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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鸦片之役·坠入暗夜 ...

  •   局势并没有按照皇帝的预期发展。即使无辜的林则徐被发配到新疆,说真话的乌尔恭阿被革职,甚至皇帝同意从此以后对鸦片贸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占据的定海却仍然在英国人手中——要求赔偿和要求归还失地的双方在天津、浙江、广东反复讨价还价,呈现一片看不到希望的胶着状态。
      皇帝满怀郁怒,19世纪的世界强盗横行,烧杀戮略是不会受到惩罚的。做了中国这个防范虚弱的富家大户的当家,看着贼来贼往,也就只能发出几声无力的恫吓。
      来自遥远国度的“洋祸”,轰然落入延续了千百年的“天朝上国”的迷梦之中,一石激起千层浪,让他仿佛置身在夹缝中,浑身冰冷,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眼前看不到未来,也无法回到过去。
      不同于江南的秀丽湿润,也不同于西北的苍凉浑厚,更不同于漠北的天高地迥和岭南的繁花碧海,京城的冬天干冷干冷的,蒙蒙的天空布满铅灰色的云朵,压抑着躁动不安的时局,连带整个道光二十年的年尾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谈判不利,刀兵又起。十二月十五,英军一出兵,就攻占了虎门的沙角、大角,严密筹防数月的清军士气高涨,却逃不脱兵败如山倒的结局。窥破了清军一战即溃的草包本质,英人的价码水涨船高,义律与琦善拟定的《善定事宜》,不但英商船要自由出入、平等往来,赔偿鸦片之货款,甚至还要皇帝割让香港岛。
      海上的滚滚硝烟,英军的坚船重炮,清军水师如同活靶子般轻掷的生命……武力的悬殊,战争的血腥,皇帝看不见。人间的残酷与罪恶,到达九重之上的天子手中,不过是些遮遮掩掩的语句。那些枉死的血肉,无声地埋没在引经据典的文字中,轻而易举地被抹消。
      然而,不亲临战场,并不意味着皇帝便能从战争的危机中脱身。身为君主的责任感告诉他决不能接受割地赔款的屈辱。因为对琦善私许义律的密折大为不满,这位在皇帝口中“绝顶聪明,何事未曾办过”的“小琦”立即被革职锁拿送京审判。皇帝对夷务不得要领,对处罚大臣却毫不手软。
      为了迎合皇帝,机灵的琦善慌忙一改从前丧失失地的奏报,转而编出一番大话:“官兵与敌接仗四时之久,剿杀逆夷六百多人”。
      可惜为时已晚,而且奏折前后自相矛盾,谎言太过明显,撩得皇帝勃然大怒,朱批中杀机毕露:
      “慰忠魂无他法,全在汝身!!”
      从此皇帝愈加信不过疆吏,道光二十一年春,干脆调用自己宠爱的皇侄黑龙山将军奕山和扬威将军奕经。集合数省之兵的大军浩浩荡荡开赴广东、浙江。皇帝用兵的弊端,明眼人都看得很清楚——毕竟此时养尊处优的八旗亲贵,再不复入关时的骁勇剽悍,只知道要钱,哪里能够打仗?然而谁也不会说给皇帝,去触那个随时可以丢官的霉头,如此世事,明哲保身成为大多数官僚的生存之道。
      “这些奕字辈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指望得上。”遣将出征之后,皇帝站在汉白玉石的桥边,默默思量。远远望去,太和殿的宝顶在夕阳下泛起金色的晕光,殿前空荡荡的,巍峨兀立中透出无限苍凉。
      想到侄子,就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儿子。去年秋天琳妃生了七阿哥奕譞,给宫里添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可爱小家伙。可惜正逢多事之秋,老来添子的喜悦也没能冲淡皇帝心中的忧愁。
      他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听得几声干涩的“咯咯”声,紧跟着腰背处传来一阵酸痛。
