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驸马全传（GL）》文白

38、插曲（四） 张润水

　　温润如玉淡如水。
　　籍由秀才父亲美好愿望所衍生出的名字，张润水似乎注定了从一出生起，就与世人称道的高大勇猛等男子气无缘。
　　一路伴随着嘲笑与欺侮，体型娇弱肤质白嫩的张润水曾一度埋怨父亲取错了名字，不该以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儿似的名字来命名自己，进而成为小伙伴们嘲笑他“美娇娘”背后的又一致命把柄。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恬淡如水。
　　父亲是这样解释的。而解释者却因为曾汲汲于功名弄得债台高筑、却始终无法超越秀才之身份，因此家徒四壁，生计艰难。
　　十岁那年，父亲抑郁而逝，悲愤的母亲随之而去，留下孤苦无依毫无办法的张润水，只得学了听来的故事、跪在大街上卖身葬父葬母。
　　好几日无人问津。唯一有点儿兴趣的那位老爷，却是摸了摸胡须笑嘻嘻的问他、是不是为了安全而女扮男装……

　　再次站起来时，张润水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
　　那位权势显赫的太监总管路过时买下了他，并还清了他父亲的所有债务。净身过后，当那位只认金子不认人的王总管以一种变了形的怜悯眼神望着他时，张润水似乎看到了某种被尘封太久以致流露的有些不自然的同病相怜。
　　或许这就是，那位只认金子不认人的总管买下他的全部原因。
　　“义父。”
　　无其他人在身旁时，张润水便被要求这么称呼买下他的恩人。

　　皇宫里的内侍府是另一片天地。在这里，张润水的柔弱气质显得异常的和谐，甚至得到了众多小太监的艳羡，纷纷向他请教保养肌肤之秘诀。生平第一次成为正面焦点的他，则在不知所措的隐隐兴奋中整夜无眠。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长大的张润水终于发现了，这种扭曲的和谐，对于内侍府之外的人而言，是相当扎眼的。每每从宫中各种职位的人眼中瞥到不经意的轻视神情，那种仿佛内嵌于灵魂深处的鄙薄、都让张润水愈发明白，他们虽然对净过身之人的阴柔举止表现出习以为常的宽容理解，但在骨子里，还是根本瞧不起阴柔气的男人的。
　　男人…？
　　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张润水自嘲的笑了笑。
　　“张公公，哈哈，张公公，果然成了公公……”
　　梦里曾反复出现这种有些癫狂的笑声，儿时的玩伴凑近意识模糊的他，面孔因为放肆的笑而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似乎极为得意于自己的未卜先知。
　　醒来后，满头大汗的张润水就兀自坐在黑暗里，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个笑得无比猖狂的稚气声音：果然、果然成了公公……！
　　哈哈哈哈，果然啊。——仿佛他张润水就当如此，必当如此，才合情合理。仿佛，阴柔气质的男子，若不是如此，便定是老天爷打盹时错造的怪胎。

