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多食广》萧杳

12、喜欢

　　“噗嗤——”
　　刀剑入肉，裹挟着擦过骨节的凄厉之声。那头猛虎随之“嗷——”地朝天狂啸，直震得整个层林山苑都微微颤抖。这嘶吼声直冲天穹，连尚在远处的燕寻和小司弈都听得一清二楚。

　　“莫不是鸢儿？”
　　燕寻心中一提，双-腿夹-紧马腹，循着叫声快马赶去。他面沉如石，周身散发的寒气却足以让追随他多年的侍卫感到阵阵冷意。
　　陛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然而，小司弈却瞧见燕寻握着马缰的手，带着微不可见的颤抖。

　　在林子的另一边，黄白相间的大虎已被生生地刺穿了鼻骨，正痛苦地拼命甩头，无数黏腻浓稠的血浆随之甩出，滴滴答答溅得满地都是。
　　那青衫少年眉头一皱，随之一跃而起，轻巧地避开了四散的血珠。他目光冷冷地看着倒地的大虎，脚尖抵住那虎的额头，借力使力，起伏转折间便已跃出数里。
　　这少年便是殷青玦，舞鸢未来的夫君，商国的世子。而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场极为常见的英雄救美，不，英雄救肥。

　　半盏茶后，舞鸢只觉得耳边风声渐止，身子终于盘旋着稳稳着地。她小心地张开眼，只见金色的夕阳自繁茂的树叶之尖遥遥投下来，将浅黄色的光斑映在眼前这少年的乌发之上。天边五彩的霞光不知何时已无声又张扬地铺展开，显得无比华贵旖-旎，却及不上这少年的分毫。

　　小鸢儿的圆脸一红，呆愣地看着眼前这从画卷里走出来的美男子，不由咽了口唾沫。果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啧啧啧，她今儿这艳福真丫的好啊！她揣着一颗砰砰跳的小色心，嘴上却胡七八糟地嗫嚅了一句。
　　“我……沉吗？”
　　淡金色的霞光之下，青衫少年神情模糊，看起来斑驳而遥远。
　　良久之后，只听他低低一笑。
　　“……确实挺沉。”

　　小鸢儿一阵害臊，赶忙从他怀里跳下来，这才终于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明明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却目光沉敛，气度从容高华，让她莫名心动。天边的秋阳欲坠未坠，地上微黄的细草被碎光镀得愈发灿烂，草尖之上，一袭青袍缓缓散开。少年雍华的眉目温和而平静，略挟着几分疏离。突然，他薄削的唇角微微勾起，笑意直达眼底，让这秋日的金光都蓦然化作一抹桃花嫣然的春-色。

　　小鸢儿长这么大，除了司弈之外统共也没见过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子。
　　虽说这司弈是长得不错，可他们俩打从穿开裆裤起就厮混在一块，吃喝拉撒的什么没见过，又哪里还能谈得上审美情趣？因而今日她一见到这个恍若天神的少年，萌动的小小春心自然无比荡漾，更为难得的是，她这欢脱的春心一不小心就动了整整一辈子。

　　“我叫燕舞鸢，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轻轻一笑，缓声道：“殷青玦，青山依旧的青，夕夕成玦的玦。”
　　小鸢儿再一次看呆了，只觉得三秋桂子，十里枫林都及不上眼前这人的一笑。看来一见钟情这码事也是会遗传的，小鸢儿就极为完整地袭了她爹的因子，对某人一见钟情了。其实钟情这码事并不难，只要在一个瞬间看对眼就能钟情。然而这难就难在如何让自己钟情之人也钟情自己。

　　父王曾教导过她，喜欢的东西就要学着去争取，不争取就只能活该后悔。既然她看上了青玦，那就去争呗！就算没成也不会少块肉啥的，就算是真少了块肉还当减肥了呢！小鸢儿如此一想，这不要脸的孤勇就猛然大增，一番人神交战后色心也终于战胜了羞涩。
　　她在心里简单编排了下措辞，道：“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涌泉之恩无以为报。而我们又八字相合，所以我决定以身相许报答你对我的救命之恩。”
　　“你怎么晓得我们八字相合？”青玦看着她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们八字相合。”

　　舞鸢这句话的逻辑着实诡异，让从小就擅于言辞，对答如流的青玦都硬生生地给弄闷了去，只是无意识地重复了句：“喜欢？”
　　小鸢儿生怕自己表意地不够真诚，极为用力地点了点头。
　　其实在很多年以后，舞鸢也曾和司弈深-入地讨论过她喜欢上青玦的缘由。按司弈的说法，一来这殷青玦长得一副人模狗样，最容易招惹她这样无知少女的欢心。二来则是殷青玦碰巧救了她一命，她又年纪小，傻傻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感激。
　　舞鸢却对此表示十分不以为然。
　　感激和喜欢她能分不清吗？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硬是要骑那匹陪父王征战多年的老马，但却不料不讨那老马欢心，硬生生地从马背上摔下来，是白公公拼了老命救的她。按司弈的逻辑，那她岂不是该对白公公心向往之念念不忘了？……这怎么可能！

