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三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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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无论怎样的战争——无论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残酷个人荣耀，还是“将军白发征夫泪”的集体哀伤，都是罪恶的。
但，保家卫国除外。
冯素贞转过身，再次明确了这一点，然后换上久未触及的耀眼戎装，在满朝文武饱含希望的目光中，率军开往妙州。
临出发前，她曾独自一人去到张润水的墓前，清酒祭奠。
从没想过在坦白身份后，自己还能活下来；更没想过、活下来必须以另一个生命为代价……在下定决心坦白身份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希望能用自己的生命、稍微弥补对天香的欺骗罪过，也希望天香从此放下冯绍民，找到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然而她错了。那位一向宠爱女儿宠到天上的一国之君，此次居然毫不顾及女儿的幸福，竟想出制造一个所谓“真正的冯绍民”的方法，来遮人耳目。
“……于公主而言，就好像将要被无端送给一名陌生的、甚至连真实姓名真实容貌都未知的男子，会幸福吗？”
那天，张润水的话无疑像一声惊雷，直击她最担忧的要害之处。
于是，当“以真代假”的应对计划随后被抛出来时，当张润水信誓旦旦保证此计划不会牵连到他这位参与计划的内侍总管时，冯素贞在犹豫片刻后、最终接受了这个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应对计划——
天香决不能荒唐的嫁给一位被制造出来的陌生男子。这是她此刻最为坚定的信念。
之后，在经由工匠老付之手重新出现在老皇帝面前后，在预料之中的验明正身——必然是由内侍总管、而非尊贵无比的一国之君屈尊来验，于是只是象征性的带到偏殿走走过场之后，冯素贞戏剧性的再次以“冯绍民”的身份、来到了天香身边。
而这一次，是天香理解中的假的冯绍民。
那天在公主府的后花园里，再次见到天香的冯素贞、几乎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却随即就熟稔的恢复了冯绍民的身姿，斯文儒雅的恭谨行礼。
礼毕，按照天香的要求抬起头时，那在此之前已经被排演了几百遍的陌生神情，在经历了艰难痛苦的自我训练后，无比自然的流露了出来……
冯素贞叹息一声。终于，还是以“不能让陌生男子破坏天香的幸福”为借口，重新回到了天香身边并再次欺骗了她。
如果说，第一次被招为驸马是情势所迫身不由己，那么，这一次呢？
时光流转后，情势仿佛回到了原点。而主动选择了承担驸马之职的冯素贞、在此次计划实施的最初阶段告诉自己，她这个既真又假的冯绍民、只是暂时挂名着天香的驸马，待以后找到合适的时机，便归还天香所有的幸福。
——如同坦白身份之前，她所做的一样。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亲眼见到了天香是如何耽溺于冯绍民的世界、如何似望夫石般凝固起彻骨之爱后，冯素贞于深深的自责外，更隐隐生发出一种说不出的莫名怒意。
是的，怒意。——情势并未回到原点，而是已经全然不同。
于是在某个月色清寒的夜晚，她终于换上了女装，悄然来到天香的卧房。她要郑重告诉天香，她冯素贞不是冯绍民，不是……天香公主的驸马。
然而——
“……不管你是男是女，你都是我认定的驸马，都是啊……”
天香脱口而出的一席话让她震惊到几乎要再次暴露身份，却在怔了片刻后、终是冷静的平息了内心的汹涌：此刻极度惊喜于见到了冯绍民真身的天香，不过是迷蒙般的对这个真身有着过于强烈的留恋罢了。
而她冯素贞、终究只是冯绍民的一个影子而已。
是以在第二天一大早，当得知天香去了临仙阁后，假扮着替身冯绍民的冯素贞甚至不顾暴露身份的风险、当众昭告了自己的愤怒之情：
“——难道你要永远沉迷在那种虚幻中吗？！”
事后，连冯素贞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知那无端的怒意究竟从何而来——去临仙阁之初她会告诉自己，此行是为了将天香从冯绍民的深潭中拉出来、让她因此能寻找真正的幸福，但最后话一出口，那掺杂了由衷愠怒的情绪，就仿佛一位得不到宠爱的失意者、对虚幻的受宠者的嫉妒了。
