代。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大抵，便是如此吧！

　　思及此，他的决心也越来越清晰，眸光里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坚定，“我只想问你，现在柳丹青的存在，是否还有以前那么特殊？”

　　叶舒怔了怔，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你在开什么玩笑？柳丹青，一个月后就要成亲了！”

　　不管她有怎样的心思，也只能止步于此。

　　明天旭闻言，却突然松了一口气，情况还不算太糟糕。既然她能察觉到，她与柳丹青的不可能，那么在接下去的时光里，他和她之间就有无限种可能，“既如此，那你也不必多想了。这段日子，我会和顾老将军把咱们的婚期定下来，等你凯旋后，就安心做你的新娘子吧。”

　　“二公子，你怎么就这么冥顽不灵？”叶舒眼里满是无奈，“到现在，你都还没看清楚吗？你我本就不走在同一条道上。”

　　明天旭笑得温和，语气却格外坚定：“不。我相信，在没遇到你之前，你我殊途；以后，却必同归。”

　　叶舒紧紧咬住下唇，不知该如何去接这些话。明天旭总有办法，从言语上堵住她所有的逃避。可他是否又知道，这样的咄咄相逼，已经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现在，她只想好好打仗，尽最大努力握住手里的兵权，不想去考虑这些问题。

　　明天旭却像是看透了她心中的想法，继续道：“我知道，你暂时还不想交出手里的兵权，不然也不会联合北冥的穆雅公主，自导自演了那么一出。其实，你想想，并非只有让皇上需要你或者忌惮你，你才能达成你的目的。你不觉得，你在我身上，可以找到你想要的捷径吗？”

　　叶舒有些发懵，又有点尴尬。尽管她被赐婚后，心情极度平静，也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关系。可没想到，这些心思摆在明天旭面前，却是格外透明的。

　　她忽然有点读不懂这个集父母与君王宠爱于一身的男子了。

　　想了想，她忽然又有些明白，自嘲着笑道：“二公子，你不必如此。既然皇上赐了婚，我肯定不会不从。”

　　“可我要的，不仅仅是你不从。叶舒，我知道你的为难。可你不能因为你的为难，而一意孤行地把我拒于千里之外。这对我来说并不公平。你不喜欢我兜圈子，那么，我索性也坦白告诉你。这门亲事，是我亲自求皇伯父赐下的。你是我的未婚妻子，再过不久，还会是我明媒正娶的枕边人。我不希望，你我同床，却怀异梦。你总要给我个机会的，对不对？”

　　明天旭抖了抖缰绳，策马到她旁边，眸光里盛满了深情。这样的男子，英俊潇洒，身份尊贵，应该是京城千金倾慕痴心的对象才对，如今却对着她，放低姿态深情款款地要求她给他一个机会，有那么一瞬间，叶舒简直要以为他是不是被人敲坏了脑袋。

　　她默默听着，心中无比震撼。生于长于皇家的明天旭，应该是个极其骄傲的人吧。如今在一个女人跟前说出这些自降身段的话，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态的？她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头一次有些不知所措。

　　她开口，也有些语无伦次，“二公子，不是我不给你这个机会，而是我不敢……你要知道，一开始我是想着，只要不是柳丹青，也会是别的人……”

　　“一开始而已。并不代表着现在和以后。”明天旭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她猛地抬头看他，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些微的恐慌。他嘴角含笑，将那手慢慢握在了手中，一字一顿地保证，“叶舒，除了你，别的女人我都不认的。”

　　叶舒有些狼狈地别过脸，仰头看向远方的天际。阳光透过层层云雾到达她的眼睛里，酸涩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