      “唉……老啦……”皇帝心想,“自己年已六旬,几个儿子却还都是孩子,最大的老四才不过十岁,远远谈不上为自己分忧解劳。要是……要是当年的大阿哥没有那场意外,现在三十几岁,正是得力的时候……”
      想到夭亡的皇长子奕纬,皇帝的注意力忽然被桥栏上的一个雕像吸引了。那是一个雕刻在石头上的小狮子,两爪捂住两腿间,满面痛苦的神情,栩栩如生。
      皇帝心头忽然涌起一阵颤栗,十年前一脚踢中奕纬的情形,就如同发生在眼前一般历历在目!他痛苦地□□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和眼睛。惊悸在黑暗中渐渐平静下来,皇帝掉头匆匆走开,慌乱的脚步仿佛身后的桥栏上栖居的是鬼怪。那惊人相似的动作将石狮子在他眼中化作死去儿子的魂魄,让他又怜又怕。
      草木皆兵的皇帝第二天就命人将石狮子凿去,老年人脆弱易感,然而皇帝的身份却不允许他在伤感中沉溺,他必须尽力从悲伤的回忆中解脱出来,因此他必须除去这个可怕的诱因。虽然,此后路过那里时,空荡荡的栏杆上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突兀。
      这天傍晚,烦闷难堪的皇帝驾到许久未曾来过的静妃宫里。自孝全皇后崩后,皇帝伤痛孝全之死,虽让静妃摄六宫事,行使皇后之权责,却再也不立后。这一名份上的缺失,总令静妃耿耿于怀。
      奕詝和奕訢也在,向皇帝请安完毕,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起,等着听父亲说话。现在他俩同为静妃抚养,每天同起同卧,同上书房,十分亲密。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历来是皇室最危险最头痛的事情之一。现在看到奕詝兄弟手足和睦,皇帝感到十分欣慰。
      “你们的文章呢?”皇帝顺口问道。
      立刻由静妃身边的大宫女捧了兄弟二人的书包过来,各自翻出自己的作文本子。刚刚开笔不久,写的都是一些短文。
      皇帝先看的是奕訢的本子,问道:“这些圈都是师傅打的?”看到墨笔旁密密的红圈,表明文章写得好,皇帝笑呵呵地说:“文理皆有可观,读来也是颇有气势。不过——理解得还是浅了些,起承转合之处也稍显生涩……老六刚开笔不久,进步很快,但要学的东西也还很多!”
      奕訢在凳子上深深点头:“是。”
      皇帝翻过来看奕詝的作文本子,看了几篇,突然笑了:“你这写的虽是论述,却是以情驭文了,学古才子么?”
      “师傅说,写文章要有道心,而无道学气,所以……”奕詝一本正经地回答着父亲的话,“师傅说,笔端常带感情的文章,才见真性情。”
      看来这个大孩子受师傅影响颇深,已经开始有一套观点了,不可以敷衍了事。于是皇帝点点头:“文学词赋,无非是增进修养之用,经济学术才能于国家有益。不要执著于文辞末艺,而要将圣人之书经世致用,你可明白?”
      皇帝继续说道:“除了经书史论,师傅平时还教些什么啊?”
      奕詝困惑地看着他的父亲,回答:“翁师傅教读唐诗,经书、史书、文学都是杜师傅讲,还有书画也是杜师傅教。”
      “哦……”皇帝想到杜受田自从就任为上书房师傅以来,就住在圆明园,从早到晚都和奕詝在一起,连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无法教管,不得不交给八十岁的老父。杜受田和奕詝可以说是情同父子,弥补了自己因为忙于国事无法兼顾的爱子之心。皇帝若有所思地露出笑意:“杜受田倒是颇为得力……可惜这样的尽心的臣子太少啊……”
      送走父亲,兴高采烈的兄弟俩又玩了好一阵,才在静妃的劝说下,睡眼惺忪地钻进了被窝。第二天早上,年少的奕訢就睡过了头。
      “六阿哥?六阿哥!”保姆喊了一遍又遍,看他还不醒,生怕误了书房,又不敢大声喊,只得把焦急的声音压抑在喉间。
      “六弟还没起来吗?”隔壁正在揩脸的奕詝探出头来问。
      保姆突然灵机一动:“六阿哥怎么还不起来,等下你四哥可要走了!”