　　为什么我会是这样？为什么？！……
　　在埋怨老天爷许久之后，某一天，张润水突然想到，为什么男子就不能阴柔，就一定要阳刚健壮、高大勇猛？——老天爷有这样说过吗？女娲娘娘造人时、有这样规定过吗？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因为他遇到过的所有人，都天经地义的这么认为。
　　是的，天经地义，却从来不知是哪位神仙颁下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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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冯绍民的出现，张润水漫长的黑暗世界才倏然照进了亮光。
　　“听说这次的新科状元俊俏之极，啧啧，简直连女人见了都要自惭形秽。”
　　“我也听说了，好像叫、叫什么‘冯绍民’——据说现在正在御道上游街，几乎全京城的百姓都跑去看了。”
　　……冯绍民。
　　不发一语的张润水暗暗记住了这个名字。然后，已许久不凑热闹的他，便在一帮看热闹的太监宫女们的身后，正式见到了传说中无比俊俏、刚进宫门的新科状元。
　　一瞬间，张润水蓦然领悟了父亲那句话的全部含义。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恬淡如水。
　　……
　　某种东西开始在心里生根发芽。原来世界上，还可以有冯绍民这样的男子。不必阳刚健壮，不必高大威猛，却能瞬间就以玉般温润和水般清明、让人为之深深折服。
　　整个京城的观念似乎都为之转了风向。女子们开始渐渐欣赏起柔美男子来，而一向自得于威猛健壮的男子们，也知趣的收敛了许多。尽管仍有固守观念者对新科状元颇有微词，但张润水已经可以自信的对其嗤之以鼻了——冯绍民所带来的光亮，让他的整个世界都清明了起来。
　　他开始有意识的追随冯绍民的气度，并渐渐养成了去皇家藏书阁借阅书籍的习惯。为此，他不得不在义父看稀奇物种的眼神中求来了皇家藏书阁的借阅许可，并且选择于夜深人静之时躲在藏书阁中独自享用先人的气韵与智识，只为了避开白天时无处不在的惊讶与鄙夷交织的目光。
　　所幸的是，由于秀才父亲有意识的培养，幼时便能识文断字的张润水，在荒废若干年后的此时，自学之初虽然有些费力，却在清明了心窍后进展神速。
　　某日深夜，他刚刚开始一部新书籍的阅览，就被里面的内容所深深吸引，以致身后有人好奇的打了声招呼都没听到。随后，便有一只手附上了他清瘦的肩，以尽可能不会吓着人的温润语调道：
　　“小兄弟？”
　　张润水应了一声，在独处的深夜中竟然真的没被吓着。
　　但当他看完了一段精彩的文字后转过身、真正看清来人的模样时，便一下子惊得连视若珍宝的书都掉了下去。啪的一声，在空间甚大的藏书阁内微微回响。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冯绍民微笑着问了一句，毫不在意对方的衣饰。而此刻的张润水，由于身在宫中，按例只能着内侍府宫服，让人一眼就能明了他内侍的身份。
　　小、兄弟？……
　　愣了好一会儿，甚至都忘了向驸马爷行礼，张润水只觉大脑中一片空白。这是怎样久违的一个称呼啊？自从六年前进宫后，还从来没有人这般称呼过他，更不用说，还竟然、那样自然的问了他的名字。
　　这是进宫后从没有过的事。除了买下他的王总管，宫里没人知道他的名字。而他展现在别人面前的所有，都在宏大的皇宫中浓缩成一个微小的代号：小润子。
　　“张、张润水……”仍旧没有反应过来该向驸马爷行礼，紧张到极点的张润水结结巴巴说出了自己几乎已经遗忘了的名字。
　　而冯绍民，则立即会意般的知道了究竟是哪几个字。
　　“温润如玉，恬淡如水。好名字。”
　　他笑得是那样温润，同他清雅吐出的声音一样。仿佛要用这种笑容来真切表明“张润水”这个名字确确实实如他所说的那样、温润如玉淡如水，是个君子般的好名字。
　　张润水才稍稍放松，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却是继续呆愣地看着冯绍民弯下腰去，拾起了刚才掉到地上的、那本让自己甫一打开就沉迷其中的《世说新语》。
　　“此书极好。”
　　掸了掸尘土，冯绍民笑得清明，将书递了过来。
　　而接过书后的张润水，直到转身离去的冯绍民已消失了背影，才从好一阵的紧张呆愣中转醒过来，惊觉自己失礼的严重——
　　“驸马爷……”