冯素贞想想都觉得好笑。冯绍民、归根结底不也是她冯素贞吗？
这么微妙的转换了心思后，暂时抛开了让天香寻找真正幸福的念头的冯素贞，意外发现自临仙阁事件后、天香似乎也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改变。
“冯素贞，你不会死的。我不许你死。”
最终弄清了天香设置灵堂的缘由，冯素贞怔立堂外许久，隔窗默望着灵堂内让人疼惜的纤瘦背影，心绪万千。之后的日子里，每每看到因为自己——完全意义上的冯素贞而非虚幻的冯绍民、而与一国之君的父亲对抗的天香，疼惜到心痛的冯素贞都有种想要立刻告诉对着灵位喃喃自语的公主所有真相的冲动。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里，爱情只是一个奢侈的幻想而已。
……
徐徐微风中，一身轻便儒衫的冯素贞立于墓前，向墓中因为自己而付出了生命的人许下了郑重的承诺：
“润水小兄弟，我定当消弭战乱，以报你生命之托。”
妙州。
当冯素贞和老将军赵廉颇率军进城后，它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保卫战。坚实的城墙上，疲惫的士兵们背靠墙垣休憩，手中的剑戟耷拉着无精打采，已经没有力气去哀悼周围死去的同伴们。
“冯丞相来了！冯丞相来了！——”
突然，一个兴奋的声音响起，瞬间便像燎原之火，带动起整座城池的兴奋。
“冯丞相来了！——”
人们奔走相告。片刻前还疲惫不堪的士兵们，闻声后都倏地站了起来，兴奋的互相传达着激动喜悦之情，仿佛立时便获得了新生。
一身银白戎装的冯素贞下了马，登上城楼慰问翘首以待的前线士兵们，然后细细询问了伤亡情况和当前战况，并命人以国士之礼安葬阵亡将士，以示敬意。
安抚伤者，悼念亡者，固城池之防御，定州府之民心。一切安排妥当后，冯素贞正式开始执行此次妙州保卫战的最高战略：坚壁清野。
敌人远道而来，人数众而战线长，最忌持久作战，在战略上必是急于攻城，速战速决。我方若与之正面对抗，则定会遭遇一鼓作气之敌的猛烈攻击，胜算微茫，后果堪忧。但倘若我方据城固守，坚壁清野，使敌人久攻不下，则不但会挫其锐气，还会因为敌方粮草的日渐不足而动其军心。彼时，敌我双方的强弱之势自然改变——以我养精蓄锐之师，击敌疲惫不堪之众，则战必胜。
但即便如此，即便“坚壁清野”是最好的战略，要想成功实施这个战略，也并非易事。在攻势猛烈如洪水席卷之势的强敌面前，任何防御上的疏漏，都可能引发严重的后果，甚至造成最终的溃败。因此，在坚壁清野的大战略背景下，在具体的战术上，冯素贞选择了古代战争中最为完备的守城术：墨守。
所谓墨守，就是采用先秦时期墨家的守城之法，从城门备防、城楼兵士布置、武器装备及数量，到如何防备突袭、如何防备地道暗袭等等，所部署的一整套严密的守御措施。
此守城之法最适合以弱御强，符合墨家兼爱非攻之反对侵略、支援正义自卫战的精神理念——恰与此次妙州保卫战完美契合。
冯素贞阖上守御布防图，在心里思虑了一遍，确保没有遗漏。此次防御，她将所有士兵分成了三部分，其一负责守城门及城楼，作为主力抵挡敌人的正面攻袭；其二负责守城内，用来对付敌人可能的地道暗袭及制止城内的混乱；其三负责造器械，全力制造战争中所需的刀枪剑戟和墨家独特的防御器械——当然了，器械必然不会拘泥于年代久远的墨家器械，而是根据此时此地之需，加以改良甚或完全自创。
更细的部署，则是守城楼之兵又分成六组，按时段分别守卫早、中、晚三时，六组士兵轮流守卫，因而每位士兵都可以得到较为充足的休息。守城内士兵和造器械士兵依此布置，从而确保所有士兵在守御期间都能养精蓄锐。
而对于最为重要的城楼之兵防，则每五到十步安置一位士兵，视此处的战略重要度而定；每位士兵配备两到三种兵器，以便在紧急情况下投掷出兵器后仍能御敌……
想到这里，冯素贞不禁深吸口气。如此深思熟虑的考虑着杀人——杀敌之事，向来是她所厌恶的，哪怕这是非常态的战争。因为，即便是战争，也不意味着就要杀人和厮杀。而世之喜好战争并熟读兵法之人，往往忘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被历代兵家所奉为圣典的《孙子兵法》，其最高思想恰是“不战”——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
书生气。
赶紧制止了自己不切实际的理想，冯素贞努力让思绪回归到当下现实。现实情况是敌强我弱，且对我方而言，这是一场保家卫国的正义战——这便足够了。