      “……”奕訢突然手脚乱蹬,还没睁开眼睛就含含糊糊地喊:“四哥,四哥,等等我!”
      小男孩子似乎总乐意在比自己大的玩伴后面扮演一个跟班的角色,即使当他们长大之后,会拥有成年男子桀骜的性格和超越他人的野心。多年之后回想起这一声呼喊,仍旧常常触动奕詝与弟弟的手足之情,只是二十年间,变幻莫测的世事,早已不是旧日模样。

      正如最悲观的人们所能够想的那样,道光二十二年的夏天,伴随着夏季的炎热而来的,是清军屡战屡败的消息。江南战局之糜烂,远超皇帝的预料:宁波、乍浦、香港、厦门鼓浪屿、定海、镇海,都为英军所攻陷。英军在得到增援之后,更沿着黄浦江水陆并进,兵不血刃占领上海,航行扬子江,直取镇江。
      这样的战斗力,这样的所向披靡,为有清近二百年来所未见,沿线大员如同惊弓之鸟,更是遇敌则溃。南中国最大的城市南京,已经暴露在英军的船炮之下。打光了手中的本钱,皇帝似乎不可能倾国之力与“夷人”交战,剩下的便只有一条路——乞和。因此,两江总督牛鉴请求皇帝议和的奏折纷至沓来。
      “局势危迫实不可言,伏求皇上速决大计,以拯民命!!”
      几乎是“口出狂言”般的奏折中,惊慌失措的情形跃然纸上。
      割地、赔款、开放口岸……
      皇帝看着摆在紫檀书案上英国人的照会,只觉得字字刺眼,心中痛恨不已。城下之盟,春秋所耻,昔年开疆拓土的八旗劲旅,竟沦落至割地乞和的境地。祖宗创业的鼎盛,与眼下失利的卑屈,有着云泥之别,巨大的耻辱感使他无法忍受。
      “夷人的照会如此荒谬,此乃亘古未有之事,如果允诺,更会为夷人所轻视,后患无穷啊……”皇帝在御书房召见军机大臣。
      军机意见不一,有要彻底决裂,示以不屈的;有要讨价还价,争取权益的;有建议暂时辑糜,以图将来的,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直到傍晚,依然僵持不下,但总之是一句话,那就是还要看皇帝的意思。
      皇帝嘴上最爱说“不得稍涉犹疑”,事实上却中心无主,知道迎头痛剿不过是一句空话,赶快签约从此躲开这烦人的夷务才是要紧,但这话总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
      于是察言观色许久的穆彰阿开口说道:“眼下形势危殆,不得不勉从所请,皇上为天下百姓包羞忍耻,以图将来。天下臣民,亦能体谅圣心万不得已之苦衷也……”
      “唉……”踩到了下楼台阶的皇帝,顺水推船地说道:“如能拯救民生于祸乱,亦不得不为之啊……你们先退吧,朕再想想。”
      军机大臣纷纷退出,苍茫的暮色笼罩了御书房,连“慎德堂”三字也渐渐融入黑暗,只有案头一点烛火,燃起昏黄的光。皇帝的手搭在玉玺上,迟迟举不起来。良久,他站起身,在台阶上来回走动着,叹息。阴霾的夜里没有月光,只有远远传来的三更鼓声,孤独凄凉。
      皇帝突然下了决心,疾步跨入书房,沉重的玉玺颤动着落在那薄薄一页却重逾千钧的文书上,微微走形的印章鲜红如血。
      印泥又被突然滴落的清泪所濡湿,如鲜血般微微晕开。
      “唉……”皇帝起身,银烛盘上即将燃尽的残烛,却毫无征兆地突然熄灭。随着屋内的最后一星光一闪而过,一切便都堕入沉沉暗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鸦片之役·坠入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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