　　时隔多日之后，这种与冯绍民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在淡化了失礼的因素后，成为张润水记忆中的永恒美好。
　　那之后，张润水更是沉浸于冯绍民所开启的崭新而丰富的世界，宫中也不断传来驸马爷与公主新婚后的各种轶事，充实了每一个平凡流逝的不凡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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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越来越靠近冯绍民了，这样对你可不好。”
　　觉察出端倪的义父曾这样警告过他。但与此同时，张润水却明显感觉到，义父似乎更加器重他了，内侍府的许多重要事情，都渐渐交由他去处理；而他，在以冯绍民为榜样去处理事情后、也渐渐在所有内侍中树立起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威信。
　　似乎，义父将对冯绍民的欣赏，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而给那位优秀的驸马爷留下的，则是因为某种程度的望尘莫及而以金子为借口的嫉恨。
　　“因为你不喜欢我喜欢的金子，所以呀，你就是我不喜欢的人～～”
　　那次与驸马爷一同去妙州查访，手握御赐尚方宝剑的义父没有带自己随行。身在宫中的张润水小心翼翼的打听着所有可能打听到的查访细节，却是不断得到惊魂跌宕的小道消息。
　　——皇上的亲弟弟东方侯意欲谋反而落网。
　　——驸马爷因为贪赃枉法、行为不端而入狱。
　　——义父，因为勾结东方侯、陷害驸马爷而被赐死……

　　当义父的死讯最终确凿无误的传到宫中时，张润水则很快便以祭拜罪恶之人而被带到了御书房。
　　“你就是小润子？”
　　“回万岁爷，是。”
　　皇上放下了手中的笔，突然阴沉道：“为何要祭拜王公公？！”
　　没有预想中的发抖，对面直直跪着的被称为小润子的内侍神色镇定。
　　“回万岁爷，王公公对奴才有救命之恩——滴水之恩、尚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小润子无以为报，亦不能违背良心掩盖罪恶，故而只好选择死后祭拜。而今逝者已矣，即便罪恶滔天，也皆归尘土，还请万岁爷准许小润子聊以薄祭。”
　　不卑不亢，在情在理。老皇帝审视着面前纤弱的小太监，半晌没有说话。自从王公公伏法后，内侍府中落井下石、揭发前太监总管的举动数不胜数，唯独这位名唤小润子的内侍，非但没有极力撇清与罪恶之人的关系，反倒冒着生命危险为死者祭拜——也正是因为此，老皇帝才特意把人召了来，想一窥究竟。
　　“哈哈哈哈，好，好个小润子！……从今以后，你便是朕的新任内侍总管！”
　　半晌后，面色阴沉的老皇帝忽然大笑起来，满意的任命了一位新的、正直而忠心的年轻内侍总管。

　　“张公公。”
　　从此，小润子正式成了张公公，每个太监见了都要恭敬行礼的张公公，甚至朝中大臣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张公公。

　　然而仰望始终在继续着。这种对于冯绍民的仰望，仿佛时时抬头便能看到光，并从中汲取足以抵御黑暗的强大力量。
　　张润水静静看着，看着那位温润如玉的驸马爷逐渐担负起一国之相的重任，看着驸马爷以一己之力营救出朝廷众多官员，看着驸马爷总督天下兵马、运筹帷幄中彻底消弭了欲仙帮的叛乱。
　　终于，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冯绍民的光亮，已经开始照耀着全天下的百姓。

　　但让张润水完全没想到的是，仅仅就在平息叛乱的当天晚上，在庆贺的焰火仍不断点亮晴朗的夜空时，御书房中就传来了居功至伟的驸马爷入狱的消息。
　　张润水作为皇上极为信任的内侍总管，则随即便被任命为看守驸马爷的总监管。
　　“驸马爷，万岁爷他为何……”
　　甫一进牢房，焦急且大为不解的张润水便忍不住脱口而出。而背对牢门的驸马爷闻声后只是转过身来，轻轻打断了他的话：
　　“润水小兄弟，公主、她还好吗？”
　　淡然的语气，却不掩关切之色。似乎逆了龙鳞被关入大牢一点儿也不值得忧虑，在牢中等候喜怒无常的君王发落随时可能丢掉性命一点儿也不值得忧虑。唯有，唯有因为此事而让公主府中的妻子担忧、才是最值得关心之事。
　　张润水一时间愣在了那里。许久之后，才能用正常的思维回道：
　　“驸马爷不在，公主…哪里会好…？”
　　驸马爷一怔，但很快恢复了淡然的神情。
　　“公主她、会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没有忧伤，没有哀叹。驸马爷静静站在那里，神色淡然，于一袭白色长袍下，仿佛即将飘然远去，再不必羁绊这世间。

