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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金盒子•木盒子 ...

  •   耆英赴南京与英人签约后,皇帝终于从令人焦灼烦恼的夷务中解脱出来,土地、金钱和荣誉的代价,换来了暂时的平静。
      经过这场危机的大浪淘沙,皇帝开始觉察到朝堂之上的官员,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每到大事临头的时候,缄口不言者有之,口蜜腹剑者有之,糊涂不通者有之,尸位素餐者有之,却缺乏真正能够辅弼自己,振刷政治的能人。
      三年一度的翰林大考已过,捡一个召见完军机的空闲,皇帝问起穆彰阿:“如今的翰林詹事,谁人才可大用?”
      穆彰阿为人好敷衍,爱弄权,却凭着权相之位,颇能招揽人才。穆门下十子,虽然为人多为人所不齿,却不无小才。此刻穆彰阿想起一个人,说道:“臣看翰林苑检讨曾国藩,理学精通,见解独到,学问是翰林的底子,平日里极讲修身之道,是个可用之才。”
      “曾国藩是哪一科的翰林?”皇帝饶有兴趣地问道,他记得曾国藩似乎不是会试殿试中的一甲二甲的佼佼者,否则自己对他的印象不会如此模糊。
      “曾国藩是十八年中的进士,当时臣是主考。他是三甲一百八十三名。”
      三甲的科名,在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之外,叫做“同进士出身”,名次自然不能同前二者相比。后来曾国藩掌握湘军之时,幕僚中有人用“同进士”对“如夫人”,意思是说同进士不是正途,就像如夫人不是正室,皮里阳秋,暗含嘲讽之意。
      “他的名次倒不怎么样。”皇帝说:“你说他学问修养好,何以见得?”
      “臣听说此人年纪虽轻,却常与京中大老往来,学问可比宿儒,耿直敢言,文章甚好,且工书法。尤其难得的是,性格谨慎,遇事留心。”
      “那明天叫他来见面吧。”皇帝靠在御座上,轻轻点点头。
      走出御书房,径直回了寝宫,消遣地翻看着几本闲书,皇帝突然想起内务府刚送进宫里的几个奇巧玩意儿。
      为了减少糜费,自嘉庆年起,地方大员向宫里递如意的惯例就已取消,所以送过来的不过是些鼻烟壶、黄杨木雕、小件的金银器皿。皇帝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信手翻看着,目光渐渐停在一个黄金的小盒子上。这个纯金的小盒子精雕细刻,金光闪闪,虽然装不了多少东西,但看起来格外耀眼。
      看着这个盒子,皇帝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顺手又那些玩物中挑选出一个黄杨木盒,放在手中,木盒子滑溜溜的,质地天然中有别样的温润。
      “传四阿哥和六阿哥来见朕。”他让人把剩下的拿走,手中攥着那两个盒子,冲着门口的小太监喊道。
      “喳。”响应皇帝的是相当清亮的一声回答。
      “阿玛又要考功课了么?”从静妃宫里匆匆奔出来,奕訢脸上挂着惊讶的表情问他的哥哥。
      “也许吧。” 奕詝也有些纳闷,不过他二人功课都好,即使皇帝问起,也能对答如流。所以奕詝虽不像弟弟那样急着露一手,却也不显慌张。
      到了皇帝寝宫,皇帝正坐在宽宽的御榻旁,瘦棱棱的双手扶着明黄锦缎的绣墩儿。两个孩子跪下请了安,皇帝很亲热地招呼他们坐近些。皇子们这两年内总是看到皇帝忧伤严峻的面容,听到他愤怒而无奈的感慨,心中便也被动地为忧愁和恐惧所填满。眼下父亲云开雾散般的笑颜,真让他们受宠若惊了!
      奕詝和奕訢悄悄偏过头对视了一眼,然后一齐跪下来说道:“儿子谢皇阿玛!”
      看见儿子这样懂事,皇帝脸上愈见笑意,从榻旁拿出刚才的那两个小盒子:“今儿内务府送来的,我看着这盒子挺细巧的,你们俩各自挑一个吧。”
      奕訢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发现他哥哥毫无动作,便收敛起动作,等着哥哥说话。
      “六弟喜欢,让六弟先挑吧。” 奕詝很爽快地说,笑呵呵地看着奕訢。
      于是早就瞄准了的奕訢毫不犹豫地起身,一把把金盒子抓在手中。
      皇帝怔了一怔,才转过头来看奕詝,奕詝起身接过余下的黄杨木盒,扭头一看奕訢正满面喜色地端详着金盒子,手指头摸来摸去,急忙拉拉弟弟的衣角,悄悄说:“谢恩!”