冯素贞走出营帐，让思绪彻底收回到此次防御战中。这几日，城楼及城中各处的兵力布防已经基本调配完毕，只是所需兵器及特殊器械还尚未完工。是以在最近的几次防卫战中，我军仍受到了较为猛烈的冲袭——
那种残酷和惨烈，城墙内外一线之隔的你死我活，第一次参加战争的人定会永生不忘。当亲眼目睹时，那种超越了所有从书册中得到的想象之极限的场面，使冯素贞顿时便产生了深深的战争罪恶感…
此时，再次制止了自己书生气的罪恶感后，冯素贞很快便以三军主帅的身份、走向伤兵营去探望受伤的士兵们。
伤兵营位于离城楼不远的一处营地，便于及时救治战斗中受伤的士兵们。天气好且战事不那么紧张的时候，伤势较轻的士兵们便会一群群围坐在营地外面的空地上，闲聊或者用着夸张的口气给新兵们讲述曾经的一些激烈战役。
“真有碗口那么大？”
“可不是！——要不是伤在屁股上，我早就亮出来给你们看了！”
“亮出来！亮出来！亮出来！”
紧接着便是一片起哄声。伤兵营外一片嬉闹。
冯素贞来到营地外时，战争间隙自娱自乐的士兵们正有说有笑。较远一处的士兵们似乎还在欢快的比赛着什么，一个个顶着若干根棍子左右摇晃。
最抢眼的，莫过于一位身形瘦弱、却顶了五六根棍子远胜其他士兵的小个子——
“…天香？”
冯素贞一怔，顿时止了步子远远望着许久不曾见过的闻臭版活泼公主，惊讶过后万般感慨涌上心头，直让她一时间忘了此时此地的战争大环境，以及身为公主的天香并不该出现于这座危险城池的第一反应。
“闻公子，加油！”
前方突然传来女子的呐喊声，打断了冯素贞的感慨思绪。定睛看时，发现顶棍子比赛的围观者中竟有几名女子——战事不紧张时，特许进入兵营探望亲属的本地士兵妻女或姐妹们，正兴致勃勃的边看边助着威。
营前空地上，伤兵们一个个伸展开双臂，努力保持着平衡；有余力者，则让周围的同伴们继续往自己头顶上放棍子。
见此情形的冯素贞不觉微微笑了笑。身后跟着元帅一起来到伤兵营、却见元帅突然止步了好一阵子的将军终于忍不住禀明道：“元帅，那位闻公子前几日毛遂自荐做军医——您也知道，现在伤兵越来越多，军医一直缺人，故而末将虽看他不像医者，还是让他试了一天，结果士兵们都反映说他接骨很行，不但力道轻柔少疼痛，而且效果更好于其他军医，所以在士兵们的强烈要求下，末将就自作主张将他留下了。正打算向您禀报的，只是这几日您一直很忙……”
闻听天香居然擅长接骨，以及居然是以军医的身份出现在兵营中，暗暗捏了自己一把的冯素贞终于确定了：这不是在做梦。
见元帅似乎很认真的在听，还轻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要怪罪的意味，那名姓吴的将军彻底放了心，继续禀道：
“说起来，这位闻公子还真是奇特，不但能行医，还有能耐逗士兵们开心——他来这里不过数日，已经让原本沉寂的伤兵营热闹起来了，伤兵们不再低落沮丧，而是有说有笑，连康复的时日也明显变快了。
“士兵们都喜欢跟他一起玩闹，甚至那些来探望亲属的女子们，一些士兵的姐妹，也总是闻公子长闻公子短的不离口……”
吴姓将军带了半分羡慕的口气、所描述出的种种情景，归结为一句话就是：闻公子这位军营里的福星，人见人爱，男女咸宜。
“我们过去吧。”
轻声打断了身后意犹未尽的将军，冯素贞却是自豪了神色，大步迈向前方的伤兵营。
“元帅？——元帅来了！元帅来看我们了！”
打消了迅速护送天香回京的念头后，冯素贞还在想着此种情况下要如何面对军医身份的公主，就立刻被发现元帅到来的士兵们围了起来。
“各位兄弟，伤势都还稳定吗？可还有哪里疼痛？”
温和的话音伴随着平易近人的神情，一身银白铠甲的儒雅元帅真诚开口道。许多第一次见到元帅的新兵们甚至激动的手足无措，直低着头将自己的衣角揉了又揉。
“元帅，兄弟们都开心得很，一开心啊，就什么疼痛都忘了——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最终，还是那位说自己伤在屁股上的瘦高老兵开了口，新兵们才赶紧深表认同的附和出声。“——这可多亏了闻公子！要不是有闻公子，兄弟们还不知会多沮丧呢！元帅，你一定要好好奖赏闻公子啊！”
老兵说话直率而朴实，冯素贞忍不住微笑道：“一定。闻公子来到军营，是绍民之福。”
确实是莫大的福气。
这么想着一一看过伤兵、又亲自给几位伤势较重的士兵把过脉后，稍微安心了些的冯素贞走出重伤营，打算去找受人爱戴的军医公主——却在问了好些人后、仍没能找到似乎不多久前还隐约见到身影的闻公子。
看来，此时的天香，并不想给她这个替身冯绍民开口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三十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