　　“可是……”
　　那天晚上，许许多多无法问清楚的问题，在张润水焦急却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力中被埋进了深沉的夜。直到几天之后，在张润水亲眼目睹了天香公主因为失去驸马而发生的触目惊心的骤变后，他突然被那位万岁的老人赋予了一项重要的使命。
　　——秘密杀掉牢中的冯绍民，再造一个新的冯绍民。
　　张润水有种瞬间就要崩溃的感觉。
　　似乎在他那满是黑暗的世界中，唯一的光亮突然熄灭了。他又回复到完全黑暗的境地，且比之前从未见过光时更为黑暗。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啊……！
　　一整夜的声嘶力竭，府中的树叶在他的摇晃中纷纷落下。到黎明即将来临时，独自在庭院中待了一夜的张润水终于镇定了下来——
　　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才能彻底救出驸马爷。
　　张润水流露出一种笃定而坚毅的神色，仿佛头顶的光亮又闪耀了起来。

　　于是，在对驸马爷透露了皇上要杀他的消息、而驸马爷果然如早已知道般神色淡然后，张润水按计划亮出了最后的底牌。
　　“驸马爷可还记得东方侯的假皇宫？此番，万岁爷欲效仿东方侯，再造一个一模一样的驸马爷——”
　　顿了顿后，望着已经惊了神色的驸马爷，张润水进一步挑明道：“于公主而言，就好像将要被无端送给一名陌生的、甚至连真实姓名真实容貌都未知的男子，会幸福吗？”
　　言毕，张润水便第一次见到了驸马爷如此愠怒的神情，仿佛制订假驸马计划者此时若在眼前，就必定会被毫不犹豫的杀死一般。
　　“荒唐……简直荒唐！”
　　紧捏的拳头重重砸向牢门，引发看似坚固无比的门框颤了几颤，仿佛一个犯了错而被惩罚的人，正瑟瑟发着抖。
　　“驸马爷，小人有一个办法，可以两全其美。”
　　时机到来后，张润水终于将另一套应对计划和盘托出。

　　——以真代假。
　　假死，以逃过由于需要保密而只能自己验证死亡状态的老皇帝。而奉皇命造出一模一样的冯绍民的工匠老付，则正因为发愁于一个月内无法完成任务、不得不铤而走险，明知内侍总管主动提供假冯绍民必有所图，也只好表面上感激涕零的拿来作为自己的作品，如期上交给让人颤栗的一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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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如期进行，甚至完美到天衣无缝。
　　除了，在秘密行刑那天，张润水被一位突然而至的冷漠江湖人士所挟持、差点儿因为被对方误解要杀驸马爷而丧命。

　　当真假驸马爷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威严的皇宫也终于再次回归宁静时，张润水接到了皇上秘密召见的消息。他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临了：从接下这个任务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天必然会到来。
　　因为、只有死人才能真正守口如瓶。
　　“朕真的非常心痛……但为了永远守住秘密，只好委屈你了，张总管。”
　　一国之君眼中的惋惜之情是真是假已不重要。张润水抬起头，仿佛看到了比以往更为耀眼的光亮。如此耀眼，以致永远都不会有黑暗的存在。
　　微笑着接过御赐的毒酒，张润水一饮而尽。
　　——这是我所做过的最好、最好的事情；而我将要去一个比我所知道的更好、更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