      奕訢猛省,把盒子揣在袖子里,正要下跪——
      “不必了,你们去休息吧,下午的功课别拉下。”皇帝疲倦地挥挥手。
      “是。”二人默默跪下,站起身来,后退几步,转身悄悄地溜走。
      “唉……真是……”皇帝颓然靠向御榻的靠背,心中不无遗憾。他本来最喜欢奕訢,这次本也打算是把金盒子给他的。倒不是两个盒子有多么值钱,这次赏赐,只是想探探两个孩子在此事上会表现出怎样的品性。不料奕訢身为弟弟,竟毫不退让,而且如此好财货,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反倒是奕詝,看来颇有友爱谦让的品格,像个哥哥的样子。
      对于身居上位的人来说,性情的优劣,往往比才能更重要。比起奕詝那令人舒适的温和谨慎的脾性,奕訢锋芒毕露的尖锐性情,在皇帝眼中一下子就打了折扣。
      皇帝忽然想起乖巧柔顺的全皇后,她的崩逝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这三年中,她精细清淡的五官,在奕詝的脸上越来越清晰地再现着,那少年与母亲的面庞,相似得令人心悸。
      “果然是她的孩子……”,突如其来的悠长回忆,犹如甜蜜而渺茫的梦境一般,摄住了晚年孤寂的皇帝。在这回忆中,他如同思念情人的少年一般,潮红的脸上泛起暧昧的微笑,自己安慰自己说,还是老四……是个好孩子。
      第二天凌晨寅时,天蒙蒙亮,在穆彰阿口中可堪重任的湖南翰林曾国藩,应诏来到殿外等候。
      进京几年,32岁的曾国藩并没有学成京油子的油滑强调,还是讲一口两湖混合京腔的南腔北调。他一张长脸、三角眼熠熠有神,容貌奇特,但从相面的人的角度来看,却并非福相,反倒是种福薄命舛的衰相。年纪还不大,胡子稀疏,身材却已经略略发福,指甲长长的,典型的道学先生面容,文人雅士作派。
      “曾大人!”
      随着一声“阴阳顿挫”的敬称,门槛内早迎上来一名太监,手边搭着拂尘,头上的帽子是蓝顶子:“曾大人请进来吧。”
      这是宫里头有身份的太监了,曾国藩客气地点点头,跟在后头跨过了门槛,进屋坐在一张雕花木椅上。想到马上要见“天颜”,他岔开双腿铺展衣襟,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身形凝重,一脸的肃穆敬诚。不料等了许久,仍然悄无声息。曾国藩有些按捺不住了,先前还只是挪动挪动,后来就起身踱起了步子。
      他焦躁起来,真想扯开了嗓子问一句:“皇上什么时候到?”那小太监已经看出了他的神情,在他这番话还未出口的时候就用柔媚的声音劝解道:“您别急,皇上待会儿就召见您。”
      这声音却让曾国藩忍不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有点奇怪,皇上整天和这些寺宦在一起,怎么就不觉着难受?
      眼看着又挨了两刻钟,宫里传出旨意:“着翰林苑检讨曾国藩明日觐见。”曾国藩出了一身汗,却扑了个空,出宫雇了一顶小轿,赶到穆彰阿府上,已经快中午了,二人就在宅中小客厅落座。屋里摆着几盆唐花,翠绿嫣红,十分可爱。
      “里头来,皇上怎么说?”穆彰阿看见曾国藩汗水淋漓的样子,一面吩咐上茶递毛巾,一面优哉优哉地问道。
      “学生有一事不明,请中堂大人指教。”曾国藩一肚子疑惑多于抱怨,缓缓说道。
      “怎么了?”穆彰阿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也有些没底:“不是得罪了上头吧?”
      “今日学生空等半日,并没有见到皇上。皇上传我明日觐见。”曾国藩忍不住口渴,喝了一口热茶说道。
      “这就怪了,你在哪儿等的?”穆彰阿用盖碗轻轻地刮着茶叶。
      “一间偏殿,在……”曾国藩还没说完,穆彰阿突然问道:“是不是殿内挂了许多幅字的?”