　　至于青玦的长相……
　　舞鸢之后又本着追根究底的探索精神，硬是请了燕国最好的画师，缠着青玦给他画了一幅全身像挂在chuang头，日日夜夜地对着看，想着直到她对这张脸审美疲劳之后，就能名正言顺地宣告：她燕舞鸢喜欢殷青玦，绝不是因为他的脸。
　　然而当舞鸢一不小心将这心思泄给青玦后，青玦却淡淡一笑：“为夫这人都日夜陪着你，还需要画作甚？”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燕舞鸢！”
　　这厢青玦还未答话，碧落就听见自远处传来一声连名带姓的厉喝。
　　放眼整个燕国，能这么叫她的只有一人。

　　小鸢儿惊恐地转过头，果然看见父王正骑着那匹不待见她的老马奔驰而来，青草灌木都紧跟着被塌歪了一大片，在飞扬的草屑和尘土中，舞鸢隐约看见她父王心急如焚的眼神和那周身腾腾而起的怒气。她从小最害怕也最能感到杀气的时刻，就是她父王念她全名的时候。

　　记得五岁的那一年，她因为贪玩误了给母后上坟的时辰，还出口顶撞了父王。当时她也不知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说自己生来就被母后抛弃，是个没娘疼的孩子，是娘亲舍弃了她。父王当时气得发抖，差点儿就要给她一巴掌，然而最终只是大怒地一吼。
　　“燕舞鸢！是你母后用命换的你！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给孤在你母后坟前跪三天三夜！不然孤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君无戏言，小鸢儿最终只得哭着在母后坟前跪了下去，一直跪到她一张小脸白得不像人样，而向来把舞鸢宠得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燕寻却任凭别人怎么劝都不听，硬是让她跪满了三日，弄得她一双膝盖肿得之后一个月都下不得床。而她所不知的是，她父王亦是在她母后坟前的不远处陪了她三天三夜，未曾合眼。

　　因此，只要她父王一叫她全名，她就会条件反射地小心脏疾跳，一双膝盖隐隐发痛。不过她也自此明白了个生存之道：对待像她父王这样的倔脾气，绝对不能硬碰硬，一定要服软，一定要态度端正，一定要认错！
　　“父、父王——”
　　就在她神游之际，燕寻就已经翻身-下马，挟着秋风三步并两步地赶过来，棱角分明的脸上布满了紧张与担忧。她马上两眼一闭，低头认错，嘴里一溜话就像是跑马车似的……
　　“鸢儿知错了……鸢儿不该随便跑到御苑里面来……鸢儿只是想捉个野兔讨父王开心……结果刚刚还碰到了大老虎……要不是青玦哥哥救了鸢儿……鸢儿这辈子恐怕都见不到父王了……呜呜……父王不要生气了……跪三天三夜的滋味可不好受……”

　　燕寻站定在小鸢儿身边，蹲下-身一把用力抱住小鸢儿，随后将下巴来回地蹭着她的头发，双手紧紧地把她这团肥肉圈在臂弯之中，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般。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要是有个好歹，让父王怎么办……”
　　小鸢儿在心里却没良心地想着：只要父王您不生气，鸢儿自然就没事……不过，今日父王好生奇怪……她好不容易寻了个间隙，悄悄从燕寻怀里探出个头，挤眉弄眼地看着跟过来司弈：父王他……是怎么了？
　　司弈没好气地撇了撇嘴，白了她一眼，用唇语道：担、心、你。

　　“对了，父王。”
　　小鸢儿确保自己没事后，肥肥的小手抓住青玦的衣袂，一张粉嘟嘟的小脸极为一本正经地道：“父王，鸢儿今天遇到自己的心上人了。”
　　“心上人？”
　　天边的夕阳落得极快，刚刚还是姹紫嫣-红的一片烂漫晚霞，转瞬就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淡红色。整座山林浸润在这隐约柔和的光芒里，而山里那几个人的身影却在日光下显得格外灿烂温存，一切恰到好处。

　　燕寻看着眼前这个眉目如画的少年，心里却有些膈应……关于殷青玦身世的传闻，他也不是没有听说过。
　　“原来是殷贤侄。听小女说，小女的命是贤侄救的，燕寻感激不尽，贤侄今后若有需要燕国相助之时，燕国必然倾国以助。”
　　青玦听罢一揖，彬彬有礼道：“不敢不敢，小侄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敢承燕王伯这般大的人情。”
　　“得承，得承。父王，青玦哥哥是鸢儿的心上人，鸢儿喜欢他，鸢儿想要嫁给他！”
　　而小鸢儿却在此时蹦跶了起来，她一手环住燕寻的脖颈，一手拉住青玦，一本正经中又隐隐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然而，燕舞鸢这人生里的第一朵桃花开在这深秋的夕阳里，却也被掐灭在这深秋的夕阳里。童言无忌，“喜欢”二字从一个十岁的女娃嘴里说出来，在大人眼里，怎么着都会让人觉得是孩子天真的玩笑或者是过家家吧？
　　燕寻揉了揉小鸢儿的小脑袋，柔声道：“鸢儿，青玦哥哥的家可是在商国，你若是想嫁给他，只能孤零零地去商国成亲。那你是要抛弃父王和燕国，孤身一人远嫁他乡吗？”
　　“这……”
　　小鸢儿扭头看了看父王，又看了看青玦，努着一张小嘴，淡淡的眉毛蹙在了一块儿，硬是挤出了一道川字眉燕寻看着她这纠结的模样，不由一笑，单手抱起她：“傻丫头，该用膳了。”

　　然而，直到五年之后，燕寻才在惊惶中了悟，那时候的小鸢儿并非玩笑。而他为这后知后觉所付出的代价，竟是差点儿失去他的宝贝闺女。