      “是……好像有,不过学生没有注意。”曾国藩放下杯子,沉吟道。
      “嗨!”穆彰阿一掌拍在大腿上:“问题就出在这儿了!”
      “这怎么说?难道……那些条幅之中有玄机?”
      穆彰阿点点头说道:“上次皇上向我问起你,我说你这个人哪,性格谨慎,遇事留心,博闻强识。皇上这次让你在那间偏殿等候,是想看看你是否真如我所说。那些条幅上的内容,你可都记下了?”
      曾国藩心中不禁一惊:“学生因想到马上要见天颜,心无旁骛,所以未曾留意。殿中所挂是何物?”
      “机缘可惜!”穆彰阿惋惜地摇摇头:“那是本朝列祖列宗的圣训。这样吧,此事我替你办理,你今儿晚上就留在我这儿歇着,不必忧心。你是我保荐的人,我深知你的才识,皇上必会对你刮目相看。”
      “学生愚钝,多蒙中堂大人照顾。”穆彰阿确实是自己一个很硬的后台,曾国藩放下心来。不过虽是略略宽心,仍是不免有些后悔,自己一向细致,这次真可谓百密一疏。
      他前脚刚一离开,穆彰阿后脚就派了一名得力家人,携带银票,直奔宫禁而去。
      家人找到那名太监,拉他到隐蔽处,悄悄说道:“今天上午的那位翰林曾大人,是穆中堂保荐的。曾大人上午呆的那间屋子,里面的四壁所悬条幅,麻烦公公把上面的字儿抄下来,小的好带回去给穆中堂交差。”
      “这是万岁爷的屋子,我们这样的奴才怎么能自由出入?哪里得空抄这些?就是穆中堂的差,也办不来啊。”蓝顶子太监推托着说道。
      “公公不要这么说……”家人抬腿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银票,看也没看就塞到对方手中,陪着笑脸说道:“有劳公公了,公公不用太费心,只需趁夜里无人,差人抄了,瞅空送出来就行。”
      “那……”太监低头看了一眼折起来的银票,背面看来隐隐约约是“四百两”的字样,马上换上一副和蔼的面容:“我尽量办吧,要是成了,我回头差个人给您送去,请穆中堂放心。”
      “好,好,烦劳公公……”穆府的家人一边客套着,一边抽身离开。
      那太监掂量着银票,嘿嘿一笑,塞入袖中。穆彰阿权势通天,他开罪不起,借故为难,不过是榨点钱财罢了。没想到一榨就是肥漉漉的四百两白银,“赏得倒是痛快,万岁爷也没这样的大手笔,天知道这老家伙贪了多少……”他一边嘶嘶地咧嘴,一边自言自语。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抄好的列朝圣训连夜送到穆彰阿手上,曾国藩熬了个通宵,都记熟了。
      第二天上午,召见完毕,皇帝找来穆彰阿,对曾国藩赞不绝口:“你说得真不错,曾国藩果然事事留心,我让他昨天在偏殿等候,今儿早上问起他殿中四壁所悬列朝圣训,他竟然熟记于胸,真可谓过目不忘。”
      “此皆皇上用心良苦,慧眼识人,奴才何功之有。”穆彰阿不失时机地颂扬道。
      “我看此人谈吐中规中矩,却不乏真知灼见,可知是质朴能办事之人,甚合朕意,以后倒是要好好提拔提拔他。”
      皇帝这一提拔不要紧,三四年里,年轻的曾国藩就从群僚中脱颖而出,升为正二品内阁学士,不久又迁礼部侍郎,飞黄腾达。要是他人,则不免有少年得志的狂妄姿态,曾国藩却并非浮躁之人,他立志向学,十分勤勉。
      “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官员亨通的曾国藩,此时却扑下身子做起了学问,每日需读多少书,写多少大卷子,都给自己定下了定额;何时钻研学问,何时修身自省,也立定一张时间表,每日遵循无误。
      正是这样磨砺心智的生活,才促成他日后于逆境之中屡败屡战,愈挫愈奋,终于平定洪杨之乱,成就同光中兴的一番大事业。而穆彰阿虽然祸国误君,在此事上的作为,却可见他眼力不错。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金盒子•木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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